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夏天过去，热气渐消，中秋将至之时，朱竭下旨册立我为昭容，前朝事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在后宫里，我之前总躲在启祥宫里头不出门，现在却不得不出去见人了。
先前我在入宫后去拜见过一次太后娘娘，现在我成了昭容，更得再去拜见太后娘娘，去的时候朱竭让赵嬷嬷陪着我。
我在慈安殿外立了半晌，才出来一个嬷嬷叫我进去。
进去时太后娘娘一身素淡，背对着我，正在念佛经。屋里昏暗，香烟袅袅，只有南边一扇小窗开着，但也半掩窗，只落进来丝缕明辉，偶然送进三两清气。
这间小佛堂就设在太后娘娘的寝殿里，一切布置都是太后娘娘亲手安排。
我知道曾经太后娘娘不愿参与朱竭的登基典礼，虽然她最后还是去了，但她自那之后不参与宫宴节庆，不按制着太后礼服，连朱竭为她竭力寻来的一尊佛像也不要，赵嬷嬷告诉我，太后娘娘不喜欢朱竭，她这样做就是要天下人知道朱竭和她不和，要天下人唾弃朱竭不孝。
我知道如今的太后娘娘并不是朱竭的母亲，朱竭的母亲是从前的宸妃娘娘。在朱竭的书房里，我见到过宸妃娘娘的画像，朱竭与她足有七分相似。
宸妃娘娘果然同我幼年想象中一样，是位天仙般的人物，即便我所见到的只是她的一幅画像，但这幅画像里的她也呈现出十足的美丽。我想只要见到她，看到她娇嫩美丽的容颜，这世上就绝不能有人能够再忘记她。更何况，从朱竭、从许多人的叙述里，已经印证了这一点，我知道这世上仍旧有许多人惦念她、爱慕她，在他们的回忆里，她是一位世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良善端庄的女人。
宸妃娘娘逝世时不过二十五岁，正值绚烂。而如今的太后娘娘已经年逾五十，她已经衰老、褪色，如今染上浑身旃檀香，起身时都已经需要嬷嬷搀扶，却还是长久的跪在佛前。
我对着她的背影深深拜倒，鼻尖的旃檀香绕了又绕，才听见头顶传来的“平身”。
我站起身，不敢抬头看她。
我害怕看太后娘娘的眼睛，太后娘娘的眼睛总让我想起鱼眼睛，不是在水里游戏的鱼，也不是被放上蒸笼蒸熟的鱼，而是在烈火上被炙烤、灼烧死去的鱼，这样的鱼的眼睛，干瘪、枯焦。
仿佛还带着焦躁的火柴味，最终却摔倒在余烬中，带着浑身的不甘与痛苦死去。
但我的余光还是悄悄注视着她，我看见她保养得宜指甲染成红色的手被端着从我身边经过，也看见她的银丝嵌扣的裙边扫过我的裙边，赵嬷嬷抓着我的手轻轻在我掌心扫过，我于是赶紧跟了上去。
“赐坐。”
她的声音也像燃起的香烛一样沉静，我应声坐下。
若按照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的见面也不过是喝下一杯又一杯的茶，枯坐半晌然后退下，但这次出乎意料，连第一杯茶都没端上的时候，太后娘娘就启唇开始大段大段地讲话。
可她说话文绉绉的，我很想告诉她，我其实不是徐家那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没有读过《女戒》《女训》，也没有读过四书五经，我读过最多的书是我娘留给我的医书，写过最多的字是记录我今日卖了几碗馄饨，买豆子花了多少钱，咸菜是不是又涨价了。
她们说的话，都不曾在我读过的书、写过的字里出现过，我听得晕头转向也听不明白，只有低着头一直看我的脚尖。
云儿今天给我穿的鞋子上绣着紫色的小花。
这小花我认识，是桔梗花，我知道桔梗花七到九月开花，八到十月结果，桔梗宣肺利咽，《神农本草经》写它：味辛，微温。主胸胁痛如刀刺；腹满肠鸣幽幽；惊恐，悸气……
我想的正入迷，就听见赵嬷嬷咳嗽了一声，抬头一看太后娘娘正盯着我。
我赶紧坐好，把脚缩回到裙子里头。
太后娘娘估计也看出我如在云雾的表情，她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终归年幼，但你如今身居高位，总要稳重些，往后若有时间，便多多读经吧，我赐你几本，要好好读。”
从慈安殿出来，我还是晕乎乎的，云儿的手里却已经捧上了厚厚一摞经书，我一看就头疼。
赵嬷嬷牵着我，仍旧絮絮叨叨：“如今中宫无人，后宫嫔妃稀少，昭容您更得修身养性，担任表率，即便得皇上宠信也不骄纵，方能使阖宫钦慕，不生是非，才能令皇上安心……”
赵嬷嬷说的话，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即便赵嬷嬷严厉又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是我还是很感谢她，她是先祖爷霍贵妃身边的女官，在我还没去许府住下的时候就被安排到我身边，那时候我大病初愈，三天两头的晕倒，醒了就哭，哭了又晕，天天都哭得迷迷糊糊的，最难捱的时候滴水不进，小核桃以为我也要死了，哭得眼睛都肿了，学堂也不去了天天守着我。
是赵嬷嬷安抚了小核桃，贴身照顾我，一口药一口水，强塞进去，硬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
所以虽然有时候我理解不了她的话，但我还是很乐意听她的，毕竟在这里，除了朱竭，就是她真心对我。
我于是答应了她，很愿意做个什么表率，但没想到我们才刚回到启祥殿，又是连第一杯茶都没喝上，太后娘娘就又下了懿旨，叫我每日到西边小楼佛堂读经三个时辰。
赵嬷嬷扶着我起身谢恩时又苦口婆心地劝我：“太后娘娘此举乃是看重昭容，昭容应当认真遵循太后娘娘教诲。”
说完了这些，她又让我选几份礼物，她说我升了位分，是九嫔之一，应当给各宫送去礼物以示善意。
她说话还是文绉绉的，但我听懂了，她的意思是不管旁人善不善意，表面功夫总要做到，礼物也总是要送到。
我好不容易听懂了一次，就想立马说我明白了，我从前和不愿意好好卖我黄豆的蔺婆婆就是这样，后来我磨好豆腐总是给她送去一块，她就不为难我了。
然后我就被嘴里的藕粉糖糕噎了一下，然后赵嬷嬷就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我。
等我和着茶水吞下口中的糖糕时，赵嬷嬷已经换了话题，指挥着宫人端上一溜排金光闪闪的珠宝。
“昭容您好好挑挑，给沈昭仪，郑美人的得格外用心，至于余下赵才人，陈宝林她们的就由奴婢来挑。”
如赵嬷嬷所说，算上我，朱竭有六个妃嫔，我想，这还不算多吗？
但是同先帝爷比起来，实在是少太多了，先帝爷不仅有皇后娘娘，宸妃娘娘，淑妃娘娘，还有昭容、昭仪、昭媛，一大堆的美人才人。
我总在想，这么多的妃子，先帝爷分得清吗？
大概是分不清的吧。
我一边回想着沈昭仪的样貌，一边为她挑选一份礼物。
沈昭仪是个美丽的人，她很喜欢读书，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在廊下读书，风吹起她鸦黑的长头发，卷起一阵清香扑到我脸上，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要不然，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美，嗓音也这么好听呢？
我一边想一边挑了一只珍珠累丝步摇放到了托盘上。
我又想到了郑美人，她和沈昭仪一点也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了一身枫红衣裙，站在宫墙下好像是一团热烈的火，她神气得很，仰着下巴问我：“你就是许家送进来的姑娘？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郑美人看起来很嚣张，很不近人情，可是我却早发现了，她喜欢吃宫外小食摊上才卖的米饼，因为她说话时，我已经闻到了那股甜香的气味。
就这么想着想着，我抓了一对银制圆月双盘，要是送给郑美人这个她会不会生气？毕竟我上次见她，她似乎又圆润了一些，但她好像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她。
我有些迷惘了，赵嬷嬷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双盘，放在托盘上，又分别添进去金丝花头簪、红宝石耳环、嵌红宝石金梳……再就是些香膏香粉，一水儿的体面不出错。
再一看，五个托盘都已经满满当当，不需要我再去挑什么了。
不过今日见过了太后娘娘，接下来几天我就得再去见沈昭仪，毕竟她比我先位列九嫔，至于其他人，则是她们来见我。
这些都是赵嬷嬷同我说的，虽然我不爱见人，这些却是避也避不开的。要不然，装病好了？
可要是装病了，她们就更要来探望我，还不如不装。
我更头疼，又想到沈昭仪，听说她是太师的女儿，从小便博闻强识，才貌双全，如今宫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她在处理，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上到下没有人不夸赞她的，连太后娘娘也很喜欢她，时不时叫她去谈经论道。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没有羞见人的苦恼？
先前我在入宫后去拜见过一次太后娘娘，现在我成了昭容，更得再去拜见太后娘娘，去的时候朱竭让赵嬷嬷陪着我。
我在慈安殿外立了半晌，才出来一个嬷嬷叫我进去。
进去时太后娘娘一身素淡，背对着我，正在念佛经。屋里昏暗，香烟袅袅，只有南边一扇小窗开着，但也半掩窗，只落进来丝缕明辉，偶然送进三两清气。
这间小佛堂就设在太后娘娘的寝殿里，一切布置都是太后娘娘亲手安排。
我知道曾经太后娘娘不愿参与朱竭的登基典礼，虽然她最后还是去了，但她自那之后不参与宫宴节庆，不按制着太后礼服，连朱竭为她竭力寻来的一尊佛像也不要，赵嬷嬷告诉我，太后娘娘不喜欢朱竭，她这样做就是要天下人知道朱竭和她不和，要天下人唾弃朱竭不孝。
我知道如今的太后娘娘并不是朱竭的母亲，朱竭的母亲是从前的宸妃娘娘。在朱竭的书房里，我见到过宸妃娘娘的画像，朱竭与她足有七分相似。
宸妃娘娘果然同我幼年想象中一样，是位天仙般的人物，即便我所见到的只是她的一幅画像，但这幅画像里的她也呈现出十足的美丽。我想只要见到她，看到她娇嫩美丽的容颜，这世上就绝不能有人能够再忘记她。更何况，从朱竭、从许多人的叙述里，已经印证了这一点，我知道这世上仍旧有许多人惦念她、爱慕她，在他们的回忆里，她是一位世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良善端庄的女人。
宸妃娘娘逝世时不过二十五岁，正值绚烂。而如今的太后娘娘已经年逾五十，她已经衰老、褪色，如今染上浑身旃檀香，起身时都已经需要嬷嬷搀扶，却还是长久的跪在佛前。
我对着她的背影深深拜倒，鼻尖的旃檀香绕了又绕，才听见头顶传来的“平身”。
我站起身，不敢抬头看她。
我害怕看太后娘娘的眼睛，太后娘娘的眼睛总让我想起鱼眼睛，不是在水里游戏的鱼，也不是被放上蒸笼蒸熟的鱼，而是在烈火上被炙烤、灼烧死去的鱼，这样的鱼的眼睛，干瘪、枯焦。
仿佛还带着焦躁的火柴味，最终却摔倒在余烬中，带着浑身的不甘与痛苦死去。
但我的余光还是悄悄注视着她，我看见她保养得宜指甲染成红色的手被端着从我身边经过，也看见她的银丝嵌扣的裙边扫过我的裙边，赵嬷嬷抓着我的手轻轻在我掌心扫过，我于是赶紧跟了上去。
“赐坐。”
她的声音也像燃起的香烛一样沉静，我应声坐下。
若按照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的见面也不过是喝下一杯又一杯的茶，枯坐半晌然后退下，但这次出乎意料，连第一杯茶都没端上的时候，太后娘娘就启唇开始大段大段地讲话。
可她说话文绉绉的，我很想告诉她，我其实不是徐家那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没有读过《女戒》《女训》，也没有读过四书五经，我读过最多的书是我娘留给我的医书，写过最多的字是记录我今日卖了几碗馄饨，买豆子花了多少钱，咸菜是不是又涨价了。
她们说的话，都不曾在我读过的书、写过的字里出现过，我听得晕头转向也听不明白，只有低着头一直看我的脚尖。
云儿今天给我穿的鞋子上绣着紫色的小花。
这小花我认识，是桔梗花，我知道桔梗花七到九月开花，八到十月结果，桔梗宣肺利咽，《神农本草经》写它：味辛，微温。主胸胁痛如刀刺；腹满肠鸣幽幽；惊恐，悸气……
我想的正入迷，就听见赵嬷嬷咳嗽了一声，抬头一看太后娘娘正盯着我。
我赶紧坐好，把脚缩回到裙子里头。
太后娘娘估计也看出我如在云雾的表情，她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终归年幼，但你如今身居高位，总要稳重些，往后若有时间，便多多读经吧，我赐你几本，要好好读。”
从慈安殿出来，我还是晕乎乎的，云儿的手里却已经捧上了厚厚一摞经书，我一看就头疼。
赵嬷嬷牵着我，仍旧絮絮叨叨：“如今中宫无人，后宫嫔妃稀少，昭容您更得修身养性，担任表率，即便得皇上宠信也不骄纵，方能使阖宫钦慕，不生是非，才能令皇上安心……”
赵嬷嬷说的话，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即便赵嬷嬷严厉又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是我还是很感谢她，她是先祖爷霍贵妃身边的女官，在我还没去许府住下的时候就被安排到我身边，那时候我大病初愈，三天两头的晕倒，醒了就哭，哭了又晕，天天都哭得迷迷糊糊的，最难捱的时候滴水不进，小核桃以为我也要死了，哭得眼睛都肿了，学堂也不去了天天守着我。
是赵嬷嬷安抚了小核桃，贴身照顾我，一口药一口水，强塞进去，硬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
所以虽然有时候我理解不了她的话，但我还是很乐意听她的，毕竟在这里，除了朱竭，就是她真心对我。
我于是答应了她，很愿意做个什么表率，但没想到我们才刚回到启祥殿，又是连第一杯茶都没喝上，太后娘娘就又下了懿旨，叫我每日到西边小楼佛堂读经三个时辰。
赵嬷嬷扶着我起身谢恩时又苦口婆心地劝我：“太后娘娘此举乃是看重昭容，昭容应当认真遵循太后娘娘教诲。”
说完了这些，她又让我选几份礼物，她说我升了位分，是九嫔之一，应当给各宫送去礼物以示善意。
她说话还是文绉绉的，但我听懂了，她的意思是不管旁人善不善意，表面功夫总要做到，礼物也总是要送到。
我好不容易听懂了一次，就想立马说我明白了，我从前和不愿意好好卖我黄豆的蔺婆婆就是这样，后来我磨好豆腐总是给她送去一块，她就不为难我了。
然后我就被嘴里的藕粉糖糕噎了一下，然后赵嬷嬷就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我。
等我和着茶水吞下口中的糖糕时，赵嬷嬷已经换了话题，指挥着宫人端上一溜排金光闪闪的珠宝。
“昭容您好好挑挑，给沈昭仪，郑美人的得格外用心，至于余下赵才人，陈宝林她们的就由奴婢来挑。”
如赵嬷嬷所说，算上我，朱竭有六个妃嫔，我想，这还不算多吗？
但是同先帝爷比起来，实在是少太多了，先帝爷不仅有皇后娘娘，宸妃娘娘，淑妃娘娘，还有昭容、昭仪、昭媛，一大堆的美人才人。
我总在想，这么多的妃子，先帝爷分得清吗？
大概是分不清的吧。
我一边回想着沈昭仪的样貌，一边为她挑选一份礼物。
沈昭仪是个美丽的人，她很喜欢读书，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在廊下读书，风吹起她鸦黑的长头发，卷起一阵清香扑到我脸上，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要不然，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美，嗓音也这么好听呢？
我一边想一边挑了一只珍珠累丝步摇放到了托盘上。
我又想到了郑美人，她和沈昭仪一点也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了一身枫红衣裙，站在宫墙下好像是一团热烈的火，她神气得很，仰着下巴问我：“你就是许家送进来的姑娘？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郑美人看起来很嚣张，很不近人情，可是我却早发现了，她喜欢吃宫外小食摊上才卖的米饼，因为她说话时，我已经闻到了那股甜香的气味。
就这么想着想着，我抓了一对银制圆月双盘，要是送给郑美人这个她会不会生气？毕竟我上次见她，她似乎又圆润了一些，但她好像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她。
我有些迷惘了，赵嬷嬷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双盘，放在托盘上，又分别添进去金丝花头簪、红宝石耳环、嵌红宝石金梳……再就是些香膏香粉，一水儿的体面不出错。
再一看，五个托盘都已经满满当当，不需要我再去挑什么了。
不过今日见过了太后娘娘，接下来几天我就得再去见沈昭仪，毕竟她比我先位列九嫔，至于其他人，则是她们来见我。
这些都是赵嬷嬷同我说的，虽然我不爱见人，这些却是避也避不开的。要不然，装病好了？
可要是装病了，她们就更要来探望我，还不如不装。
我更头疼，又想到沈昭仪，听说她是太师的女儿，从小便博闻强识，才貌双全，如今宫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她在处理，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上到下没有人不夸赞她的，连太后娘娘也很喜欢她，时不时叫她去谈经论道。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没有羞见人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