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端圣皇后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个坐在窗边的背影。

    三十年过去,那人依然肩背平直,潇潇君子。她唇角不自觉地动了动,好像要笑,又被积年的痛苦压了回去,缓缓皱起眉。

    “陛下。”她轻轻唤了一声。

    这一声,在辰元帝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看过来,险些掀翻了手里的茶杯……

    这实在不该是一个皇帝的言行,更破坏了方才“潇潇君子”的印象。端圣皇后心累地闭上了眼,却终于无奈地笑了出来。

    “子信啊……”

    “嘭”地一声,茶杯彻底翻了。

    辰元帝湿着手过来,眼看着是要老泪纵横:“你……你叫我什么?”

    “子信。”端圣皇后看着他走近,清晰地、小声地重复,“子信。”

    笙童和那两个中年女人也都开始抹眼泪。

    辰元帝不可置信,又听她叫了五六声、又应了五六声,才诚惶诚恐地确信了,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端圣皇后躺在床上,也看着他笑。

    “青璋。”

    “子信。”

    两人就这么叫着,像一双鸟儿一样。叫了好几声,那两个女人上前:“我们扶殿下起来说话。”

    辰元帝一愣:“怎么,你怎么了?”

    端圣皇后被扶着坐起来,显然是忍着疼,却只还是笑:“旧伤,无碍的。”

    她看着辰元帝,神色幸福平和,好像前些日子两人剑拔弩张、她痛极剖心,都是假的一样。她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辰元帝又是一愣。接着,他注意到,皇后的脸色也格外苍白。他道:“什么旧伤?我时常关注着望凤台往来的药材,却也不知你旧伤发作竟有这么厉害——正好,我带了药酒,要不要试试?”

    皇后笑道:“既然你带来了,那便试试吧。”

    笙童便拿来药酒。端圣皇后唤了声“明月”,叫先前那守炉的宫女去拿一对青玉杯。又叫那医书宫女和笙童都退下了:“我和子信,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

    端圣皇后一边开坛,一边似乎有所感念:“我倒不曾想过,你始终关注着我的用药。这些年……”

    她目光一凝,看清了那药酒里泡的东西。

    “这是附子么?”她笑问。

    “正是。”辰元帝承认,“我问了太医,知道附子对你此时是最合适的,因此带了来。”

    端圣皇后唇边的笑容凝住了。辰元帝忐忑着,还没问,便见她又笑了:“方才牵扯了一下,太疼了。”

    “方才说到哪了?”她若无其事道,“你这些年,始终关注着我的用药,那么,我在用什么药,你岂不是了如指掌了么?”

    “正是。”辰元帝再次有些惶恐地承认,“只是怕你介怀,始终没有告诉你。但眼下……生死无情,我只希望,还能与你相伴一晌。”

    端圣皇后笑了,给自己倒上药酒。原本只倒了七八分满,想了想,又继续斟到十分。她似乎是太久没喝酒了,贪恋那酒香,斟完也暂且没喝,只放在手边,百感交集地摩挲着。

    “一杯酒而已,还问了太医,真是用尽心思。我看陛下脸色也不大好,怎么,瞧过了么?”

    虽然有些怪异,辰元帝还是心头一热。

    “算来,已是时日无多。否则,我怎敢来找你呢?”

    端圣皇后点了点头,慢慢收紧了自己始终发抖的左手。她目光掠过辰元帝,望向窗外,轻声道:“这些年我始终在想,若是能重来一次,我能不能做得更好。”

    她兀自笑了笑。

    “若我当年应了辰恭的请旨,下嫁静鸿,是否他就不会反。若我当年房城起兵,没把蒙望带走,是否外祖就不会死。若当年我和钟灵寸步不离,和她一起遇见皇兄,是否皇兄们就不会投效辰恭。若我西征时再快一步,是否阿阮就能长命百岁……我若每一步都做好了,是否苟易林荣他们都不必死,你我,也不至于陌路三十年。”

    眼泪从她干枯的眼角滑落。

    “可惜,人是没长前后眼的。”

    辰元帝于心不忍,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见她没反抗,握得更紧了些。

    “你已经很厉害了。易地而处,没人能做得更好了。”

    端圣皇后笑了一笑,擦去了眼泪,又垂眸看向那杯药酒。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辰元帝张了张口,一时千头万绪,争先恐后地要出来,竟只能沉默。

    他已经太多年没与人谈过心事了,太多年孤家寡人,只为社稷消磨。

    端圣皇后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神色不由得冷淡了:“既然没有,就不必说了。”她一口喝尽杯中药酒,脸上立刻泛起一阵红晕——她五官轮廓大气深刻,若是真正气色好时,想必也曾艳丽风流、眉目横波,可是如今露出这样的神态,侧影却冷淡得不近人情,像尊杀神的石像——“这些年,我始终伤病缠身,我死后,天铁营上下,包括夏林和钟灵,都不会疑心。倘或疑心,天铁营也因早年战祸伤病,所剩寥寥无几,成不了什么气候,请陛下看在少时情分上,高抬贵手吧。”

    辰元帝一怔:“你……”

    端圣皇后最后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本宫早知道,替谢时求情,会招致杀身之祸。若非我本已时日无多,陛下别以为,能这么轻易杀了我。”

    辰元帝:“……什么?”

    他全身寒毛都炸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端圣皇后:“这只是普通的药酒,你在说什么?!”

    端圣皇后似乎骨架都是脆的,完全禁不起他这一抓,浑身冒了一层冷汗。可她还是笑,唯独低垂的眼神冷如寒江:“陛下明知道我在用什么药,还特意带了附子,不就是既要杀我,又要掩人耳目么?”

    “我——你吐出来,吐出来!”

    “陛下若想做得干净,恐怕要快些离去了。”端圣皇后只道,“不然,可……说不清楚。”

    她说着,渐渐呼吸急促起来——辰元帝已经震惊地松了手,碰都不敢碰她——

    “青璋!”

    “殿下怎么了?!”望凤台那几个宫人齐齐闯进来,“殿下!”

    端圣皇后颤抖不已。她发作极快,唇色变得绀紫,口边已经垂下细细血迹。辰元帝手足无措:“朕……她喝了朕带来的附子酒,说朕要杀她……”

    医书宫女急道:“得让她吐出来!”

    端圣皇后闻言,微微含了笑意,摇了摇头。

    “此刻救我,也没几天好活,还要重新受苦。”她断断续续道,“饶了我吧。”

    守炉宫女哭道:“殿下!”

    那侍卫亦红了眼,却还记得让辰元帝明白状况:“殿下病势汹汹,眼看着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了。为叫殿下舒服些,钟灵改了药,陛下这几日病重,想必也不曾听说——用了白芨和瓜蒌,万万碰不得附子!”

    辰元帝大惊失色,只听医书宫女已经在用力按压端圣皇后的肚子,冲辰元帝大吼:“取瓜蒂催吐!去叫太医!”

    又怒问端圣皇后:“宋如玥,你就这么死,白白辜负人家一腔情谊,你甘不甘心?!不是你亲口说想见他一面的吗?你不是还有许多话吗?你不是还想回永溪吗?死了可就真什么都来不及了——宋如玥!!!”

    而端圣皇后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脸色惨白的辰元帝。

    “原来是你也要走了,不放心把我留到下一朝……”

    她费力地挥开医书宫女,艰难道:“好、好……没料到是这样同生共死了……”

    辰元帝一把抓住她的手。只觉手背一阵温热——原来是他自己的眼泪。

    “我没想杀你,”他听见自己喃喃低语,看见自己的眼泪在手背上越积越多,终于流到了端圣皇后手上,方才不知从何说起的话忽然被这泪水破开了一个口子,涓涓地、恐惧地流出来——“我想了你三十几年……我每天忍不住到望凤台外,却总是不敢见你,天鸿酒楼别后,我是怕,怕你见到我恨我,也怕你见到我,伤自己的心。”

    端圣皇后抖了抖眼睫。

    但是辰元帝说到这里,她终究没再挥开那医书宫女了。她依然看着辰元帝,微微皱着眉,听得竭尽了全身力气。

    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辰元帝,已经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要死了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开心?我终于可以抛开朝政,终于可以期盼着从你这听来两句好话……可是宋青璋,你的心呢?我如此掏心掏肺地想你,你却——”

    “——小心着小心着!”

    望凤台外喧闹着扑进来一众捧着药的太医,打断了辰元帝的话。皇帝顿时背身拭泪,放长呼吸,眨眼间平静了肩背,只是不时抬起手,仓皇擦去泪水。端圣皇后一言不发,透过乱糟糟的人群看着他的背影,看到的,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这三十年,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只看他的背影,只能从那个背影里,找一丝旧日的痕迹。

    此时,辰元帝脸上泪痕交错,应是不便回头。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一直看。

    ——端圣皇后得知自己要死的时候,也是那么地想见他,可是,不敢。大豫皇族的每一个人,被乱世鞭尸三百,各个死无全尸,她不希望他在这样的世中,做大豫的驸马。

    她冷落辰元帝三十年,以至于每个人都以为,她恨。她压着望凤台的每一个人,不准他们告知辰元帝自己的死期;暗自期待,又不准自己期待。最后那个人竟真的来了,却是来送上一杯断肠的酒。

    辰元帝的情深意重,她其实知道自己信不信,但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

    她这一生,知道爱恨,却不知真假。

    四遭吵闹,她只觉得疲惫。想呼唤什么,又没力气再张口。她最终也不愿再看他,在一片大呼小叫中闭上了眼睛。

    隐约中,有人不成声地嘶吼:“青璋!!!”

    她眼皮动了动。可是,她的身子好像从冰凉的手脚四肢开始,都往下陷去,往下流去,连眼皮都化了,腻腻地粘在眼珠上,再也看不见活着的万物。只一转眼,似乎是一片春夏,叶笛声悠悠地吹,飞往无边斜阳。

    似乎,还有人温柔地凑了过来,发间氤氲着一片温暖的花香。

    她最后动了动嘴唇,依稀笑了起来。

    -

    景和三十九年,辰国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大雪纷纷扬扬三日夜,雪停后,天下入春。

    辰国的开国端圣皇后,薨于大雪初停的那个午后。雪后第一束阳光停在她脸侧,她安宁地闭着双眼,睫毛都被打成金色,久皱的眉头舒展开了,眼角唇边,都是温和笑意。

    辰元帝本是不甘,说她脖颈间还有温度,还叫跪了一地的太医灌药下去。直到旁边沉默许久的守炉宫女,嘶哑道:“殿下曾说,希望自己能走得从容安详。请陛下,放过她吧。”

    辰桁在梦中,看着辰元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望凤台。临走,还在石桌上发现了一对偶人,落雪满身,白首并肩,他难得定定看了半晌。

    布衣侍卫始终不离辰元帝左右——也不知是保护还是威慑——解释道:“昨天,殿下叫人从库房里翻出来的。说这些木偶都有灵性,像人一样,时间久了,总要见个面,见见光。”

    辰元帝脸色又死了一分,一言不发。

    再抬脚时,竟踉跄了一下,险些五体投地。

    六个时辰后,辰元帝心疾驾崩。

    -

    作为新帝,辰桁第一个见到了辰元帝的遗诏。扶帝后梓宫入地陵后,追随了辰元帝近六十年的老仆亲手将遗诏放在他手上,眼圈红透,躬身站在一边。

    那条遗诏,分条缕析,就像辰元帝亲手批过的每一封折子一样。原来第一条,就是令他赦免镇国大元帅、武功侯谢时,使其官复原职——他早知道谢时两袖清风,与春闱舞弊案无关。如此施威,是为新帝铺路。

    逐条往下,最后,他写到端圣皇后。

    很短,只有一行。似乎他们没有许多生平,只有情深意重的少年时。

    “端圣皇后与朕并尊。朕身后,圣旨不到望凤台。”

    至此,辰元帝的遗诏到尾,先帝老仆一揖到地,恭请一代新皇登基。辰元帝为继任者择定天号为“仁”,仁帝也终究没有辜负这个字,一生慈悲怀仁,兄弟友爱、夫妻和睦,大凡忠臣良将无一不得善终,天下由太平而入盛世。

    ——很多年后,再也没人提及“大豫正统”,史官撰写本朝《蛾眉注》,写罢运筹帷幄的明相吕乔、老来出宫悬壶济世,被民间奉为医圣的敏国夫人钟灵、飞扬洒脱,逍遥江湖六十年的明潇县主钟荇,思来想去,终于问及端圣皇后生平。辰仁帝在望凤台内,与皇后商议良久,终道:“父皇未留只言片语,朕身为人子怎可妄议嫡母。倒是前朝碧瑶将军,威名赫赫,不可不书。”

    三十年莫测的爱恨,不足为外人道。从此,终于隐于尘世。一代又一代的皇后,入住一个模样又一个模样的望凤台,而历朝历代不变的,是望凤台床上枕下,始终垫着的那把归鞘的匕首。

    匕首的铭文是“剖风”。

    这是史书里唯一一个能独杀猛虎的皇后,在望凤台唯一留下的痕迹。倒是名将碧瑶,被编入说书戏文,从深宫到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还有传说她与辰国的开国皇帝曾有过一段韵事,可是,都化入春风,再不闻了。

    真的假的传闻,都渐渐腐朽——唯有望凤台内,剖风雪亮。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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