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雾忱儿撸着头发从二楼楼梯拐弯下来,站在二层平台没下来,她看到楼津渡穿着休闲毛衣撑着一侧腰在灶台前忙弄,思绪不经被拉扯回半年前的一个月夜。

    她问他,如果楼府金门坍塌,你会不会开心?

    他看着她,将话回递给她。

    那时她不明白,突然在这一刻她想知道,是不是他早有预料这天的到来。他会受伤,而他们会分别。

    “早。”她抿出笑,像往常的每一个早上和他打招呼。

    楼津渡抬头看她,视线落到她耳鬓碎发,指了指,“头发乱了。”然后继续盯着锅里火腿,其实心不在焉到锅底散出淡淡焦味。

    把碎发别到耳后根,她好心提醒了句:“可以出锅了。”又好奇,“今天怎么没人叫咱们早点名?”

    “不好吗。”男人语气淡淡,“你不是说过,早晚有一天要废掉爷爷的规矩。”

    “那他们人呢?”

    “有事。”

    不对劲。雾忱儿很快嗅到怪异。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日期,走到餐桌旁边坐下。

    一杯鲜榨橙汁推到她面前,楼津渡问她:“几点的飞机?”

    “哦。”她回神,收回手机捧着玻璃杯,“九点,你的票我也买了。”

    “需不需要准备什么?”他背对她问。

    “不用,人到就好。”

    “好。”

    之后,再没人开口。

    直到飞机落地梧林,天空阴沉沉的散着薄雾,乌云从不远的东边飘来,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沉重。

    而在这种气候的渲染下,祭拜过世的人反而更合适。

    她知道,有一辆环城公车可以直达烈士墓园,于是她抓着他衣袖拖他到机场外的公交站台等车。

    十五分钟,车迎面而来。

    她领他上车,投入四个硬币。

    带他坐到后车的两人座,她坐在靠近右窗的位置,冲他拍拍蓝色座椅邀他来坐。

    期间,没说一句话。

    直到公交车的下一站提示铃响起来,“梧林市第一人民医院到了”,三三两两的老人下车,接二连三的大爷大妈刷卡找座,她才在车门关上的同时说:“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妈怀孕六个月才因为一次训练跌倒发现我的存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命硬?”

    他不说话。

    “没关系。”她笑,“命硬克命,我早就习惯别人用这种眼神看我。”

    途中路过一行林荫大道,公车停稳在梧林一中的站台,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意气风发地跑上来,抓着车杆面对面地聊着一天趣事,看着她们好像也让她短暂回到在一中上学的那几年,于是笑道:“没想到现在我还会羡慕她们。”

    “以前放学,我都是一个人坐在站台等车,车来了排在队伍最后上车,就算有座位空着也不敢坐,拿本英语单词书装模作样地读,其实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时候也能有人陪我等车’。”

    她看他,眼眶红红地笑:“谢谢你,你是第一个陪我等车的人。”

    “雾……”

    男人刚想开口安慰却被那群女学生齐哄哄的笑声打断。

    她也跟着笑了。

    那笑刺眼极了,他有一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站是她念的高中,一所管理严格的女子高中,那时的她已经是基地一名功勋傍身的优秀女子兵。

    “高考结束第一天,爸妈答应我会放下工作陪我去玩两个月,只是事与愿违,他们死在了回来的游轮上。我不相信他们死了,所以一个人跑到梧林港口等他们回来。从白天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第二天日出,我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晕睡过去,再醒来就在港岛基地了。”

    不知不觉,车上只剩他们两人。

    而车停靠的站台是梧林基地。那个她生活十八年的地方,承载她十八年回忆的过去。

    “不介绍了吗?”楼津渡问。

    她只笑笑,摇摇头没话想说。

    可当车子开过基地,她摸了摸无名指的戒指,才说:“梧林很好,我更喜欢港城。”

    更喜欢,港城的人。

    “好了。”她半起身,“终点站到了。”

    楼津渡跟着她下车,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墓园。

    乌云跟着他们一路飘来,此时终于落下沉默的泪。

    “下雨了。”他抬起手掌半悬空在她头顶。

    她抬头看了看,然后垂睫,抓住她上空的手牵下来,牵着他,“走吧,我的前半生你都路过了,是时候该看看我以后待的地方了。”

    她说的以后,是墓园。

    是梧林的墓园。

    就算她为港岛基地立下无数功勋,死后她的灵魂仍然只愿意为梧林驻守。

    她和他是两个地方的人。

    她和他注定不可能有结果。

    这是,她带他来回顾她前半生的目的。

    “爸妈,好久不见。”

    女人跪在地上,笑容宴宴。

    看着漫山遍地的墓碑,楼津渡有些喘不上气来。

    当他视线落到雾忱儿父母照片时,他只想逃避,一个侧转背对两个墓碑,昨晚预演酝酿的话一个字也没讲出口。

    就这样,他听着女人独自和父母叙旧。

    眼眶却被雨水打湿,俨然料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雾忱儿带他去到一家餐厅。

    是个包厢,她在点餐。

    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抗拒再和她待在一间房里,借口去洗手间时接到童伯打来的电话。

    童伯说,楼府金门出了点事,需要家里所有人配合军事基地的调查,他在外地需要尽快赶回港城,如果不能在今晚十点前到规定的地点签到,则视为承认自己有污点。

    挂掉电话,他腰一下子弯了下去,两只手掌抵着水池台子撑着半身的重量,好久好久才抬起颓废的头看着镜子里的眼睛,红得不像样子。

    难怪。难怪雾忱儿要在今天带他离开港城。

    她早有计划。

    他还傻傻沦陷。

    用凉水洗了把脸,整理好过分低宕的情绪,他才从洗手间里故作轻松地回到压抑包厢。

    一张间隔远远的双人桌。

    雾忱儿心安理得地坐在桌子另一头,而他坐立难安。

    “有事吗?”她看出来,问他。

    他把着手表看了一眼,心不在焉,“没事,菜点好了?”

    “嗯,都是梧林特色菜,你尝尝吧,以后我们可能没机会再一起吃饭了。”

    这话一出,气氛凝固到冰点。

    他终于笑了,“这才是你想让我跟你来梧林的目的吧。”

    “雾忱儿,是不是以后跟我说话,你就可以不戴面具了?”

    “你…你都知道了?”雾忱儿低着视线不看他,明明预演无数次的别离,心还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既然这样,她也可以不用装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卷起来的白色文件,铺在桌上按压平整,指尖压着它用力向前一滑丢到男人眼皮底下,“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冷不防地闯入楼津渡眼帘,她说:“你签了吧,我不占你便宜,好聚好散。”

    “你凭什么觉得能跟我好聚好散?嗯?雾忱儿。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跟个小丑一样?我们的婚姻是你可以用来当做筹码的交易品?”

    他把文件退回去,“不签。”

    “难道不是吗?”她又把文件推出去,“是我对你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她咬了一下嘴唇,狠心说,“我讨厌你楼津渡,讨厌你们楼府金门的任何一个人。”

    “好,我签。”男人眼眶一下子红了。

    啪一声掀开文件,死死地盯着她,一页又一页翻得特别用力。

    她起身,受不了那声音,跑到包厢外靠着墙壁。

    而包厢内,楼津渡再没力气翻下去,腰背一下子瘫软地砸在椅背上,兜不住的泪溢出眼眶浸湿风衣领口。

    他不想签,不想离婚,不想失去雾忱儿。

    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想通说服自己拿起了黑笔,在白纸上签完名字、丢掉裂成两半的黑笔、推凳起身,一秒也不想再多待下去,撞门离开了梧林酒店。

    他走后,雾忱儿拖着身体走进来。

    看着如愿以偿的离婚书,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告诉自己要笑,任务完成了不是么。

    笑得难看,泪也一塌糊涂。

    *

    因为担心遇到楼府金门的人,雾忱儿特地在基地住了一周才想起来回港城拿她的衣物用品。

    楼府金门已经被基地贴上封条,她问过义父,如果都是任期年的个人行为并不会牵扯整个楼府,调查期结束之后自然会还楼府其他人自由。而就在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她先一步收拾东西离开了楼府金门。

    拖着行李箱走在去码头必经的石头小路上,走三步停两步,她和楼津渡发生的那些过往片段挥之不散。

    他唱的歌还萦绕耳畔。

    她有些想他了。

    海岸停着一艘名为“倾忱”的小艇。

    ——是楼津渡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她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漫漫长街,脑海里都是那夜联谊会和楼津渡在海边抵着月色共舞的画面。

    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被一个女人伤成那样,是个男人都会挫败。

    她心脏小小抽颤,转身一刹。

    男人嗓音罩着薄薄寒意,勾动心弦:“雾忱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咱俩的家当什么了?狗窝吗?”

    他本来不想来的,毕竟离婚协议书都签了,可还是没能克制自己的腿跑来看看她这人是不是真没有心。

    “动作挺快,”他说,“证还没领就迫不及待离开我,许池深就这么让你等不及吗?”

    她一声不吭,最后还是狠话说尽:“对啊,怎么,你这狗难道真对我动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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