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秦知添求救般看向李言蹊,“表兄……”

    李言蹊好似榆木疙瘩,关怀备至地说:“知添,你既然心心念念想着再坐次船,那便去吧,我在岸上等你。”

    盼儿人已经跳下河岸,三两句和船夫谈好生意。

    船夫接过盼儿递过来的银钱就往岸上走。盼儿站在乌篷船船头,笑呵呵地招呼道:“表小姐快来啊。”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秦知添手掐了掐自己大腿,紧咬唇角,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过去。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桃贞差点笑出声来。

    盼儿在船头划桨,秦知添端坐在船尾。

    乌篷船飞快地窜了出去,拉开两道涟涟水波。

    桃贞和李言蹊并肩站在岸上,秦知添在船上,饶是用再不甘地神情回望,也改变不了船越行越远的处境。

    桃贞忍俊不禁,偏头看了看李言蹊。巧合的是她看他时,李言蹊眼眸里的映着的是她邵桃贞。

    桃贞展颜欢笑,道:“言蹊哥哥,我也想坐一坐乌篷船。你与我买只桃花样的花灯,回来我们也租条船好吗?”

    “桃花样的花灯?”

    “桃花样的花灯。”

    一年之中,唯元宵节这一晚孟河水面灯火璀璨流光溢彩,给黑漆漆水面照得像天上银河。

    乌篷船缓缓流走,木兰桨悠然探进水里,挑弄出一道道清越水声。

    李言蹊坐在船头简单地划桨而已,桃贞坐在船尾,分明知晓得清楚,却总误以为他在拨弄琵琶。

    船尾放了盏桃花样的花灯,里头白蜡烛的火光经粉色纱纸外壳一滤,放出粉橙间杂煞是好看的光亮。

    桃贞用手指抚摩着桃花外壳,自第一年起到现在,这已经是李言蹊送她的第五盏花灯了。

    “言蹊,今年春天过了,你就二十了。”桃贞谨小慎微地半探出身子,好像这样她才能将他接下来说的话听得清楚。

    李言蹊正声应道:“是啊,怎么了?”

    “你要考取功名吗?”

    李言蹊轻不可闻地笑了笑,“我不要,考取功名这事过于劳心费神。我怕我英年早衰,一命呜呼,还是不了。”

    或许是因为李言蹊难得说句玩笑话逗她开心了,或许是因为他对秦知添的表现甚让人欣忭。

    桃贞舍弃准备了的迂回之词,“你怎么快二十了,尚不曾娶亲?”

    “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李言蹊语调里显然有些诧异,顿了顿,又道,“你真想知道?”

    桃贞儿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直接,掩饰地笑了笑,答非所愿道:“我见知添姐姐生得漂亮,才情容貌与你格外般配。故此好奇,来问上一问。”

    乌篷船那头沉默了半晌,好一会儿,李言蹊才道:“你真这么觉得?”

    语调平和,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有任何问题。

    但紧接着传来的话却震撼了人心般响彻耳畔,他说:“可我不喜欢她。”

    14

    桃贞呆住了,今夜孟河夜景明亮、璀璨、绚丽,正像桃贞现在听见言蹊所言时的心境。

    那一盏盏散着七彩光芒的花灯仿佛浮在了桃贞心上,瑰丽而美好。

    桃贞欣喜若狂,仰天无声地大笑,顺手抄起了的一盏大红色花灯。

    然后,竭力克制着自己,略作惊讶地道:“你不喜欢她,你待她这么好?”

    “小桃,我和她是表兄妹啊。既是兄妹,我身为兄长,怎能不将知添当小妹看待,又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地冷落疏离表妹?”

    李言蹊轻叹了声,忽然道:“你已经有盏桃花花灯了,还拿水上人家放的做什么?手不冷吗?”

    “你看见了?”

    李言蹊淡淡地道:“我听见水声了。”

    桃贞哦了一声,手心手背都在裙子上蹭了几蹭,裙子湿了小半块,两只手却干了。

    李言蹊温淡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在桨声灯影里格外曼妙,“小桃,我们认识快五年了。有些事情,告诉你其实也无妨。”

    桃贞忙不迭肃然竖直耳朵,“什么?”

    他默了几秒,举重若轻地道:“我有个喜欢的女子,喜欢的紧。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她及笄半年前,我就央求母亲请媒人备重礼到她家求亲。不过可惜,被她们家拒绝了。”

    李言蹊仍旧好端端坐在船头,即使桃贞半探着身子,也瞧不见他的神情。

    但话中感伤之意,不胫自走。桃贞心上忽然一阵锐痛,好像被野猫抬爪刺进胸膛挠了两下。

    他有喜欢的女子,他为了那女子至今未娶。

    李家从来没到骠骑将军府求过亲,那女子并不是她桃贞。他是不喜欢秦知添,可他一样也不喜欢她。

    桃贞攥着胸前衣衫,竭尽全力才维持住脸上神情,“为什么啊?他们为什么拒绝你啊?”

    脸上神情挂住了,语调语气也就没有变化,李言蹊便不晓得他说的话加于桃贞身如同玄妙法术。

    只消一句即可欣喜若狂,一句即可捶胸跌足。桃贞从云端一下跌入谷底。

    “门第悬殊,齐大非偶。”

    李言蹊约莫喜欢的是家中有权有势的女子。

    李家即便富可敌国也只是经商的人家,无仪城里稍有点名望地位的门户不至于将女儿嫁到商人家里去。

    桃贞苦涩地抿了抿唇角,道:“言蹊,那她现在可有婚配?如若未曾许亲,你还会央求母亲再向她求亲吗?”

    “……,小桃,我没办法给你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桨声戛然而止,李言蹊手停了下来,静谧背景里的声音显得空渺悠远。

    “可是小桃,过完年你也不是到十六了吗?你呢,你又为什么迟迟不订亲?”

    15

    桃贞怔了一怔,没想到李言蹊会问她为什么不订亲。

    他不知道。桃贞喜欢他,自欺欺人着不愿订亲。

    “我的婚事全凭母亲做主,母亲觉得将姐姐们低嫁了,所以在我和老十的婚事上把关甚严。”

    “我爹虽然受封骠骑大将军,毕竟非是士族官宦人家出身,儿女姻亲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拖到了现在。”桃贞半真半假地说道。

    邵桃贞的爹是个奇迹。

    桃贞爹平民出身,以战功彪炳受封大将军,手握骠骑兵权,常年驻守骠骑,地位举足轻重。

    然而跟那群世袭贵族和世家大族比,终是根基浅薄了些。

    李言蹊不知为何地叹息,“可你毕竟要嫁人的。”

    桃贞低垂眼帘,抚了抚那盏散着粉橙色光的桃花花灯,道:“言蹊也一定会娶亲的,不是吗?”

    娶亲生子,他年儿孙满堂。

    桃贞心里堵得慌,口中却道:“言蹊为什么不去考取一官半职?以言蹊博闻之强识、才情之横溢倘若赴考,必能考中甲科前三,再去求亲喜欢的女子,更有把握些不是吗?”

    李言蹊语声平静,怅然道:“小桃,我不会去做官的,这辈子都不到官场上去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讲烂了的俗语,心胸开阔者的态度,更多数懒人的借口。

    很微妙的心情倏然在心田上开花结果,李言蹊看得开顺其自然,得之不喜失之不忧。

    桃贞既不免高兴他没有为他喜欢的哪家小姐改弦易辙,也不喜他的心意坚如磐石。

    “言蹊,今晚是元宵节。我很喜欢元宵节,晚上很热闹,街上灯火通明,河岸上漂彩色的灯。花灯好看,还有你陪我,年年都给我买只我喜欢的花灯。”

    元宵节晚月亮浑圆,映在水里的月影给水波漾成层层叠叠的破碎。

    桃贞扶着船舱站起,借手指月亮的动作,回首看他,“言蹊,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好看?”

    李言蹊抬头,口不经心地道:“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他显然是分了神,桃贞咯咯地笑了笑,“言蹊,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李言蹊敛了敛眸光,像是意识到自己走神,“桃贞刚刚分了下神,小桃,你问了什么?什么好不好看?”

    桃贞张口欲答,忽听到熟悉的烦人声音渐近耳畔,“表兄”

    孟河水域宽广,灯火明亮的地方对条船而言却大不到哪里去。即使盼儿再有意避开,乌篷船也有极大可能迎面撞见桃贞和李言蹊。

    船头船尾各坐一女子的乌篷船划到了桃贞和李言蹊的船旁,盼儿面无表情,秦知添看见桃贞和李言蹊在一条船上时眸中显然掠过了错愕神情。

    她掩饰的很好。

    知添小姐小心翼翼地站直身子,局促不安地道:“表兄,她这船摇得桃贞头晕目眩,我想到你们船上。”

    桃贞意外地没为难秦知添,吩咐道:“盼儿,把桨停一停。”

    盼儿虽然不懂桃贞有何用意,闻言依然立刻停下了桨。

    两条船头相对着紧贴彼此,桃贞和秦知添无言对视。

    秦知添眸内的怨毒神色可不似方才一瞬而过的神情。

    她眼里漫着贪残阴毒,分明是想将桃贞置于死地。

    她对桃贞起了杀心。

    而且,知添的站位很好,李言蹊瞧不见她脸上是何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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