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黑蒙蒙,像是掺了水的墨。

    桌上放着一张两寸长的纸,纸张颜色微黄,有些厚度,上面被浇了水,显露出几个奇怪的符号来。

    姜凝曜挑眉,也是第一回看见这东西,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这传信的法子倒是有趣。”

    卫羊生解释:

    “这是千面卫独有的传信方法。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张没有字的纸,只有千面卫的人才知道,把兑了醋的水喷上去,笔墨才会显露。”

    “上面这些奇怪的符号也是千面卫独创的,除了千面卫,没人能看懂是什么意思。”

    姜凝曜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觉得越发有意思了:“一次传信,用时多久?”

    “从酆都城到单于府,不过一日就能抵达。”

    姜凝曜诧异的挑挑眉,这信是一个时辰前传入单于府,所以这封信是今早就从酆都城传出,短短一日便能横跨近千里。

    若是换了一般传信的信鸽,至少也要飞上个四五日。

    察觉到姜凝曜的神色,卫羊生也渐渐放下了最初的局促,开口说起了这其中的巧妙,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自豪:

    “千面卫的信鸽全都是方阿翁养的,那些鸽子比寻常的信鸽飞得快,也聪明,不会迷路。”

    “这里面也有南叔的功劳,他经常给鸽子的饭食里加些自己研磨的药粉,所以那些鸽子一年到头都不会生病。”

    卫羊生说着,察觉到姜凝曜看过来的目光,才惊觉自己的话多了,闭上了嘴。

    半垂下眼眸,那目光就停留在身上打量,不带着任何情绪,卫羊生却觉得难受的紧。

    他想抬起头,想动一动,但脑子里想起老头子的话,便瞬间打消了念头,硬生生的压制这股不舒服的感觉。

    卫羊生低垂着头,看见那双乌皮六合靴慢慢走近,直到停在自己眼下,突然,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却撞进了姜凝曜含笑的眼睛里,听见这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笑问道:

    “你明明胆子大得很,为什么要装作害怕我的样子?”

    卫羊生一愣,面上闪过一抹窘色,又低下了头。

    姜凝曜却也不为难他,收回了手坐在椅子上,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千面卫中,我只见过你阿父一人,他的易容之术神乎其神,着实令人佩服。但……我能看出来,他忠心的不是我。”

    卫羊生闻言猛地抬头,急切的解释道:

    “千面卫是太祖皇帝一手建立,赤胆忠心,以千面令为尊。我阿父性子轴倔,不知变通,但绝不会背叛殿下。若是他有得罪殿下的地方,我替他向您赔罪,还请殿下不要怪罪他。”

    “哦?是吗?”

    “千真万确,来单于府之前他还叮嘱我唯殿下之令是从,还请殿下明察。”卫羊生看着姜凝曜似笑非笑的神色,脸色发白。

    姜凝曜背靠椅背,半瞌着眼睛:

    “以千面令为尊,便是忠于我吗?”

    卫羊生一怔,额间冒出阵阵冷汗,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姜凝曜说的‘忠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千面卫忠太祖命,以令为尊,而不是……忠于煜王。

    令牌在谁手中,千面卫便效忠于谁,今日煜王手中有千面令,千面卫可为其卖命,可若有一日,千面令在旁人手中,千面卫照样为其尽忠。

    想通了这一点儿,卫羊生再看姜凝曜的目光便凝重了许多,一时间讷讷无言。

    屋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你阿父为何给你取名叫羊生?”姜凝曜淡淡开口。

    “因..因为当年太祖最爱喝我阿父做的羊汤,故而为我取名羊生。”

    说起这个名字,仿佛更加验证了千面卫忠于太祖的事实。

    姜凝曜闭着眼睛,指尖在扶手轻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说来,我还没有谢你救了阴阴。不如,我给你换个名字吧。阳生,一阳复始,阳,生生不息,复到初始。如何?”

    “谢殿下赐名。诏令既出,使命必达,这是千面卫的职责,阳生惭愧,当不得殿下的谢言。更何况,若不是沈娘子东市纵火,我也早就没命了。”

    说起来此事,卫阳生依旧羞愧难当:

    “当时我接到诏令,瞒着阿父擅自行动,不计后果,殿下不责罚与我,我已经心中难安,若真承了殿下谢言,岂非是厚颜无耻?”

    窗外的天渐渐有了几分亮色,朝阳藏身云层后,散出橘红色的光芒,只等时机一到,便破云而出。

    姜凝曜侧脸淡然,好似睡着了一样:

    “你一片孝心,本王如何能责罚。阳生,你可想过将来?”

    将来?

    卫羊生垂头:“自然是跟在殿下身边,为殿下排忧解难,出生入死。”

    这是千面卫的职责。

    “本王问的是你,你若不在千面卫,可曾想过建功立业?又或者入仕为官?”

    卫羊生一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恭敬答道:

    “殿下抬举我了,我天资愚钝,读不进去书,光有一身武艺,却又不精通,唯随着老头子学了易容的本事,平日里却也用不到。”

    话是这么说,但卫阳生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失落。

    姜凝曜却笑了笑:

    “你与我很像,我照样是文不成武不就。但……我身边的人太多了,要守护的东西也太多了,一旦我停下脚步,身后的所有人,包括千面卫,都会受我牵连。所以,阳生你愿意跟着一个我这样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吗?或许,这条路会比看起来还要难,还要艰险。”

    云层下的朝阳一跃而出,红日如烈火一般喷薄而出,满天金波,晶莹耀眼。

    光芒透过窗门,照在姜凝曜的身上,卫羊生怔怔的望着他逆光朝自己看过来,模糊了面容。

    那声音却坚定,又有力:

    “只有成为高山,才能庇护我想庇护的,阳生,你愿意随我一起成为那座高山吗?”

    朝阳刺眼,卫阳生觉得那轮光也将自己笼罩其中,将体内的血肉灼热,直涌心头。

    他恍恍惚惚地听见自己鼓起勇气,忐忑又跃跃欲试的声音:

    “我愿意!”

    ………

    沈阴阴醒来的时候,天边夕阳落幕,灰橘色的彩霞挂在窗前,几只大雁朝南而飞。

    她睡眼惺忪,脸上残存着迷蒙的余温,就听旁边传来一声男人略带着沙哑的声音。

    “醒了?”

    沈阴阴身子一僵,顺着声音看过去,屏风旁靠墙的两张圆椅上,挨着床边的那一张上面做了一个人,床头架子的帷帐垂下来,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

    那人的上半身往前探了探,露出半张脸,眉清目秀,却又带了几处伤。

    是卫羊生。

    沈阴阴揉了揉眉心,眼睛也不似往日那般清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昨夜从军营回到节镇府,姜凝曜便与卫羊生去了前面的院子,她则自己回房休息,从寅时四刻一直睡到今日的酉时落日时分,近乎八个时辰。

    卫羊生看着她,笑吟吟道:

    “大概一个时辰前,见你久睡不醒,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便进来瞧瞧。”

    八个时辰,的确太久了,沈阴阴的头有些个昏昏胀胀,昨夜临睡前她困的厉害,身子上的袍子未曾一下来,如今已经变的皱皱巴巴。

    她套上靴子下了床,圆桌上有一碗温着的粥,她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水,口中泛着苦,却也清醒了许多。

    “殿下在哪儿?”

    “殿下与我说完了话,就去睡了一会儿。临近晌午醒了过来,去延庆堂陪着何老夫人用饭,随后便去了军营中。”

    卫羊生把腿翘起来,姿态随意:

    “对了,何夫人和府里两位娘子也派人来寻你,不过被我打发了去。”

    沈阴阴点点头,抬眼瞧着他:

    “那你呢?他们都不在,你来寻我偷情吗?”

    卫羊生一怔,神色蓦然变得古怪了起来,就在愣神的功夫,沈阴阴已然快步走至他近前,弯下腰,双臂撑在圆椅扶手,将人环在其中。

    她上身前探,与卫羊生面对着面,眉眼带着几分妖娆,缓缓的凑近他僵硬的身体,停在他的耳畔:

    “想抱抱我吗?”

    说罢,不待他反应,一掌重重拍在他的额前,发出清脆的响声。

    “装也要装的像一点儿,青天白日的你糊弄鬼呢!”

    ‘卫羊生’摸着额头拍红的印子,笑出了声: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声音与方才大不相同。

    沈阴阴双臂环于胸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用鼻子哼了一声。

    “卫羊生敢进我的屋子,我会打断他的腿。”

    他啧啧两声,语气莫名可惜:

    “我练了两个时辰,声音才与卫羊生有几分相似,没想到这就被你看穿了。”

    说着,他伸手去拉沈阴阴的手,却被甩开。

    “敢顶着别人的脸拉我的手,你也不怕哪一天我分不清你们,真跟他有了私情。”沈阴阴冷笑。

    姜凝曜有些心虚,神色讪讪,带着几分讨好,眼睛眨了连下,水汪汪的:

    “我的阴阴眼界高,才瞧不上他们。”

    沈阴阴撇嘴:“卫羊生去哪儿了?”

    “当然是替我去了军营。”

    “你胆子大也就算了,短短半日的功夫把他也忽悠成了傻子,什么都肯替你去做。”沈阴阴气笑了。

    姜凝曜无所谓的耸耸肩:

    “快吃些东西,随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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