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年。

    彼时我身处盛宴之中,上元节里满街人声鼎沸,张灯结彩,我站在城门上往西看,一辆又一辆的花车驶过,看得人眼花缭乱。城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欢声笑语,纵情嬉戏。

    大靖军队在朱竭的率领下不仅狠狠打退了漠北匈奴,更是打服了周遭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国,人人都觉得实在是扬眉吐气,百姓间更是交口称赞朱竭。

    胜利为大靖国带来了希望,带来了生气,不过数月整个大靖国犹如新生。

    在佳节将至时,先皇下旨装点都城,并安排戏班杂耍,与民同乐,宣布五日不闭市,暂停宵禁。

    于是长久以来被战争动乱压抑着的百姓在此时终于可以得到释放,一扫阴霾,通宵达旦的欢庆这得之不易的安宁,连冬日冷凝的空气在此时也似乎沸腾起来。

    我站在城楼上,我看着四遭的热闹欢笑,心中说也说不清的笼罩着千般滋味,所有东西的都罩着一层纱,满是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战后的第一个年关,我生了一场大病,这几日才好了一些,朱竭就说要带我出来走走看看,但这时候朱竭还在宫里,身侧是苏有福。

    “这样的日子,你不用在宫里陪着殿下吗?”我望着远处被灯火映的泛着亮光的天空问苏有福,我的声音生涩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站在我旁边笑说道:“姑娘在这里呢,奴才就跟着,殿下也放心。”

    忽然楼下又是一阵欢呼,我不由看去,发现原来又是一个戏班子过来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正变戏法,站在花车上,一抬手从车上取下一朵花,再挥一挥手,翻掌间那白色的花就变成一只洁白灵巧的鸟儿,绕着那戏法师飞舞,路边看的人群中于是阵阵喝彩。

    花车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几个圈子一堆花朵,只是围在花车边上的似乎是京畿守兵。

    我正欲问苏有福,却听又是一阵叫好声,原来是那戏法师又耍了几个精妙绝伦的戏法,引得众人连声叫好,气氛升至高潮时,那戏法师忽的一扬黑袍,从袍下飞出万千花朵,等待花朵纷纷扬扬的落下时,就听一声咆哮,一只老虎从车中一跃而出,威风凛凛的站在了花车上,一时间惊骇的周遭众人发出尖叫声,我站在楼上一时间也被吓到了。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那老虎非但没有作乱伤人,反而安静的站在那戏法师身边,戏法师一扬手,老虎就好像明白一般,踱着步走到车首,随即略微俯下身子一跃而起,接连穿过几个圈子,落在了一个高架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这一下更是把氛围推向了高潮,人们狂欢着,拼命地鼓掌叫好。

    我一时间看的呆住了,“这是如何做到的?”

    苏有福的声音从我身后传过来,“姑娘,这是驭兽师,这老虎啊都是驭兽师自己从小养大的,驯服了许多年才能做到这样。”苏有福顿了顿,“若属厉害的还得是以前宫里的刘兽师,那驯出来的老虎才叫一个聪明通人性,生的也好看,一只吊睛白额虎,威风极了,只是可惜啊,那一人一虎早死了许多年了。”

    苏有福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他说的吊睛白额虎。

    记忆像是忽然复苏一般,带着我陷入那个过去的夏天。

    那是我所有不幸的开始。

    ……

    我和朱竭走走停停,一路玩耍,终于在正午前到了那条溪涧边。

    是绿水,蓝天,芳花,萋草,藻荇交横,溪水轻鸣。

    以及,不期然间草中的一双兽瞳。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朱竭朝我扑过来,下一秒一只老虎就扑在我原先坐着的地方。

    朱竭死死地抱着我,我们一路从坡上滚下去,然后重重的落在一个坑中。失去意识前,我听见了小红枣的嘶鸣和虎啸声。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躺在坑里,坑洞很深,上方众多杂草掩映,我不知道我跟朱竭是不是逃过一劫。

    我仰起头,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了我满头满脸,有些痒。黑暗里是如此安静,我屏住呼吸听了许久,没有那只老虎的声音,周遭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水流声和夜虫声裹着湿气闷闷传过来,仿佛下午惊险的遭遇只是我午睡时的一场噩梦,可是身上传来的一阵阵疼痛告诉我那并不是幻觉。

    朱竭压在我的身侧还没有醒,我试着挪动身子,好在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

    我慢慢跪坐起来,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惊恐与害怕一起涌上心头,我忍住眼泪,轻轻地伸手覆在朱竭身上。

    朱竭的肩膀上湿漉漉一片,黏在我指尖。他还昏迷着,我只停留一瞬便继续向下摸索。

    朱竭的小腿处是更黏湿的一片,粘在我的掌心,缓缓地向下滴落。

    夜色沉重,我看不清楚,可是按照娘亲教我的,便是看不清也知道一定是伤到了骨头。

    我慢慢俯下身,腥甜的味道更加浓重,我几乎恐惧的要吐出来。

    这时候传来一阵闷哼声,是朱竭。

    我赶忙扑在朱竭身边,轻轻地喊他,“和安,和安。”

    只是叫了这么两声,我就觉得我要忍不住眼泪,拼命憋回去可还是漏出哭腔。

    朱竭抬起手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唤道:“许如漪?”

    我忍着泪意回答:“我在呢。”

    朱竭顿了顿,轻轻问:“你哭了吗?”

    “没有,没有。”我抽抽噎噎的回答,“和安,你觉得还好吗,我扶着你,你看看你能不能坐起来。”

    “好。”朱竭回答道,然后抓着许如漪的手尝试用力。

    我一只手握着朱竭的手,一只手从朱竭的背后面穿过去,撑着朱竭慢慢的坐起来。

    朱竭觉得背部细细密密的痛,但还好,应该只是皮外伤,有些严重的是右肩膀,湿漉漉的,伴随着撕裂的痛楚。

    刚坐起来,朱竭刚想尝试着动动腿,就觉得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从左腿上传过来,疼的朱竭忍不住闷哼出声。

    我慌忙问他,“很痛吗?”

    朱竭咬着牙出声,“左腿,似乎骨折了。”

    我怕的声音都在打颤,天色这么黑,更不知道那只老虎走了没有,现在朱竭的腿又受了伤,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哭着出了声:“对不起。”

    朱竭使劲握一握我的手,忍着痛安慰:“没事的,你不要哭,许如漪,你不要哭,我没事的。”

    我拼命把眼泪往回憋,忽然碰到了一片柔软,我扭头看是一片浅浅的颜色,在黑暗里隐约可见,于是我扶着朱竭靠在旁边的石头,伸手去拿,拽过来以后,发现是来时我带着的一块布垫子。

    我收起眼泪,对朱竭说:“和安,你坐好,我去找两根棍子帮你包一下腿。”

    我伸手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两根树枝,然后抓着垫子试图撕开,实在没法子就用牙齿咬断线,把垫子给拽开了。

    拿着布帛和棍子,我勉强帮朱竭包扎了一下腿上的伤。

    “天太黑了,我找不到这里有没有草药。”我伸出手擦擦朱竭的脸。

    因为疼痛朱竭的脸上渗出了黏腻的汗水,我探一探朱竭的额头,已经开始微微的发热了。

    我探索着站起身来,摸着坑壁走了一圈,“这个坑很深,我们恐怕是爬不出去的。”

    朱竭勉强直起身子,“等天亮吧,那只老虎恐怕还在周围。”

    “娘亲一定会来找我们的。”我摸了一圈,又回到朱竭身边坐下,“和安,你冷不冷。”

    尽管是夏日,可是这里靠山,树木葱郁,又靠近湖泊山涧,太阳落下后,白日里的清凉就变成了冷冽,个更何况雨仍旧下着,即便有草木遮挡,我们的头发还是渐渐湿了,连我也忍不住阵阵发冷。

    我一咬牙,脱掉了外衫,兜头罩在朱竭身上。

    “你……”

    不等他说话,我重新蹲在他身边,掀开衣服躲进去抱紧了他。

    朱竭的话都噎在喉中,再说不出了。

    或许是因为冷,也或许是因为害怕,我觉得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我心里愧疚极了,也害怕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老虎。”

    想起那只老虎,我就又是一阵后怕,“不知道那只老虎在哪里,要是娘来找我们遇上那只老虎可怎么办啊。”

    朱竭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恐惧和无助,于是往许如漪那边靠近了一些,“没事的,会没事的。”

    朱竭看着黑暗的夜空,安慰道:“我们既然还能坐在这里,就证明那只老虎没发现我们,现在在这个坑里,我们很安全,倒也是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听了朱竭的话,我忽然想起了小红枣,“和安,小红枣一定是跑掉了对吧。”我扭头看着朱竭,“我们没事了,小红枣也会没事的,对吧?”

    朱竭沉默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开口说:“是,小红枣是匹好马儿,也会没事的。”

    冷冽的风吹过来,此刻两人又冷又饿,而且身上都带着伤,一时间谁也没力气再开口说话,只有靠的更近些,彼此依靠着取暖。

    夜深时,朱竭发起了烧,胡乱的说着话,一会嘴里喊着娘亲,一会又叫叔叔。

    我于是再不敢睡,抱着朱竭。

    直到天空破晓,泛起亮光,终于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呼唤声。

    我抱着朱竭坐在地上,拼命地喊救命,喊娘亲,在看到坑边出现了人影时再也支撑不住的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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