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告诉她,昏迷已经是两天前的事。那天海域发生重大爆炸,她被一支巡逻队送到附近医院才捡回一条命。

    和她一起来的男人伤势严峻,手术进行到一半被一个自称他大哥的男人打断。

    “然后呢?”她虚弱地问。

    护士拆除吊针,轻声细语安抚她,“你别担心,他大哥带他回家了。”

    “回家?这儿是梧林吗?”

    “不是,是梧林隔壁省市。你现在还很虚弱,多休息少说话吧。”

    她一刻也安静不了,她还有很多问题。

    比如他们有没有联系她义父,楼津渡中枪的位置对他有没有严重影响,以及楼柏遥怎么会来得如此及时。

    她强撑着身子爬起来靠着床头,作势掀开被子,“麻烦帮我办理出院手续,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回去处理。”

    护士将她摁坐回床上,从兜里抽出一个透明薄膜袋,“这是你的手机和证件,手机进水导致没法开机,所以我们没办法联系到你的亲人。如果你记得号码,可以到外面前台借电话用。”

    她接来薄膜袋,鲜红证件映入视野。

    她很清楚,这不是她的证件。

    是——楼津渡的结婚证。

    他随身带着,是吗。

    脑海回荡他替她挡枪的画面,她鼻尖一酸眼泪直接滑出眼眶,满腔自责而又委屈无处诉说。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坏透了,至少楼津渡真心实意对她好不是吗。

    “雾忱儿,你真坏,你是坏女人,难怪所有爱你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最该死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她不顾护士阻拦离开病房,跑到前台拿起电话输入号码,嘟一声对方秒接。

    “喂。”

    “许池深,帮我订一张回港城的机票,越快越好。”

    “你在哪儿?听说你……”

    “别问了,等我回去告诉你。”

    毅然决然从医院离开,雾忱儿直奔邻市机场,取票、检票、登机,心情焦灼从没这样不镇定。

    她承认,她想楼津渡。

    想他想得发疯。

    *

    下飞机见到许池深的第一眼,雾忱儿脱口而出地关心别的男人,问:“楼津渡在哪家医院?”

    在许池深的视角里,楼津渡和雾忱儿只是医生与病患的关系,直到那天晚上她在梧林酒店亲口告诉他有关揭露真相的计划,他才发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有多暧昧。

    尽管他不想说,为了帮她尽快从任务脱离状态,不得不实话告诉她:“楼津渡在第一人民医院,九楼,9108病房。”

    “他这次……”话音被扯断。

    “快送我去。”雾忱儿抓着他衣服,浑身战栗,“快送我去,快送我去,我想亲眼看到他好好活着。”

    “快送我去。”她脸上都是泪点,嘴唇苍白得不成人样,就重复念念,“快送我去。快送我去。”

    她好不理智,许池深都快信服她的演技,“雾忱儿,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她很快否定,转瞬间借着疼意麻痹自己,“我讨厌他,讨厌他自以为是地替我挡枪,这是对我职责的侮辱,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我不明白,”许池深扩声吼醒她,“我只觉得你关心楼津渡的程度让我觉得你已经爱上他了。”

    “雾忱儿,你明白吗,这是你的任务,麻烦你把自己抽离干净,否则你和那些阴谋得逞的坏人有什么区别。”

    她被骂到不敢直视男人眼睛。

    闭上眼反思的那一分钟,她真的才明白义父口中的“真相”。越是剖丝抽茧,越是深陷泥泞。

    时候到了,她不能再继续了。

    她是人,她也有感情。

    她高估自己了。

    “你如果想查真相我可以帮你,犯不着赌上一辈子的婚姻,何况他们楼家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消失的这几天他们可没一个人关心你是死是活。”

    “可基地的学生每次看到我都会问,忱教官去哪儿了。忱教官是不是去完成任务了。危不危险。等忱教官回来我们一定能展示最完美的四百米障碍逃脱给她看。想听忱教官夸夸我们‘好样的,继续加油’。这些关心,难道不比他们楼府的冷漠更能让你开心吗?”

    ……是啊。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谢谢你骂醒我,”她扯唇笑了一下,“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会和他离婚。”

    “说好答应我,这次你不违约。”许池深伸出手掌举在半空中,等她击掌。

    她咬紧牙齿,软绵绵地击下一掌。

    挺不情愿。

    *

    9180病房门口站着两个高大保镖,雾忱儿光明正大地走过去不意外被拦在门外。

    她神情淡漠:“让开,我来探望我先生也不行吗?”

    “抱歉夫人,大少爷有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病房一步,特别是您。”

    “你!”

    “忱儿。”有人叫她。声音耳熟极了。

    她惊喜回头——

    楼津渡被两个保镖扶着手臂。他一只手搁在身前,一只手垂在身侧,明明没劲到无精打采,看到她的瞬间还是会荡出温柔的笑,“终于来看我了。”

    话音刚落,她什么都不想说,快速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感受他心跳温度。

    她抓着他病号服,指尖掐得很紧很紧:“楼津渡,谢谢你活着,谢谢。”

    男人木讷愣着,很久才抬起手臂搭着她腰,“在关心我吗?”

    她摇头,闭眼抱他,“讨厌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对不起。”他自责,用劲抱她,两只手一起抱,恨不能揉进身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也是醒来才发现你不在身边,要不是大哥的人看着我,难缠得很,我一定活着陪你回来。”

    “楼津渡,我好像……”

    一声咳嗽打断好不容易建立的温馨氛围,雾忱儿条件反射地松开楼津渡,本想离他远一点却被他拉着左手,十指牢牢牵紧。

    “大哥。”楼津渡扯出笑,“大嫂。”

    想到前段时间楼柏遥的警告,此刻又撞上他疑惑眼神,雾忱儿第一次有种受迫压力重得她喘不上气。她咽喉,极力克制:“大哥,大嫂。”

    “……”楼柏遥正要开口,孟忆弦猛地扯他臂袖阻拦他,见缝插声:“才想起来,我有东西落在车上,忱儿你陪我去取一趟好吗?”

    突然被点雾忱儿心脏一跳,仿若心事被戳破似的,迟疑地点了点头:“好,正好我要去买东西。”

    孟忆弦冲她伸手,“走吧。”

    她走过去双手抄兜,没再说话。

    两人始终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直到地下车库,孟忆弦弯腰从车里取出一块包装精致的小木匣,没打开,转手递给雾忱儿,笑容温婉:“看到觉得合适你于是买来送给你,就当是宴会的初次见面,嫂子送给弟媳的礼物好不好。”

    “?”

    无缘无故送礼,直觉在说不能收下。

    雾忱儿手心一推,“抱歉,职业因素不方便收礼,就算是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也需要报告上级才行。”

    “那还真是可惜。”孟忆弦垂眸看着木匣,看不到她眼底的波澜起伏,“本来打算用这枚胸针拉近咱们妯娌之间的关系,以后在楼府也能做个伴,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没关系,在世上也没人愿意真正把我当成一家人。”

    她笑得牵强。

    雾忱儿偏是一块嘴硬心软的嫩皮豆腐,抬起下巴点了点她手上价值不菲的木匣子,“现在是私人时间,收不收礼是我的人生自由,你那个盒子看着还不错,既然是给我的就没有收回去的说法,给我吧。”

    “以后不管是不是在楼府,我们都是一家人。”她接来盒子,抬头撞上女人欣悦的笑。孟忆弦一脸期待地盯着她接下去的动作。

    她了然,打开木盒盖子——

    一只蓝黑波纹的断尾小鱼儿孤独地躺在泡沫软垫。遇见灯光的那一刻,它似乎拥有了生命,盯着她眼睛可怜兮兮地求一个拥抱。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它。

    它瞬间抖擞,断尾摇曳璀璨光芒。

    “这个礼物一定很合你心意。”孟忆弦似乎很了解她,同样是女人,同样不受待见,她懂她的防备,也懂她的不得已,于是开门见山,“送你礼物其实不是我的本意,我很想和你成为一家人,可有人托我帮他转达他想要提醒你的事情而已。他说,如果再不做出决定,依旧像现在这样摇摆不定,那枚小鱼儿胸针也许会变成真实写照。”

    雾忱儿怎么会听不出来女人话里话外的拐弯抹角。楼柏遥这是在警告她,如果她再不离开楼津渡,躺在盒子里的断尾小鱼一定会是她。越是被人逼迫,越难以割舍这段时间的相处。

    “再给我一些时间,可以吗。”她没怎么求过人,听上去态度强硬又冷淡,其实快装不下去了。

    在任务推进的同时,她也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来将对楼津渡造成的伤害降低到最小,二来可以坦然做到头都不回地离开港城。

    孟忆弦有些心疼,她又何尝不在为那一天的到来做着准备。无奈叹了一口气,她走上前来主动拥抱女人软塌身体,温柔细语地开导她,也提醒自己:“忱儿,你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最容易在女人心里留下深刻回忆吗。”

    她一动不动。

    听着女人说:“一段身份悬殊的关系,一场阴谋多端的扮演,一份步步吞噬的关心,以及不得不离开的决心。”

    “大嫂,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对不起,我不知道答案。”

    “好吧。”她松开孟忆弦,捏紧木匣,“也许你说得对,这样才能深刻。”

    *

    这天晚上,雾忱儿经得楼柏遥同意窝在一张伸展不开的沙发床陪护。

    她一只手托着后脑勺,屈着一只膝盖勉强找了个舒服位置,悬空左臂拿着那枚断尾小鱼儿胸针,仿佛看到那十几年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挣扎的她。

    怎么也静不下来。

    “睡了吗?”她瞥了眼背对沙发的男人。

    他的伤靠近右肩,只能面朝窗户枕着,夜里一个不小心的翻身都能牵动全身神经刺痛。回来到现在,他从未睡个好觉。

    不知怎的,今天在雾忱儿的陪护下,他的伤好像没那么疼,于是在听到她的呼唤后,楼津渡单手撑着床单爬坐起来,后背靠着松软床头,才回:“没,睡不着。”

    “聊聊?”

    简短的两字回答令他心头一喜,却又百般克制:“聊什么?”

    雾忱儿垂下手臂搁在毯子上,盯着看不到边际的天花板,无厘头地问:“你讨厌楼景浮吗?”

    “……”讨厌归讨厌,可楼景浮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没正面回答,反而好奇:“嫁给我,是不是觉得委屈?”

    “不委屈。”她说,“我向往一家人围聚成一桌吃饭的场景。”

    “可惜,我爸妈常年在外面,我只能从食堂打饭带到他们宿舍,躲起来,一个人,哭着吃。”

    “爸妈去世后,跟着船荡到港岛,认识了师父。他人很好,经常带我去他家吃饭。师父、师母、哥、我,虽然只有四个人,围在一张正方形的小桌板,却让我觉得,那才是一家人该有的幸福模样。”

    “楼津渡,其实你也挺可怜的。同样是楼景浮的亲生儿子,凭什么,楼柏遥和楼书衍能得到爱,而你不能。”

    “我不需要他们的爱。”

    楼津渡拖着百孔千疮的躯壳靠近沙发床,磁哑嗓音也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温和,他说,“我要的爱,是你一直站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是你一直躺在我枕边,笑着说,早安、晚安、我爱你。”

    我要的是你的爱。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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