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二十四年花落花开,倏忽而去。

    朝中权势起伏,辰桁是记得的。然而无论是吕家嫡女高中探花,抑或是权相甘慈挂印归乡、名将谢时下入天牢,于他而言,都像是匆匆的梦。这二十四年,他冷眼旁观,看得最清楚的,只有辰元帝静立在墙下时身上越落越多的花,还有望凤台深夜里越来越频繁仓皇亮起的灯。

    辰元帝也曾有一次,恰逢宫灯慌忙亮起,怔了一下便要去闯。结果被个布衣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孤身一人,微抬着下巴,不跪、不敬,虽是拦路,手里却寸铁都无,唯有刀一样的目光,竟敢直视天颜:“殿下说了,与陛下相关人等,一概不见。不过,望凤台只我一人守卫,陛下要通行,杀我即可。”

    这话里不知夹了什么前情,辰元帝像是被迎面抽了一巴掌,原地刹住了脚步,脸色青红好一阵,才问:“她如何?”

    那侍卫道:“一点旧伤复发,不劳陛下挂心。”

    他不退不让,像是要站成一堵不近人情的墙。

    辰元帝:“让开!”

    侍卫只微微一笑——似乎眼前的不是皇帝,而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卒:“陛下费尽心机,保住我们殿下性命,我等并非不感念。只是殿下若见了陛下,只怕病势还要加重。请2八九个谅。”

    如同印证他的话,望凤台深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辰元帝沉默半晌,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木牌,递给了那人。

    “你将此物给她,看看她的反应。朕就在这等着。”

    那木牌上,隐隐约约刻着四个字,四个字之间又横亘着一条隐约而可怕的划痕,楚河汉界一般。它像是曾被人以千钧之力一分为二,又被人极尽小心地粘好,是以无情枯木上一道不痛不痒的裂纹,都像血肉之躯里爬出来的疤。

    那侍卫接过木牌,似乎认得,也是感慨良多,沉吟道:“请陛下稍待。”

    ——片刻后,他捧着那木牌,尴尬地退了出来。

    辰元帝的脸颊一下子绷紧了。

    侍卫双手将木牌还给辰元帝,讪讪道:“陛下,请回吧。”

    辰元帝没那么好脾气,冷冷道:“她还是不愿见朕。”

    侍卫道:“殿下与陛下之间,终究牵扯太多。殿下方才问,如若今日她与陛下又琴瑟和鸣,那么从前枉死的人、往后再要同样枉死的人……又该怎么算呢?”

    辰元帝道:“……是朕错杀林荣,使她记恨至今。”

    “并非如此。”一道嘶哑的声音从侍卫身后传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此人行走竟无声无息,连望凤台那高深莫测的侍卫都毫无察觉。

    辰元帝示意随从们归剑入鞘:“那么,是为什么?”

    来人正是端圣皇后。

    那侍卫忙回身扶住她:“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端圣皇后带着三分病气,虚弱道:“你问为什么,难道你心里真没个成算么?”

    辰元帝道:“我如今,护得住你了。”

    端圣皇后哑然而笑。

    “是我倦了。”

    她轻声道。

    不等辰元帝再问,她竟带着一丝笑,兀自好言好语地解释了下去:“我当年没有殉国,是被奉为父皇最后一丝血脉保着,被玉玺架着,违背本心地苟活;我母妃死在我面前,全因她是‘安乐生母’;我父兄各个死无全尸,是因皇族身份;我数次西征,与萨仁兵戎相见,是因为西凌祸患,乱我大豫;与你次次误会、次次阴差阳错、次次反目成仇,到底皆因你是辰王辰皇帝,而我是宋氏皇室女——”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可还是嘶哑着、一字一字地说完。

    “我是前朝最后的血脉。是永溪城破后,唯一逃出生天的皇族。为了我,天铁营历代正副统领,死得只剩夏林,一同出京的三百人,所剩不足二十。除去天铁营,除去那些为我拖累的,我的身边人枕边人,乃至万里外原本无冤无仇的人,凡知道我身份,哪个不曾算计我、杀我害我?皆因我是前朝皇室……皆因我沾过玉玺,因我为亲人收骨,因我手刃了叛臣贼子,因我是皇城焦毁前被困在其中的最后一人!我愈是历经丧亲之痛,愈在风口浪尖,世间无处容我。陛下……陛下,你若是我,你如何?还要再抛头露面,看着亲信死、亲朋反目,连砸了玉玺都依然被算计试探,都还是防不住身边人一个一个地死吗?!”

    辰元帝哑口无言。

    端圣皇后捂着胸口,神色痛极,兀自平息了半天,才虚弱道:“你一时护得住我又如何,还不是殚精竭虑、虚耗心神。不值得。当年与你结发,是本宫莽撞无知。连累了你。恕罪。”

    辰元帝依然不言。

    他上前一步,抓过端圣皇后,将那瘦削的人影狠狠扣在了自己怀里。

    他胸口温热,很快透过衣衫。本该很温馨,端圣皇后却打了个寒战,不安地挣扎起来。好像她贴到的不是一个人蓬勃发散的体温,而是缓缓渗出的鲜血。

    辰元帝终究不忍不松手,唤了声:“青璋。”

    端圣皇后颤抖着,抬头看着他,说完了最后一句。

    “当年天鸿酒楼,我一心求死……就是因为这些。”

    然而,隐忍了三十年。

    若是一坛酒,埋藏三十年,自是越酿越香。女儿红更佳,十几二十几年过去,开坛庆喜,香飘十里,一桩佳话美谈。

    而割在心底的刀,酝酿三十年,会变成什么呢?

    端圣皇后终于泪流满面。

    临分别时候,她难得地,叫住了辰元帝。

    辰元帝站在原地,想回头,又不敢看她狼狈模样,叫她难堪。

    他只将声音放得温柔轻缓,生怕惊动了最警觉的飞鸟:“还有什么呢?”

    端圣皇后哑声道:“我今日见你,本是有事求你。”

    辰元帝还是那样温柔轻缓的声音,简直不像那个弹压四方的皇帝了:“你我之间,何必这个求字?”

    “谢时,数次救过我的命,为我守过秘密。我们这些领兵的人,都是一身伤病,废人罢了。我在望凤台安养尚且如此,他又哪里受得住天牢?”端圣皇后红着眼睛,看着辰元帝喜怒莫辨的背影,清晰地说,“我的故人已经不多,你若还有一分拿我当夫妻,放他一条生路吧。”

    辰元帝沉默半晌,终究转过了身。

    可惜,灯光打在他的身后,淡淡月光,照不穿他的神色。

    他还是那样一个喜怒莫辨的轮廓,连方才话语里三分淡淡温情,都凝成了霜雪。

    “你今日见我,方才一切,原来是为他。”

    端圣皇后脸上泪痕未干,眉头一皱,忽然又有了当年名将的风骨。

    方才女儿情态,似乎只有辰元帝温情脉脉的时候,她才会松懈出一分。

    她似乎没能料到辰元帝,已经多疑至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

    辰元帝不再回答,转身离去。

    -

    自那以后,辰元帝不再出现在端圣皇后面前。而接下来的事情,辰桁知道——

    他当时已是皇太子,辅朝听政。他亲眼看着元帅印的继任者——原左右大营统领陶维陶将军,跪地辞印。

    是在御书房,辰元帝脸色阴沉至极。

    “朕竟不知,连你也是个姓谢的了。”

    “陛下,”陶维叩首道,“此次春闱舞弊,乃是两州知府欺下罔上,实在与谢元帅无关,请陛下明察!”

    辰元帝不语。

    半晌,陶维道:“……微臣斗胆。”

    他微微抬了眼睛:“谢元帅自知出身,四十年谨小慎微,唯一出格了一次,是前年燕武帝驾崩,李臻辞官,归隐前携夫人爱女去了一趟鲤关,谢元帅与他见了一面。陛下……是为此疑心么?”

    辰元帝脸色愈发阴沉:“你好大的胆子。”

    陶维忙低下头去。

    御书房内,连辰桁都大气不敢出。可他天生一线仁心,终究开口道:“父皇息怒。陶将军统领左右大营三十年,从未出过什么岔子,想必忠心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可是,陶将军没怎么上过边疆,骤然要做四境之帅,内生惶恐,也是人之常情啊。”

    辰元帝冷冷扫了他一眼,眼风几乎刮掉他一层皮。

    “你知道什么。”

    辰桁忙跪下。

    辰元帝道:“说吧,陶维。你与碧瑶,交情不算深厚,她是如何劝动你,也为谢时说情的。”

    辰桁:“!”

    陶维咬了咬牙:“此中,没有碧瑶将军之事。”

    辰元帝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你们当朕是瞎子。”

    笙童亦颤颤巍巍跪地:“陛下知道的,碧瑶将军已幽居多年……”

    辰元帝冷笑道:“也不妨碍她和谢时感情亲厚。”

    他抬手把案上折子都扫落下去,劈里啪啦砸了陶维一身,后者一颤,没敢躲——“你们看这一折一折,哪一个不曾与碧瑶有点交情,哪一个不是同一套说辞?!你们倒算是光明正大,光明正大地来逼宫了!”

    几本折子恰在辰桁面前摊开,其中一本简短整洁的来自朝中新贵武安侯,而另一本,字迹算不上端正,来自身在北疆的定远伯沈云。沈云是谢时旧部,字字血泪陈情,声嘶力竭。

    辰桁和笙童跪得愈发端庄,陶维没法更端庄了,只得把头伏得更低了些。

    笙童:“碧瑶将军挂印多年,远远撼动不了陛下天威。将军虽知无望,还是做了……想来,凭将军和陛下的熟悉,她也不曾想过藏头露尾,只为向陛下表明态度,希望陛下能念起一丝旧情,求陛下放人呢。”

    辰元帝闭了闭眼,一时没说话。

    这些年夙兴夜寐、忧思深重,他已不是当年黏着宋如玥出征、还有精力批遍折子的少年郎了。而朝政繁杂,每日浓茶伴过八九个时辰,前年燕武帝英年暴毙,震惊宇内,唯独他毫无意外。加之为了宋如玥,他也受过些刀剑,这些年雨夜里,暗伤发作的,不仅宋如玥一人。

    眼下气猛了,他是一时说不出话了。只是胸口忽然一阵麻痹——

    “陛下!!!”

    -

    辰元帝昏迷得不久。辰国朝政皆系于他一身,在场三人一力将事情压下,再除了几个太医,无人知晓此事。

    半日后,辰元帝醒转,开口要了水。而后辍朝休养了数日,状态依然不见好,脸色都是青灰的,要不是轻微地能说会动,简直像个死人。

    眼下轻微地能说会动着,像个头七还魂的死人。

    似乎有所感应,病重第十三天,辰元帝精神略好,召集了朝中重臣,文从白彧、吕乔,武从蒙望、陶维,各六七人,还有太子辰桁、皇长子、皇四子、皇七子。

    辰元帝的目光从这些张面孔上一一掠过去。四十年过去,这些人也大多不复当年。他记得哪一次,烽火燎原,他也是坐在群英殿中召集群臣,最终碧瑶领印出征。后一天,他像个挂件似的,一路赌气,又一路胆战心惊地跟着。

    那时是为了什么生气呢?现在,竟都已忘了,只叹息那样的好时候,永不能再有。

    他缓了缓,开口第一句是:“朕知道,朕早晚有一天会步上燕鸣梧后尘。不过你们放心,穆衍也迟早有一天,会步上朕的后尘。”

    这些开国的皇帝,都要竭尽心力,呕心沥血于社稷。

    辰桁伤感道:“父皇春秋鼎盛,切勿如此灰心。一时急病,也是有的。”

    辰元帝微微阂了眼,笑了一声。

    “你知道,朕为什么选你当太子么?”

    辰桁不知。

    辰元帝道:“因你天生慈善仁和。朕这一生,也曾慈善仁和,可惜……一切都不能回头。朕,想在九泉之下看看,倘若当年,朕没有改了性子,今天是否也能山河稳固,九州平安。”

    他拉住辰桁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他的手总是热的,而今却一片冰凉。

    “不要让朕失望。”

    皇长子道:“父皇……”

    辰元帝看了他、他身后的另外两位皇子一眼,轻声道:“当朝亲王,唯有你们三位。你们往后,要好好约束亲族,莫要让老三,也如朕当年一般,落入骨肉相残的境地。”

    诸位皇子都怕他,闻言惶恐,跪地道:“儿臣不敢!”

    “朕身后事,俱已安排妥当,这些年,军政要务初成体统,交给太子,朕放心。只有一点——皇后出身特殊,早年又为大辰南征北战,合该由天下奉养。朕强留她在宫中,是为一己私心,她这些年脾气不好,也是这世道伤她太过,望诸位代朕,多担待些,善待于她。”

    一声低低的抽噎,是吕乔哀哀垂泪。白彧——早已鹤发鸡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白彧道:“陛下放心,无论如何,白家会站在皇后娘娘身后。”

    他旗帜鲜明地亮了立场,紧接着就是始终仰慕她的吕乔、与她有过同袍之谊的蒙望和诸武将。辰元帝这时才放心,微微动了动唇角。

    可惜,当年丰神俊朗的少年已经苍老。他积威甚重,数不清多少年没真正地笑过;而褶皱的唇角,也再勾不起一阵动人春风了。

    “诸卿都去吧。”辰元帝生疏地笑着,“朕还剩半日浮生,也该偷偷闲了。”

    -

    待众人退去,辰元帝叫笙童拿了一坛早早备下的、上好的药酒,直奔望凤台。他想,多年解不开的恩恩怨怨,如今他即将身死魂消——生死之前,那可恶的人,也该与他说上两句好话,同他和和气气地,再举案齐眉一回。

    “你说,她会舍不得我吗?会叫钟灵也给我诊脉吗?”他憧憬地,问身边相伴了一生的笙童。

    “皇后娘娘待陛下从来心软,”笙童眼里含着泪光,面上还是笑吟吟的,“陛下希望怎样,想必都能得偿所愿吧。”

    -

    ——望凤台内,药香浮动。

    上回那布衣侍卫现了身,但没怎样拦,只脸色一黯,说了句“殿下在睡”,便默默放行了。望凤台内冷清,没几样新添的东西,也没几个人。唯独桌上放着一碟酪酥、一份烤鱼,也全不顾这两样搭配起来是多么诡异;端圣皇后床边放着一杆木枪,枪尖已经干裂;还有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在读一本医书,一个守着炭火,见侍卫带着辰元帝进来,吃了一惊,而后,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读医书那宫女问:“陛下面色不佳……不如,臣女来替陛下看看?”

    辰元帝一挥手:“不必。”又急切地去看端圣皇后,“她是何时睡下的?”

    “殿下是一个时辰前,喝了药歇下的,算时间,也快醒了。”另一人答道,“可要我们唤醒殿下么?”

    “不必。”辰元帝摇摇头,“她身子虚弱,朕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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