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贤没想到贺冬予会答应自己的邀请,毕竟连李南林都说他不好约。但她实在没想到,振翅的鸽子也会从自己的黑色礼帽里飞出来。

    两人把吃饭的时间约在了周四的中午。

    当天早上,覃贤去保险公司取材料,按照她的计划本可以早早结束。但她没想到对方当事人没有提前联系就直接到公司谈判,就连对方律师也是临时接到通知后匆匆赶来的。

    双方意料之中的没谈拢,而对方当事人执意要在当天把问题“解决”。覃贤在口角之争即将演变成肢体冲撞之前,及时掐断了谈话。等对方离开后,覃贤和保险公司顺势对接了下案子。

    等覃贤从保险公司出来,早过了约定的时间,李南林和贺冬予已经从餐厅离开了。覃贤直接回了律所,李南林已经到办公室一段时间了。

    “解决了?”见覃贤进来,李南林开始搭话。

    “差点没打起来。”覃贤将手上的东西放到桌上,甩了甩发麻的右手,“最近——诸事不顺,很是烦躁。”

    “放轻松,就你鸽了咱家老贺这事,也算是不虚此行,可以拿出去吹一阵子子,”李南林指了指覃贤桌上,“人家还给你打包了点心。”

    “我也就只能在你面前显摆一下,”覃贤注意到李南林桌上放着同家餐厅的点心礼盒,覃贤桌上是即食的。她边打开包装袋边问:“师姐不是不让孩子吃甜食吗,怎么还买这么多?”

    “给你师姐买的,她爱吃。”

    “咦——”覃贤抖掉被秀到的一身鸡皮疙瘩,后又问,“你家老贺回医院了?”

    “他下午有个会。”

    “罪过啊罪过,我怎么能放伟大的人民医生的鸽子,浪费人家宝贵的时间,”覃贤在座位上哀嚎,她突然想到什么,在拿回的资料里翻看了一阵后问,“他是在中心医院吧?”

    “你要去?”

    “去办点事,顺便当面给人家道个歉。”

    “你怕他干嘛?”

    “这叫尊重,”覃贤说完又加了一句,“你不怕?”

    “我那叫——”李南林思考了半天,才憋出两个词,“谦让。”

    覃贤早上的案子可能涉及联合医务人员骗保,涉案的医生就是中心医院的。覃贤本来准备去了保险公司后再去一趟医院,结果被上午的突发情况耽搁了。

    在中心医院办完事情后,距离贺冬予开完会还有一段时间。

    她和贺冬予约了在急诊大楼后的长廊见面。从门诊大楼的出口往医院里面走,就可以看到那条长廊。

    廊架上缠绕着繁茂的藤蔓,长廊中间的几处出口都被引向住院楼前的草坪。草坪边际上的围栏,与把乌宁划为新旧两个城区的春锁江之间,是一条滨江大道。

    此时正值黄昏,天空被染成玫红色。温热的斜阳铺在江面上,又被江面折进人的眼睛里。覃贤就循着那光,从长廊慢慢走向外面的草坪,光影钻过藤蔓间的缝隙落在她的身上,犹如一幅在她身上流动的怪诞的画。

    贺冬予开完会就赶到了约定的地点,却没见覃贤的踪影。他正打算联系覃贤,就在草坪上瞥到了她的身影。

    户外起了风,像是要下雨的迹象。病人们都回了住院楼,还有一两个病人家属在小路上,慢慢往长廊方向移动。

    偌大的草坪上,仅有覃贤一人背对着他坐在地上。贺冬予看她齐肩的短发被风吹起,在耳后微微打着旋儿。

    贺冬予正欲往前走,却看见覃贤好像开始收拾东西了,他便又靠着长廊椅等覃贤过来。片刻之后,覃贤却没有起身,而是继续埋头写着什么。

    贺冬予等了片刻看她依旧没有撤退的意思,便顺着草坪间的小路走到覃贤身旁。他这才看到覃贤是在画画,随后便在她左侧不远处坐下问道:“在画什么?”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让覃贤猛地抬头,看到是贺冬予后才松了口气。

    “吓到你了吗,抱歉。”覃贤的反应让贺冬予不禁失笑。

    “还好。”覃贤边说边合上速写本,理了理自己的外套和头发,迅速将散在一旁的东西收进包里准备起身,“不好意思,我忘了——时间?”

    覃贤打开手机却发现,时间比两人约定的要早半个多小时。

    “会议提前结束了。”贺冬予见覃贤手边散落的物品中混着一副儿童拼图,就多看了两眼。

    “提前结束了?”覃贤感受到贺冬予的视线,率先开口解释道,“哦,这是刚才有个小朋友拿拼图换了幅肖像画,盛情难却。”

    “就一些下乡宣讲的部署安排,不用去的都提前散会离席了。”贺冬予收回视线,他似乎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而是接着说道,“我以为你在画对面的江呢。”

    过来的时候,贺冬予瞥到速写本上是一棵快画完的树。

    “是那棵玉兰。”覃贤指向距离两人不远的一棵树。

    中心医院采购了一批新的绿植。覃贤到的时候,栽树的工人还在种最后几棵。围栏处已俨然立着几列新栽的三角槭,最边上却有一棵格格不入的玉兰树。

    那树不高,叶子却算繁盛。只是初夏的季节,已经看不到花了。

    循着覃贤的指向望过去,贺冬予问:“你怎么知道那是玉兰?”

    “那就是玉兰啊,”覃贤眯了眯眼,继续说,“那个位置地势低容易积水,还被前面的树挡了阳光,等七八月雨季到了,树可能会烂根。”

    贺冬予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将信将疑地问道:“那需要怎么办?换个地方种会好些吗?”

    “玉兰在乌宁种得少,估计是采买其他绿植不够凑数用的,也不知道移栽后能不能活。”覃贤说话的声音很轻。

    贺冬予看向覃贤,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棵树上。她正凝望着,那棵贺冬予原本叫不上名字的树。

    感受到贺冬予的目光,覃贤偏过头笑着问:“怎么了?”

    “没什么,快下雨了,或许——”贺冬予说着,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我们应该躲躲。”

    覃贤闻言抬头望向天际,方才绚丽的霞光已经变成翻滚的乌云向这边席卷而来。她将东西一齐收进包内,随后起身和贺冬予一起往长廊方向走去。

    “你的领带变形了,我买了一条新的。本来打算中午给你,结果我又失约了,实在抱歉。”覃贤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手提袋递给了贺冬予。

    “你不用这么客气,专门跑一趟来送东西。”贺冬予从覃贤手中接过手提袋。

    “毕竟是我失约嘛,听师兄说你工作一直挺忙的,”覃贤说着顿了顿,又试探性地问道,“如果你后面方便的话......”

    “我最近都有排班,没什么空余的时间。”贺冬予的视线从手中的纸袋转向覃贤,对上了她的目光。

    又是那个眼神。

    覃贤的外婆家在乡下,屋后有一片松树林。天亮前穿过树林爬上山头,就可以看到日出。

    日出前的林子昏暗阴凉,松针无声刺破静谧的空气与迷蒙的游雾,在黎明前保持着锐利的清醒。经过松树林时,覃贤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开始泛红、发痒,内里已经开始发烫,她用手去碰,却只能触到皮肤表面的冰凉。

    尽管孙若微向覃贤解释过,这只是她对冷空气的轻微过敏,但覃贤依旧觉得是林中的松针刺伤了自己,声称再也不去那里。

    在贩卖机前见到贺冬予,覃贤就瞄到了藏在金丝框架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清冷,却又浓重。他来得很快,带动周围的空气都略显急躁,覃贤却觉得他会有一双冰凉的手,一如他那林中薄雾般的眼睛。

    此刻突然与贺冬予眼神的相撞,让覃贤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松针刺到,甚至脖颈已经开始微微发痒,这是她意料之外的身理反应。

    正如长大后的覃贤已经对“应激性皮炎”这个词不再陌生,她同样知道,对方拒绝自己实属人之常情,并无恶意。

    这个和覃贤毫无交集却愿意在深夜里照顾她,即使是她失约依旧不忘为她打包一份点心的人,是友好的,甚至是温暖的。就连贺冬予拿走覃贤手中硬币时发烫的指尖,都与她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

    覃贤伸手挠挠脖颈,驱散了莫名的痒意后,应了一声“好”。

    贺冬予将覃贤的反应尽收眼底,才又不急不缓地对她说:“那趁现在还有空,你能也帮我画幅肖像吗?”

    “肖像?”覃贤没想到贺冬予会向自己讨一幅画,她抬头问道,“现在吗?”

    “嗯哼,”贺冬予看了下表,说道,“我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值班,你应该能画完?我要求不高。”

    “你到医院对面的公园,花三十块就可以找人画一幅肖像,可比我画得好多了。”覃贤依旧对贺冬予突然的提议有些不解。

    “我觉得他们要价偏高。”

    现在是要价的问题吗?

    见覃贤未应答,贺冬予又说:“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你也知道,我生日那天——”

    “我可以画,我们先找个位置坐吧。”覃贤没想到贺冬予会在这等着她,没等他说完就急忙应下。说着,覃贤便率先往长廊尽头走了过去。

    贺冬予嘴角闪过一抹未被察觉的狡黠的笑,而后跟了上去。

    两人在长廊上找了个风雨吹不到的位置,相对而坐。即使覃贤逐渐在速写本上勾勒出贺冬予的轮廓,依旧觉得不现实。她明明只是过来送领带的,怎么还给贺冬予画上肖像了。

    覃贤抬头看了眼百无聊赖的贺冬予,画了几笔后抬头说道:“那什么,贺医生你有点僵,要不你做点什么?”

    “比如?”贺冬予摊手,随后又说道,“我之前没画过,我做点什么不会影响你吗?”

    覃贤想了想,随手将半边塞进手提包的一本书抽出递给了贺冬予:“你可以看会儿书,假装看也行。”

    贺冬予微微欠身将书接过。那不是一本法律专业的书,封面上赫赫用英文写着“绿山墙的安妮”,一本儿童读物。

    “你看书的范围还挺广泛,这本书讲的应该是一个孤女的故事?”贺冬予边翻开书,边问道。

    “对。这个是改编的英文绘本,所以会有删减。”覃贤手下没停,她问道,“贺医生看过原著吗?”

    “没有,但听说过。”书已经不是新书,有磨损的痕迹,还夹着一些旧的阅读笔记和英文便签。贺冬予又问道:“这里的Ann,就是他们要收养的孩子?”

    “对,”覃贤抬头看了一眼贺冬予看的位置,说,“他现在就在等马修来接她。马修是个很可爱的人,话很少,有点胆小,还有点社恐。”

    “你很喜欢马修这个人物?”

    “他有点笨拙,话不多。但会支持安妮去参加派对,给安妮买心心念念的泡泡袖的裙子,让安妮去读大学,告诉安妮她比一打男孩都要珍贵。安妮应该也会因为遇到他而感到幸运吧。”提到书中的马修,覃贤的话多了起来。

    贺冬予紧接着问:“不是每个安妮都这么幸运,可以遇到你口中的马修。刚开始他们不是想要一个男孩,想要送走安妮吗?”

    “那这本书就会变成,”覃贤想了想,说道,“蓝山墙的安妮?红山墙的安妮?像安妮这么优秀的女生,无论到哪都有能力过得很好吧——”

    正说着,天边突然响过一阵闷雷。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长廊外,闷雷过后就是骤雨打新野,他们的呼吸很快被翻涌的泥土腥味所包围。

    覃贤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草坪边际上的那几列新木。这是它们被栽种到中心医院后,迎来的第一场大雨。

    “下雨了。”

    覃贤拢了拢衣领,便回头继续画画,却听贺冬予问道:“如果要移栽的话,一般移栽到什么位置比较好?”

    “什么?”覃贤抬头,循着贺冬予的视线发现他正看着那棵玉兰,便继续低头画着画,“至少,要选个排水好能晒太阳的地方。按我说呢,树只有在树林里才会长得好,毕竟有同类在才会开心。但移栽很麻烦,还不说医院允不允许。”

    贺冬予默然。两人都没再说话。

    直至贺冬予就被科室的同事叫走,覃贤还没把画画完。显然,贺冬予有点高估的覃贤的绘画速度了。覃贤觉着,要是她去对面的公园门口支摊,一天估计卖不出去两幅。

    好在,贺冬予的意思是,覃贤可以在下一次两个人再约着吃饭的时候,把画画好给他。当然,也不一定是吃饭,去做点别的也行。

    这让覃贤松了口气。

    虽然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有被贺冬予拿捏住的嫌疑,但她依旧把这看做一种预兆——一种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预兆,一种近一段时间接连产生的漏洞在不断被填补的预兆。

    这种分阶段式的生活感官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

    那是孙若微刚带覃贤回光江的时候。外婆因身体原因,早早把绣房交给了舅舅,和外公二人搬回了乡下。孙若微不愿回绣房,只希望外婆能帮忙带覃贤一段时间。

    外婆倒也没有推辞,只是说孙若微要给十倍的生活费。

    “路小霖!”孙若微站在门外侧,气急败坏地直呼自己母亲的大名。

    外婆这边,则将剥好的橙子递给覃贤,随后又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张纸巾擦手,对于孙若微的愤怒与质问无动于衷。

    最终,这场母女对峙以孙若微留下的天价借条收了场,覃贤在乡下住了下来。

    乡下的生活环境和城里完全不同,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乡下冷得彻骨。村小每间教室的正中间都支着一个炉子,孩子们就靠炉火来取暖。

    覃贤报道的第一天,就不小心把炉火弄熄了。尽管炉子熄火是常有的事,但覃贤总觉得,要是明天有同学感冒或者请了病假,那一定是自己的原因。

    村小里高年级的学生会比低年级的学生先到校,从第二天起,覃贤就跟着家里五年级的表姐摸着黑去学校。村小是一排平房,和姐姐分开后,覃贤继续往里走,每个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走到自己的教室,就只有老师在准备生火。

    覃贤才到门口,就会用还不熟练的光江话和老师打招呼。

    “老师,早上好!”

    “老师,要吃我外婆做的小豆包吗?”

    “老师,下雪啦!”

    生火,加柴,扫灰,覃贤每次和老师把垃圾倒在学校墙角回到教室后,同班同学才陆续到校。

    覃贤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冬天。

    直到临近期末的一天早上,她和老师从墙角往教室走。有几个早到的同学看着她们往回走,其中一个说:“我就说是她每天早上来帮老师生火的吧。”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谢谢小林”,接着就有人跟着喊“谢谢小林”。

    覃贤在一片感谢声中愣在了原地,她看向老师,老师只是摸摸她的头,轻声说:“进去吧。”

    贺冬予讨要的那副画,犹如村小满屋的炉火热气,让站在屋外的覃贤透过玻璃看到了那个预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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