已过了子时,夜深露重,青黄不接的草地上挂着几许细微的寒露。

    走到马车前,沈阴阴伸手拦住也要一齐上车的姜凝曜:

    “你不必亲自送我。今夜军中注定无眠,回去吧。”

    她看向身后火把通明的军营,传信的士兵进入分散的各个毡帐中,片刻后,将领一个个脚步匆匆的奔向主帅大帐中。

    突厥人潜入大酆境内,与山匪勾结,这等大事,已无半分回旋的余地,唯有一战。

    沈阴阴自然是希望姜凝曜在这种危急时刻参与其中,若再立下军功,往后便能在振武军获取一席之地。

    姜凝曜伸手理了理她身上披着的斗篷,摇了摇头:

    “走吧,我先送你回节镇府。”

    沈阴阴见状知他心意已决,抿了抿了唇不再说话,两人一齐上了马车。

    周遭寂静无人,只剩马蹄轻踏,车轮滚动的声音。

    车内,姜凝曜从釜中拎出被热水浸泡的茶壶,几个时辰过去,茶水已然变得微凉。

    “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如此?”姜凝曜倒了两杯茶水,放的时间太久,茶汤颜色褐中发黄。

    “问了你就会说?”

    “你问,我会说。”

    姜凝曜端起杯子,却不急着喝,轻声道:

    “你是不是认为,何家和振武军,是太祖留给我的退路?”

    沈阴阴眨眨眼,像是在反问,难道不是吗?今夜在延庆堂,何老夫人对她说起了许多往事。

    何家忠于太祖,忠于帝王,何老将军忠肝义胆,绝不会为了一个何月容便做出有悖于太祖与何家祖训的事情。

    故而,太祖薨逝当夜,何老将军无圣令调出南衙十六卫守护皇城,助还是秦王的安康帝登基,背后听从的是太祖在此之前所下达的秘旨。

    而姜凝曜能够被送出宫门,也是太祖皇帝在背后授意。

    不然,单凭一个身为豫王妃的女儿,何老将军是决计不会为了她而犯下祸及全家的大罪,更不会为了她而背叛太祖。

    正如何老夫人所说,皇位争夺向来残酷,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且不说安康帝的阴险狡诈,既然他能成事,便说明了其他几个的无能,豫王也是如此。

    所以何老将军不会为了一个死去豫王,一个失去夫君的女儿,违背祖训,违背忠心,违背太祖。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祖在背后示意。

    珍贵妃和豫王妃都以为太祖病重无力护其母子平安,却低估了一个覆灭前朝,开辟新朝的帝王心智。

    纵然他已垂垂老矣,大病缠身,但帝王心术,无人能出其右。

    姜凝曜笑了笑,却带着几分自嘲:

    “太祖最后的弥留之际,才将千面卫给了珍贵妃,出生当夜我被外祖父送出了宫。而千面卫的令牌,则是珍贵妃自溢之前,亲自交到了容姨母的手中。”

    “所以,千面卫的事情,除了容姨妈。连外祖父与舅舅,都不知情。”

    再提及这段往事,姜凝曜的声音平淡,仿佛就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除了自嘲,神色再没有半点儿波动。

    沈阴阴垂眸,那时候豫王妃何月容还未死,但珍贵妃却将千面卫交给了容侧妃,其中缘由,怕真如何老夫人所说,豫王爷死后,豫王妃满心只剩仇恨。

    珍贵妃冰雪聪明,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不然也不会舍近求远,放着有血亲关系的豫王妃不用,反而把令牌给了容侧妃。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对的不能再对的决定。

    与何月容的满心仇恨不同,容侧妃的心愿,只是想让姜凝曜好好的活着,活下去。

    “那你为何就如此坦率把千面卫的事情告知于我?”

    姜凝曜笑了笑,朝着她伸出手:“不告诉你,你也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沈阴阴回瞪他一眼,将手放进他的掌心,像是一只小火炉,暖的很。

    姜凝曜捧着的手,冰凉凉的,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太祖只是让何家保住我的性命,除此之外,何家与振武军与我没有半分的干系。”

    沈阴阴看着他平静的脸,不由得心有一震,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天真。

    姜凝曜是太祖的儿子没错,但安康帝也同样是太祖的儿子,皇位已定,难道要先掀风波,让兄弟相残,兵戎相见?难道要给予姜凝曜兵权,让大酆朝硝烟四起?难道要让家国内乱,民不聊生?

    以太祖之智,他难道对安康帝残杀兄弟一无所知?他都知道,但却无能为力,又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成王,德王,秦王,豫王四子,已经死了三个,只剩下一个秦王。

    难道要把全部希望寄托于襁褓中的幼子?难道又指望一个不知能不能活到及冠之年的孩子,去抗衡已经当了二十年皇帝的秦王?

    太不切实际,也太遥不可及。

    姜凝曜察觉到沈阴阴的目光,低头在她掌心落下一吻,而后若无其事的扬起嘴角:

    “心疼我了?”

    沈阴阴眼眶有些发酸,怎么能不心疼?

    如今安康帝不知真相,姜凝曜才能好好在坐在这里,可若有一日,真相大白,他手中无兵无权,无自保之力,纵然有千面卫在手,难道还能抵得过帝王杀心吗?

    薄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逃,就算是藏,又能逃往何处,藏往何方呢?

    难道要赌安康帝一辈子都不知情吗?把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交托在旁人手中,无异于自杀。

    “只怕你跟着我,往后都要提心吊胆的过咯!”姜凝曜半开玩笑,却换来沈阴阴的一记瞪眼。

    “你还有闲心说笑?太祖不给你,难道咱们就无所作为?不能去争?不能去抢吗?大不了最后逼急了,占山为王,当土匪好了。”

    沈阴阴血肉里就有一身反骨,她是个决计不会坐以待毙之人。

    正如浮屠师太对她幼年的教导,没银子就去挣,没有路就踏出一条新路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

    “哈哈哈哈哈…..”

    姜凝曜盯着她认真又果决的神色,猛地放声大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进怀中,头抵在纤瘦的肩膀上。

    沈阴阴却不知他在发什么疯,只觉他的笑声在耳边不停,震的半个脑袋晕,她本就心烦,如今见他这般不着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扬起手臂就‘哐哐’两下打在姜凝曜的后背,随即把人推开:

    “你又发什么疯!还有,这些事情你为何不早给我说。”

    姜凝曜吃痛咧嘴:

    “早说?之前哪有机会早说?更何况,就算说了,你要如何?”

    “这一路上看见了不少好山头,我若在早知道,说不定哪一日就能用上了。”沈阴阴叹了口气,有些可惜。

    姜凝曜一愣,一双桃花眼中闪过错愕,像是一汪春水被惊扰了平静,水波荡漾,随即埋头靠在沈阴阴的肩膀又笑了起来,泪花都冒了出来,染红了眼尾。

    “你又笑什么!”沈阴阴被他弄得没了脾气。

    等过了好一会儿,姜凝曜才收了笑,双手将她搂抱的更紧,抵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还真想让我当山匪阿?”

    沈阴阴微叹:“若是有的选,我也不会如此。”

    手里无‘刀’和有’刀‘不用,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姜凝烟眼中闪过一抹复杂,轻轻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

    “放心吧。太祖没给我,阿娘给我了。”

    沈阴阴一愣,想起珍贵妃慕容贞是幽州刺史慕容桓的女儿:“你是说……幽州?”

    姜凝曜淡笑不语。

    沈阴阴面上一喜,下一瞬又忍不住担忧,慕容家百年根基尽在幽州,民心所向,名望极高。如今的幽州节度使王缅松,是六年前奉旨任节度使一职。

    有传言说慕容恒虽为刺史,却手握幽州卢龙军的一半兵权。与幽州节度使王缅松水火不容,矛盾重重,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沈阴阴皱眉:

    “幽州虽是慕容家的根基,但如今有个王缅松任节度使一职,想从他手里夺权,怕是不会容易。更何况……你与慕容家虽为血亲,但多年不曾亲近,真的会为了珍贵妃,义无反顾的站在你这边吗?”

    姜凝曜抬起指尖,在她紧皱的眉心揉捏:

    “别担心,就让你说的。他不给,我就去抢咯,总比当山匪要好得多。”

    沈阴阴气笑了:

    “人家不给,你就去抢,这跟山匪也没什么两样了。”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凡事不是一蹴而就,总要一步一步来,左右我也不是什么王爷殿下了,就从巡官做起,一步一步向上走。”

    两人说着话,马车已经到了节镇府的门前。

    姜凝曜扶着沈阴阴下了马车,便瞧见夜色下,门前角落坐着一个人,那人扶着墙壁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露出一张年轻带伤的脸。

    是卫羊生。

    沈阴阴眨眨眼:“大半夜你不睡觉,在这儿坐着干什么?等我呢?”

    “你你你….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卫羊生眼神飘忽,双颊‘腾’的红了起来。

    “你不等我,还能等谁?”沈阴阴语气揶揄。

    卫羊生抬起头,却是看向姜凝曜,磕绊着开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等….主子,不,是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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