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之到律所闹事的那天晚上,并不是贺冬予第一次见到覃贤。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许多年前谢小敏的生日聚会上。

    当时,李南林和谢小敏临近毕业。李南林准备在生日会上向谢小敏求婚,请了许多朋友到家里。贺冬予因为学校的事情耽搁了,到的时候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在帮忙布置。

    贺冬予进屋后还没来得及和李南林打招呼,就听到从厨房传出的惨叫。大家都在问发生了什么,在一片嘈杂中才弄清是有个女生切到了手。李南林听到后,直接将贺冬予推进了厨房,让他帮忙看看。

    已经有人拿来了医药箱,贺冬予简单给对方处理了一下。那是个很小的伤口,在他的认知里,甚至都不需要别人帮忙处理。可当他抬起头,却看到对方的眼泪已经决了堤。

    贺冬予重新检查了伤口,确定没有其它问题后,问对方是不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她只是摇摇头,低声说了“谢谢”。

    得到回复后,贺冬予收拾好东西往厨房外走。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很快就看到女生第二次哭,在李南林求婚的时候。

    他并非有意关注她,只是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眼泪。当李南林给谢小敏戴上戒指,她和大家一起鼓掌、欢呼,但眼泪也没有停过。

    这就是贺冬予第一次遇到覃贤的场景。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眼泪这么充沛的人。为指尖的伤口,为朋友的爱情,肆无忌惮地输出眼泪。

    这驱使着他向李南林打趣:“她在法庭上说不过别人也会哭吗?”

    李南林“啧”了一声,回道:“人家专业素质好着呢。”

    贺冬予并没有机会去领略一个爱哭的女生专业素质到底有多好。聚会的后半程,他被电话叫走了,此后俩人没再见面。

    直到上周,在他的生日当晚。

    李南林说自己抛妻弃子地来给他过生日,硬是在乌大门口把刚做完报告的他拐上了车。俩人顺道回律所拿资料,进到律所的大楼,有两个安保人员在电梯门口等着。李南林随口问他们去哪,却听到对方说楼上律所有人闹事。

    等一行人赶到十八楼,电梯门刚打开就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朝电梯方向赶来。贺冬予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李南林口中的“小师妹”,倒是李南林后来提醒了他:“你之前不是还调侃人家,在法庭上说不过别人要哭鼻子吗?”

    这让他不仅记起了覃贤,还不由得想她醒了之后会怎样地哭天喊地,毕竟连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伤口都可以让她哭上许久。然而在贩卖机前,覃贤在他面前摊开手,语气轻快地告诉自己她的硬币被退了。

    她平静得仿佛左手没有受伤一样。

    贺冬予以为时间已经让覃贤变成了不怕疼的大人。但她好像依旧怕疼,也没有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疼痛。无论是多年前的痛哭,还是当下的宁静,当被询问时,她的回答永远是疼,好疼啊。

    她好像并不介意自己的伤势会引起家人朋友的担忧,竟能堂而皇之地告诉那位备注为“孙若微”的人,自己被人打了。但在得到言语的关心与安慰后,她却又以一种竭尽真诚的方式避免了所有人的实质援助。

    贺冬予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那种情况下,站在了明显有些任性的覃贤这边。作为医生,他应该如同覃贤的主治大夫那般给出建议——最好留人看护。

    他只是冥冥之中觉得,覃贤有一套奇妙的生活法则,和他的不一样。所以,当贺冬予撞见覃贤旁若无人地坐在草坪上画画,他也没有感到很意外。

    当时她的东西被随意放在地上,甚至还有一只蚂蚁爬上了她的包,但她毫不在意。贺冬予走近时,她正将右手平举到身前,眯着眼用手里的笔比划那棵玉兰。

    覃贤画了一棵玉兰,一棵贺冬予路过千百次都可能注意不到的绿色植物。

    她是否也给那棵树取了名字,在那本书里,主人公就给阳台上的天竺葵取名叫“邦妮”。

    她还在树上画了个显眼的鸟舍,缠绕在树干上的钢丝就像紧紧抱着树干的手。而此时玉兰的叶子长得正盛,很难看到枝桠,更无法确定树上是否有个鸟舍。

    贺冬予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画个鸟舍,而是鬼使神差地向她讨了幅画。他不知道对于覃贤来说,会不会过于唐突,他只是很好奇他在覃贤的笔下会是怎样的。

    但贺冬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即使画还没有完成,也能看出那只是一幅规矩的肖像画。就像覃贤在自己面前表现的样子,礼貌又疏离。

    会议提前结束,致使他撞见了坐在草坪上画画的覃贤,如果他按时到达,遇见的会不会的是另外一个她,一个没有玉兰树没有鸟舍也没有马修的覃贤。

    覃贤,就像童年时期吃的怪味酥糖,你永远摸不透每一颗的味道。

    贺冬予值完班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雨下了一夜,天蒙蒙亮才停。贺冬予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地上还都是水渍。

    他虽然住在新城区,但离医院比较远,开车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家。此时正值早高峰,加上昨夜下了雨,贺冬予把车从医院开出去没多久就被堵在了路上。

    值完夜班,贺冬予通常会吃个早饭,或者在办公室看会病例报告再回家,这样可以错过早高峰。只是今天父母订了早上的机票去外地,贺冬予计划着可以赶回去送他们去机场,顺利的话还可以一起吃个早饭。

    温羚和贺澜是地理杂志社的记者,常年被外派到外地。贺冬予虽然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一年内和他们见不了几次面。这次两人回来住了接近一周,马上又要走。

    到家的时候,贺家夫妇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贺冬予没能赶上和他们一起吃早饭。机场在老城区方向,贺冬予开车送他们过去。

    去机场要先开车跨过半个新城区,经过中心医院后顺着滨江大道开到吾思桥,从桥上通过后绕过桥头的一个老旧公园,再沿着春锁江驶出城区。

    路上,三人都没怎么说话,他们并非不善言辞的人,只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的相处方式。

    “小予,我们要不要搬回去住?”在后座的温羚突然说道。

    贺冬予从后视镜看过去,温羚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车窗外。贺冬予向窗外瞥去,此时他们正在滨江大道,隔着春锁江,依稀可以看到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在贺冬予的大学时期,贺家搬到了新城区,至此已经过去了近十年。

    “怎么突然想回去了?”贺冬予收回视线。

    “你上班也方便些。”温羚依旧看着窗外,贺澜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好,等你们下次回来。”

    车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贺冬予从机场回到家快接近中午,桌上还有温羚留的早餐。他简单收拾后便睡下了,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渐黑。

    家里被收拾得很干净,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初夏的温度足以让它们在日落之前变得干爽。贺冬予将衣服收进屋内,发现再没有需要自己动手的地方,最后还是转进了厨房。

    即使自己早已过了爱吃糖的年纪,温羚还是会在家里备一盒糖。

    贺冬予随手拿起一颗酥糖后打开冰箱,冰箱贴在晃动之中掉到了地上。他把冰箱贴捡起,是一个新的冰箱贴,不知道贺澜二人这次又去了哪里。贺冬予在快要放不下的冰箱门上,找了个位置将新来的风筝放上去。

    冰箱也被塞得满满当当,贺冬予扫视了一遍满冰箱的纯原始材料,还是准备出门随便买点什么。他套了件外套出门,刚出单元楼,就看见前面一单元的李阿嬷伏着身子,向花丛中唤着“香菜”。

    李阿嬷的猫又跑出来了。虽然贺冬予在家的时间少,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找猫了。

    “给她们打电话了吗?”李阿嬷没找到猫,转而抬头对着二楼阳台上的李阿公说道。

    “让我们先找,她们接了下小葡萄就赶过来。”李阿公坐在藤椅上摇着扇子,咂一口茶。

    贺冬予和他俩打完招呼,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隐隐听李阿公又说了句“别找了,会回来的”。

    等贺冬予回来的时候,小区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李阿嬷早已上楼,依稀可以听到她在厨房的动静。李阿公还在阳台的藤椅上,蒲扇放在脸上似是睡着了。阳台有一扇窗半掩着,是给猫留的。

    此时一团白色出现在路灯下,正对着贺冬予移动过来。李阿嬷家的猫回来了。

    它嘴里叼着一束花枝,是小区门口的栀子。栀子树长得过于繁盛,挡住了人行通道,贺冬予出小区的时候,修剪枝桠的工人还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被剪下来的花枝铺了一地。

    那团白色驾轻就熟地跳到了花丛边的围栏上,再纵身一跃从半掩的窗户进了屋。它叼着的栀子花被围栏勾住了,从它嘴里脱落掉在了花丛上。落地后,它回头看了一眼没带回家的花,轻轻叫了一声后跑进屋去。

    李阿公还没醒。

    贺冬予想着将那束栀子捡回家,他记得贺澜去年带回来一个花瓶。他才准备往前走,就意识到那是只有夏日里的小猫才会做的事情。于是他转身进了单元楼,不过这还是让他不由得想,如果是覃贤,她会当那只猫吗?

    身后二楼的窗口飘出李阿嬷的声音:“还知道回来啊,又去哪玩了?”

    起了风,他没太听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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