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午后起身，又是一通梳洗打扮，云儿比晨起时还要激动、仔细。
“夫人能进宫来看您，这是皇上给的无上荣宠，奴婢给娘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夫人看见一定也是欢喜的。”
我沉默地坐在铜镜前，云儿的表情是那样的兴高采烈，我却觉得如鲠在喉。
片刻，才开口道：“这是很高的赏赐吗？”
“是啊，这宫里的娘娘们只有得了恩赐才能见到家人，比升位分还要荣耀，就是先帝那时，也只有一两次，如今您是头一个呢！”
云儿说着说着，表情里除了兴奋，却浮出更多羡慕、渴望和哀伤。
云儿年纪小，如今不过十四岁，她稚嫩的眉眼里纠缠这些复杂的情绪看得我也心疼起来。
“云儿，那你呢？”
“我？”云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许如漪在问什么，她有些艰涩地回答：“奴婢是十岁上进的宫，到今日，已经很久没见过奴婢的娘亲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四年……”我喃喃道。
“一千多个日夜……”
“是一千四百八十二天。”
云儿忽然迅速念出一串数字。
我抬头看她，她却笑起来，眉眼里又泛起神气，“奴婢认识的字不多，但是数数可厉害啦，等奴才长到二十五岁，就能被放出宫，到时候就能回家去了。”
我微笑起来，她却又说：“不过，娘娘，您不嫌弃奴婢笨，奴婢已经想好了，奴婢不出宫，奴婢伺候您一辈子！”她的手指又勤勉地翻飞起来，穿行在我的发间。
我却感到一股刺疼，说不出话，想到彼时的云儿。
她跪着，头埋在地上紧张得浑身发抖，头上的粉红发带和声音一齐颤动：“奴才生的时候，家里种的棉花长得很好，奴婢娘亲说看着跟云朵一样，让人心里头高兴，就给奴婢起名叫云儿。”
……
待到徐夫人进宫，云儿侍立在外，隔着珠帘悄悄打量。徐夫人锦衣玉带，富贵端庄，便是只能看见侧脸，云儿也知道那面上表情是如何妥帖雍容，同她往日见过的贵人娘娘们是相类的。
只是相较之下，娘娘脸色苍白，太瘦削了一些。
她心里面悄悄思索，在屋内人起身时，便紧迎上前。
“臣妾今日得见娘娘，已是天恩，怎敢奢求。”
我愣愣地看着又拜倒在身前的徐夫人，脑中忽想，要不，还是请赵嬷嬷回来，再教教我吧。
便在这时间，门外进来一个锦衣太监，又拜我：“娘娘，皇上体恤夫人劳顿，特赐膳食。”
正是苏有福，几乎瞬间，身旁的徐夫人便泼出如沸水般的喜悦，跪倒谢恩：“臣妇谢主隆恩。”
我跟着跪下谢恩，苏有福“哎哟”一声，紧忙来搀扶我，殷勤地扶着我。
“菜饭已经备好，娘娘，劳您移步用膳。”
到了小厅，又是同早晨一般，一堆宫人侍立左右，我与徐夫人同席而坐，苏有福细细为我布菜，挤得云儿上前不得。
我虽然不大懂宫中礼仪，但也知道这样不妥，便制止道：“公公，还是由云儿来吧。”
苏有福看我不愿，又看了一眼徐夫人，再未坚持，唤了云儿上前。
云儿低着头，状似平静，夹菜的手却有些抖，我伸手安抚她，却没什么用。
我瞧了一眼，苏有福在这里，众人都是大气不敢喘，规行矩步。
纵然美酿佳肴，这顿饭我却吃的索然无味。
……
送走了徐夫人时已是金乌西斜，我卸了珠钗坐在窗边，直到再无一丝残辉，周围已燃起灯火，周遭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灯火摇曳，数点光芒。
我想起家中的灯，灯油廉价，总熏得人难受，不知道这里的蜡烛卖价几何，要是买给小核桃，她挑灯完成课业便会好受许多。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
该督促她勤勉，哪里有一再纵容她拖沓的道理。
思及此，我唤道：“云儿！”
云儿立刻进来，问我怎么了。
我只说方才没吃饱，要云儿和我一起去小厨房。
启祥宫可真大呀，我一路走来，点的蜡烛没有上万也有几千。
烛泪滑落堆积，像哭不尽一般。
从疑惑娘娘竟然要亲自下厨，再到目瞪口呆看完和面、调馅、擀皮，云儿瞠目结舌：“娘娘，您、您连这些都会啊。”
我轻笑，叫她洗净了手，同我坐下。她只顾着新奇，没跟之前一样装模作样学赵嬷嬷讲规矩，顺从地坐下了。
我捏了皮，只消几下，一只圆滚滚的馄饨便捏好了，白嫩暄软，躺在我的掌心，又赢得云儿一阵夸赞。
我瞧着她溢满孩子气的笑颜，道：“我教你？”
云儿兴奋点头，也捏了张面皮便有样学样地填馅捏褶，但不是瘪了便是烂了，总是不成样子。
云儿懊恼，恨恨地打自己的手：“娘娘，奴婢太笨了！”
我看她这样子，宽慰道：“慢慢来，我刚学的时候，未必有你做得好。”
云儿又团了一张在掌心，好奇道：“娘娘是什么时候学的？”
应该是很久之前了，我记不清了。
“很早以前学的，我娘她很喜欢吃我包的馄饨。”我说着说着却忽然有点想笑，那时候我们住在潇湘谷，不吃我包的馄饨，我娘又能吃谁包的呢？
如今比较起来，当初手艺可真是粗陋。
云儿闻言看向许如漪，只觉得娘娘这会儿的笑，比见到夫人时还要真心，她有些迷糊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手下不停，包了一个又一个，待铺满盖帘，我便起身到灶间，熟练燃起灶火。
火焰熊熊燃烧，照得我脸颊热乎乎的，也照的我心里热乎乎的，仿佛这团火已经暖融融渗进我体内。我一会儿想到潇湘谷，一会儿想到我的馄饨摊子，一会儿又想到李爷和小核桃。
水沸了，一掀开锅盖，立刻扑腾起又热又湿的蒸气，馄饨下进锅里，几经翻涌，在云儿的口水要滚滚落下之前，我端上热气腾腾的两碗。
我尝了一口，滋味鲜美，不禁自得于手艺不曾退步，却又可惜材料不全，要不再配一碟热豆腐，那才是我许小娘子的招牌之作。
云儿见我吃了才动筷，着急的险些烫到，这样子比午后可爱多了，真正像个十四岁的孩子。
我高兴起来，跟她一起连汤带水吃完了馄饨。都已经吃完了，云儿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捧了碗碟去清洗，再不肯和我坐在一起。
夜深了，我来时便叫小厨房值夜的宫人回去休息了，现在云儿忙着清扫，就又只剩我一个人，四周的光照得空落落的，我干脆搬了条凳坐到院里去。
院里不像廊下点着那么多烛火，但幸好月色甚好，也不是黑漆漆的惹人害怕，冷嗖嗖的风和月色一起绕着我，我身上燥热退了，觉得舒服的紧。
刚吃饱，现在便有些困了，可是望着月亮，我心里却思绪翻涌，平静不得，仿佛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倏忽忆起那夜高楼上的冷月，似乎也是这样皎洁。
我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夫人能进宫来看您，这是皇上给的无上荣宠，奴婢给娘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夫人看见一定也是欢喜的。”
我沉默地坐在铜镜前，云儿的表情是那样的兴高采烈，我却觉得如鲠在喉。
片刻，才开口道：“这是很高的赏赐吗？”
“是啊，这宫里的娘娘们只有得了恩赐才能见到家人，比升位分还要荣耀，就是先帝那时，也只有一两次，如今您是头一个呢！”
云儿说着说着，表情里除了兴奋，却浮出更多羡慕、渴望和哀伤。
云儿年纪小，如今不过十四岁，她稚嫩的眉眼里纠缠这些复杂的情绪看得我也心疼起来。
“云儿，那你呢？”
“我？”云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许如漪在问什么，她有些艰涩地回答：“奴婢是十岁上进的宫，到今日，已经很久没见过奴婢的娘亲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四年……”我喃喃道。
“一千多个日夜……”
“是一千四百八十二天。”
云儿忽然迅速念出一串数字。
我抬头看她，她却笑起来，眉眼里又泛起神气，“奴婢认识的字不多，但是数数可厉害啦，等奴才长到二十五岁，就能被放出宫，到时候就能回家去了。”
我微笑起来，她却又说：“不过，娘娘，您不嫌弃奴婢笨，奴婢已经想好了，奴婢不出宫，奴婢伺候您一辈子！”她的手指又勤勉地翻飞起来，穿行在我的发间。
我却感到一股刺疼，说不出话，想到彼时的云儿。
她跪着，头埋在地上紧张得浑身发抖，头上的粉红发带和声音一齐颤动：“奴才生的时候，家里种的棉花长得很好，奴婢娘亲说看着跟云朵一样，让人心里头高兴，就给奴婢起名叫云儿。”
……
待到徐夫人进宫，云儿侍立在外，隔着珠帘悄悄打量。徐夫人锦衣玉带，富贵端庄，便是只能看见侧脸，云儿也知道那面上表情是如何妥帖雍容，同她往日见过的贵人娘娘们是相类的。
只是相较之下，娘娘脸色苍白，太瘦削了一些。
她心里面悄悄思索，在屋内人起身时，便紧迎上前。
“臣妾今日得见娘娘，已是天恩，怎敢奢求。”
我愣愣地看着又拜倒在身前的徐夫人，脑中忽想，要不，还是请赵嬷嬷回来，再教教我吧。
便在这时间，门外进来一个锦衣太监，又拜我：“娘娘，皇上体恤夫人劳顿，特赐膳食。”
正是苏有福，几乎瞬间，身旁的徐夫人便泼出如沸水般的喜悦，跪倒谢恩：“臣妇谢主隆恩。”
我跟着跪下谢恩，苏有福“哎哟”一声，紧忙来搀扶我，殷勤地扶着我。
“菜饭已经备好，娘娘，劳您移步用膳。”
到了小厅，又是同早晨一般，一堆宫人侍立左右，我与徐夫人同席而坐，苏有福细细为我布菜，挤得云儿上前不得。
我虽然不大懂宫中礼仪，但也知道这样不妥，便制止道：“公公，还是由云儿来吧。”
苏有福看我不愿，又看了一眼徐夫人，再未坚持，唤了云儿上前。
云儿低着头，状似平静，夹菜的手却有些抖，我伸手安抚她，却没什么用。
我瞧了一眼，苏有福在这里，众人都是大气不敢喘，规行矩步。
纵然美酿佳肴，这顿饭我却吃的索然无味。
……
送走了徐夫人时已是金乌西斜，我卸了珠钗坐在窗边，直到再无一丝残辉，周围已燃起灯火，周遭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灯火摇曳，数点光芒。
我想起家中的灯，灯油廉价，总熏得人难受，不知道这里的蜡烛卖价几何，要是买给小核桃，她挑灯完成课业便会好受许多。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
该督促她勤勉，哪里有一再纵容她拖沓的道理。
思及此，我唤道：“云儿！”
云儿立刻进来，问我怎么了。
我只说方才没吃饱，要云儿和我一起去小厨房。
启祥宫可真大呀，我一路走来，点的蜡烛没有上万也有几千。
烛泪滑落堆积，像哭不尽一般。
从疑惑娘娘竟然要亲自下厨，再到目瞪口呆看完和面、调馅、擀皮，云儿瞠目结舌：“娘娘，您、您连这些都会啊。”
我轻笑，叫她洗净了手，同我坐下。她只顾着新奇，没跟之前一样装模作样学赵嬷嬷讲规矩，顺从地坐下了。
我捏了皮，只消几下，一只圆滚滚的馄饨便捏好了，白嫩暄软，躺在我的掌心，又赢得云儿一阵夸赞。
我瞧着她溢满孩子气的笑颜，道：“我教你？”
云儿兴奋点头，也捏了张面皮便有样学样地填馅捏褶，但不是瘪了便是烂了，总是不成样子。
云儿懊恼，恨恨地打自己的手：“娘娘，奴婢太笨了！”
我看她这样子，宽慰道：“慢慢来，我刚学的时候，未必有你做得好。”
云儿又团了一张在掌心，好奇道：“娘娘是什么时候学的？”
应该是很久之前了，我记不清了。
“很早以前学的，我娘她很喜欢吃我包的馄饨。”我说着说着却忽然有点想笑，那时候我们住在潇湘谷，不吃我包的馄饨，我娘又能吃谁包的呢？
如今比较起来，当初手艺可真是粗陋。
云儿闻言看向许如漪，只觉得娘娘这会儿的笑，比见到夫人时还要真心，她有些迷糊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手下不停，包了一个又一个，待铺满盖帘，我便起身到灶间，熟练燃起灶火。
火焰熊熊燃烧，照得我脸颊热乎乎的，也照的我心里热乎乎的，仿佛这团火已经暖融融渗进我体内。我一会儿想到潇湘谷，一会儿想到我的馄饨摊子，一会儿又想到李爷和小核桃。
水沸了，一掀开锅盖，立刻扑腾起又热又湿的蒸气，馄饨下进锅里，几经翻涌，在云儿的口水要滚滚落下之前，我端上热气腾腾的两碗。
我尝了一口，滋味鲜美，不禁自得于手艺不曾退步，却又可惜材料不全，要不再配一碟热豆腐，那才是我许小娘子的招牌之作。
云儿见我吃了才动筷，着急的险些烫到，这样子比午后可爱多了，真正像个十四岁的孩子。
我高兴起来，跟她一起连汤带水吃完了馄饨。都已经吃完了，云儿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捧了碗碟去清洗，再不肯和我坐在一起。
夜深了，我来时便叫小厨房值夜的宫人回去休息了，现在云儿忙着清扫，就又只剩我一个人，四周的光照得空落落的，我干脆搬了条凳坐到院里去。
院里不像廊下点着那么多烛火，但幸好月色甚好，也不是黑漆漆的惹人害怕，冷嗖嗖的风和月色一起绕着我，我身上燥热退了，觉得舒服的紧。
刚吃饱，现在便有些困了，可是望着月亮，我心里却思绪翻涌，平静不得，仿佛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倏忽忆起那夜高楼上的冷月，似乎也是这样皎洁。
我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