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大人,这是您要的张奚桥通敌的信。”

    “嗯,放下吧。”

    男子穿着玄色宽袖官袍,佩带银印青绶,此时蹙紧眉头,挥挥手遣退了来人。

    他指按着一沓书信,宣纸墨字,其中交涉的内容无不宣告着收信人正在与别国的人透露南夏国事。

    “这是第几个了?”

    他摩挲着纸的一角,对着除他空无一人的堂前,呢喃似是自语,不料真有人回答他了。

    “第四个,”来人没有着绿袍官服,只是一身玄色收袖轻装,五官凌厉,目光也是锋利如刃,狠狠剜过案几上的通信,“惨遭诬陷的忠臣,第四个。”

    “长云,你当堂说着一面之词,也不怕有心人听去,参你一本?”相比之下,案前男子模样倒温和了些,只是皱起了眉平添三分肃穆。

    青长云抱手道:“余景,你接手了四起诬陷案,一起也没有得到解决,你倒是让我不得怀疑……”

    余景后仰,双手摊在桌上,眼里漾开一点笑意,道:“说实在的,大将军便装出现监察寺频繁,难说有什么贿赂公行之事。”

    青长云背手就要离去了,“顺道而已,来问问余大人案子办得怎么样。”

    余景嗤了一声,听不出意味。

    转眼四月中旬,絮飞宫檐,如雪茫茫。

    霨云殿偏居。

    清丽小调绕梁柱,朗朗吟诵声合之。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罗渰岚踱步于琴案前,一手执卷,摇头晃脑,挺像念书那么回事。

    她忽然一顿,不再接道,半晌了也不吭声,惹得苏暮遮于鼓琴中好奇抬眼,她已站定,眉眼一弯,笑问:“苏琴师可念过?”

    苏暮遮哑然失笑,垂下眼望琴没有答话,却是道出了下半句:“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温柔嗓音和着江南小调拨动了弦。

    罗渰岚继续踱着,没有立即接话,顿了片刻,才吟道:“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这分明头不着尾。

    但随她心所欲。

    还能在世间苟留几时呢?何不随心所欲?尽情来,尽兴归,将那生死看淡,身后事凭人说。

    苏暮遮知她心意,信手弹出了一曲《渔樵问答》。

    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

    罗渰岚甚是心喜,面上又克制,浅笑嫣然:“苏琴师与我可谓是心照神交啊。”

    苏暮遮淡然处之:“高山流水遇知音,你是,我也是。”

    此番话,他不再谦称“苏某”,而是以平起平坐的琴友的口吻。

    罗渰岚轻笑出声,手中书籍抵住下颌,颇为赞同地颔首。

    苏暮遮知她所想,可罗渰岚不知他所念。

    ——他也想将那生死看淡,奈何世事多变,他从潇洒云端跌至沉重泥潭,将生死刻在了骨血里,刮骨疗毒贪图着这一方白日里的安宁也无药可救了,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早已身不由己。

    张奚桥通敌一事又被暂时搁置了,因为揭发他的人,吴致诚栽了。

    入夜,吴府上下笼罩着阴霾。

    “大人,您不是说,不是说万事妥当吗?怎么又查到我头上了?”吴致诚双腿都是软的,还好是坐着的,不至于跪了下来,暴露丑态。

    黑衣人从进房开始就用一方帕子叠着闲闲擦着手指,本就苍白的五指都被磨得生红,如白玉里啐着血红,煞是诱人。

    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瞥,甚至没有笑意:“你以为这局很简单吗?张奚桥的案子是诬陷,你的却是实打实的。”

    吴致诚又开始揩着额头上莫须有的汗,张了张嘴,声音都是虚的:“大人,我们现在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您肯定会帮我的,对吧?”

    黑衣人轻轻“呵”了一声,冷如寒气,唇角却是莫名含笑:“吴大人说的什么话?我何时说过不帮吴大人了?”

    “吴大人如此心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怕我知道了,让我不愿伸出援手吗?”

    他慢声慢语说着,语气甚至有三分天真,说罢,终于将帕子随手搁在桌面了,笑意冷冷地回看吴致诚。

    吴致诚还在强撑着,勉强一笑:“大人说得什么话?我哪敢做什么事啊?这不是全凭您做主吗?”

    黑衣人似是满意地颔首,落下一手,指搭在洁净的帕子上:“吴大人聪明啊,才过了几日便坐不住了,急着想要找同谋,将我也供出去,陪一陪那可怜的,正直的,张侍讲大人。”

    末了几个字特地咬得重,吴致诚砰一声便滑跪在了地上,脸上惨白如纸,神色惶恐不安。

    他微侧着身朝向黑衣人,说话的声抖得断断续续:“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敢了,是小的自作聪明,自食恶果,大人有大量……大人……”

    黑衣人落指捻起帕子的一角,将它完全展开,才惊觉内里染了大片鲜红,在水青之间格外触目惊心。

    吴致诚直接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可是耳边又响起蛊惑人心一般的嗓音:“吴大人可知,我此行前见了什么人?你的同谋,你的蚂蚱啊。”

    送走黑衣人后,吴致诚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摸了把后颈,全是冷汗。

    劫后余生。

    黑衣人没有对吴致诚真的动手,只是进行了一番恐吓与警告。

    黑衣人完全融入黑暗,在浓重夜色中低沉模糊地笑了一声。

    毕竟才刚刚启用,这么快就弃了,怪可惜的,可惜他用心良苦的谋略。

    天光刺破了虚无的流云。

    罗渰岚发觉今日的苏暮遮似乎情绪不太对劲,虽说一如既往的温和待人,却少了有意无意的调侃,似乎是疲于应付了。

    苏暮遮压着一夜的不耐,摆出温和的面色抚着琴,可那眼中薄冰更甚。

    从初见到现在,罗渰岚见过他很多次发笑,却始终没有化掉眼中的薄冰。

    那层薄冰不锋利,不刺人,是被有意收敛了锋芒,就这么固执地蕴在好看的眸里,端在春光和煦的面容上。

    这是罗渰岚这十几日相处来,终于想出的苏暮遮与天下温文尔雅的不同。

    罗渰岚终于抬手制止了苏暮遮欲抚下一曲的手,顿着没发话。

    苏暮遮看过来,薄冰掩了掩,才开口:“长公主……”

    罗渰岚直言打断,神色颇为认真:“你的琴可以碰吗?”

    苏暮遮一怔,遂点点头,等待下文。

    罗渰岚目光落进他的薄冰上,起了身:“我来抚一曲。”

    苏暮遮怔然在原处没有动作,似是不理解罗渰岚说了什么,便见她绕过了小几,朝他走来了,甚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苏琴师不允吗?”

    苏暮遮骤然一笑,抬头回视,语气似含无奈:“长公主都站到苏某面前了,苏某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

    罗渰岚挑眉,从容接下了苏暮遮的目光,没有发话。

    苏暮遮离了琴案,立在一侧抬了一手作请。

    罗渰岚毫不客气,坐下就开始拨出几个调,才又抬头望向仍立一侧的苏暮遮,说:“去坐我那里。”

    苏暮遮不明所以地垂下眼瞧她,她不慌不忙,甚至带了点风流笑意:“长公主给你弹一曲。”

    苏暮遮无声一笑,便也不推辞了。

    他跪在坐席上挺背端正,两手搁膝。

    罗渰岚抬手拨了弦,泠泠琴音遂泛指而上,轻快明亮,没有峭壁激流的奔腾,似溪流潺潺,顺至小村桥头,童男童女哼起乡谣。倒是一曲令人心生愉悦的曲音。

    这是北尚小调《小桥流水》。

    那溪流好似也从薄冰下淌过。

    心绪竟有些乱飞。

    无主的柳絮飞着,飞过了宫墙。

    “如何?”罗渰岚侧目,虽是一问,眉眼间却尽显自得。

    少年自负凌云笔。

    苏暮遮一眨不眨,淡笑回之:“如听仙乐耳暂明。”

    罗渰岚一手闲散拨弦,弄出不成调的音,另一手懒懒托着下颌,说:“从初见到现在,你无论笑了多少回,眼里的薄冰始终化不开,不知我一曲北尚小调,可否博君一笑?”

    苏暮遮一愣——他着实想不到竟是这般缘由。

    他蓦然轻笑,又道:“如听仙乐,心暂明。”末了三个字咬得分外清晰。

    有一瞬间罗渰岚觉得那双眼里的薄冰化了,可再一转瞬,薄冰依旧,悍然不动。

    罗渰岚有些失望,不过她愈发好奇这个人有着怎样的过往,才能养出这副儒雅皮囊,藏了万千锋芒。

    或许后待更为熟悉之时,可秉烛夜谈。

    四月晦,寒星寥落,夜风穿堂。

    罗渰岚在铮铮琴音中侧倚书案,一手支颐,一手执书,眼帘半闭未合。

    半晌了也不见那书册翻页,倒是她猛然垂下了头,手中的书册后仰倒在案几上。

    罗渰岚倏地惊醒,忙坐正身姿,合书搁下,余光便瞥见了苏暮遮微低首失笑的模样,一时有些怔然。

    非同以往谦和而疏离的笑意,只是简简单单的因愉悦而笑。

    仿若目睹了清冷如琉璃的谪仙跌落红尘的一瞬,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罗渰岚也仅仅愣了片刻,回神来见苏暮遮竟丝毫不收敛,她立即故作严肃:“苏暮遮。”

    掷地有声,颇有几分逼人的气势。

    苏暮遮知道,故作虎威罢了。

    他假意轻咳一声,抿唇将笑意压下去,温声应着:“在。”

    罗渰岚灵机一动,眉梢轻挑,勾唇道:“不如苏琴师来为本宫吟诵此书,本宫在侧恭听,如何?”

    苏暮遮抬手按弦,起身作揖:“臣幸甚。”

    苏暮遮接过书册,随意扫眼才知,竟是一部理政之论。

    罗渰岚闲闲倚案,撑着头,懒声道:“母后遣人送来的。”

    苏暮遮颔首,并未多言。

    天下四分的政局动荡,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北尚还未有大动作,太后便已然坐不住了。

    罗渰岚身为长公主,必不能作壁上观,却也无心执政,她只会打仗,不会掌朝,太后偏偏寄托厚望。

    她的处境十分被动,月余的闲适不过假象,苏暮遮左右也猜到了,而他只是一介琴师,本就不该多问。

    且行且乐,不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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