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萧霁这几日少有出现在驿站,但每日夜色中归来时,宁颂微总会出现在他的房中。两人关紧门窗之时,便连六刃都会避的老远,自然,别的探子耳目只能躲在更远的地方观望,饶是如此,里面正在上演的事大家皆是心照不宣。

    实际上,宁颂微与他也最多就是和衣同榻而睡,睡到后半夜的时候,萧霁会叫人准备热水到浴房,而后两人又在浴房里耽搁一段时辰。虽叫人更是浮想翩连,但两人在浴房之中,更是穿的齐齐整整一丝不苟。

    第三日时,宁颂微如约再度踏入皇城,这次萧辰比前几日更像个皇帝模样。他端正坐在御书房中,手边是批注了一半的奏章。

    “郡主可有得手?”

    今日她特意在衣裳外面加披了一件披风,戴着风帽时能将脖颈侧面处遮住。站在萧辰面前,她取下风帽,白皙颈侧一抹红痕若隐若现。并不算显眼,只不过萧辰特意去寻了,便看到了。

    他看着宁颂微从袖中拿出来的纸张,讥笑着,“堂堂勇毅侯,竟也能拜倒在美人裙下。”

    “我予他不同。”宁颂微冷淡反驳萧辰。

    他似是从她脸上发现了什么一样,笑得更是张狂,“郡主如此爱憎分明,倒真是令朕意外。”若宁颂微只一味痛恨萧霁,想必都不能让萧辰如此信服,她必然是对萧霁又爱又恨的,尤其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旧爱。

    宁颂微收敛心神,将手中几张记录了苍朝之中与萧霁和萧月婵暗中谋划的朝臣名讳,起事之时,已经萧霁暗中为自己逃离苍朝的路线。

    萧辰皱着眉一张张翻看,眼中神色从凝重变为狂喜,“郡主果真能办成明月楼也办不成的事,有了这样东西,朕便能一举端了朝中那些支持皇姐的老顽固。”

    小皇帝对宁颂微的此等献礼想必是无比满意,看向她时的目光都少了明显的挑衅之色。宁颂微浅笑敛眸,“陛下喜欢便好,那陛下承诺之物,也记得如期交给青阳。”

    “朕虽年少,但也懂为君之道,郡主放心,待到萧霁和萧月婵二人人头落地之时,你要的,自当会交到你的手里。”他唇角噙着笑,眼眸却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宁颂微任何一刻细微的表情。

    她缓缓抬眸,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讶然,“人头落地?原来陛下还是不信任青阳。”

    萧辰但笑不语,望着宁颂微如点漆般幽黑的瞳仁,等着她的回答。

    宁颂微似笑非笑与萧辰对视着,良久,才又道,“若说信任,青阳也并不完全信任陛下,不如这样,到时陛下亲自来监斩,青阳也自当在场,行刑之后,你我交换。”

    在世人眼中,她跋扈嚣张,曾两次被合婚的男子离弃,在萧辰看来,宁颂微同话本之中所写那些蛇蝎美人倒有几分相似,比那些如花似玉的官小姐们要有趣的多。

    这番提议的确新奇,令他十分欣赏她的胆色。

    “好,那朕就与郡主说定了。”

    离开皇城之时,天色灰蒙蒙如雾霭弥漫,风中似是有雨丝扑向脸颊。宁颂微没有带伞,她驻足在街边屋檐下等了一会儿,雨势变大难以前行,便走进旁边酒家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店外檐下,行人疾步奔走着躲雨,宁颂微面前空落的方桌却蓦然多了一人。

    长风执壶斟酒,气度洒然风雅,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他饮下一杯酒后笑看向宁颂微,“宁姑娘,三日已到。”

    “所以?”她托腮回望,笑得有恃无恐。

    长风扬了眉梢,“姑娘可是遇到什么困难?”

    “我听闻……”宁颂微望了一眼店外街上弥漫的雨丝,雨声嘈杂,店内客人们的谈话声更是喧哗,“楼中暗探在出来前,都会服用一种叫做碎心的药,长风公子,是否也服用过?”

    长风也许未曾想到宁颂微同他说的是这件事,眼中的笑有了几分探究之意,“姑娘不也服用过。”

    “那公子是否也曾杀死过什么重要之人?”

    酒家在大堂里忙着给客官们送酒,四周桌面上饮了酒的客人笑意皆是畅快淋漓,唯独他们这一桌,方才还算和睦的气氛骤然凝结。

    宁颂微低头,从腰间取下香袋放在桌上,纤指按着香袋缓缓推至长风的面前,“长风公子,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向来笑意温润的长风此刻面无表情,望着桌上那个香袋,眉眼沉下几分,“你何处得到的这个药?”

    外面的大雨已有减弱的趋势,店外屋檐下,有一个卖伞的行脚商乘机向那些躲雨的行人们兜售怀中油纸伞。宁颂微起身放下一锭银子,“一粒药的作用有限,吃或不吃都随你,至于公子让我做的那件事,劳驾再宽限几日吧。”

    她转身离开,买了一把竹柄纸伞,走入落雨中。

    ******

    苍朝朝堂之上的哗变发生在顷刻之间,短短两日,起先是长公主府被封,长公主本人被软禁于府内,接连便有数位朝中大臣下狱落罪,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直到这一日,苍朝禁军统领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霁被关入天牢的时候,宁颂微与陆逸飞在蝉楼之中见面。室内檀香袅袅,长风倚靠在窗边看向街上惶惶不安的百姓,他不同于从前那副儒雅琴师的模样,虽仍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却掩不去浑身上下的肃杀之气。

    “李琛现身了,由老侯爷自亲自迎回。萧府落罪,萧宏萧风被幽禁于诏狱,萧焰失踪。”

    这个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宁颂微听完之后,手上斟茶的动作却停顿了一刻,询问道,“弑君之罪算在谁头上了?”

    “萧风。”

    她抬眸与陆逸飞对视一眼,看到了他眼中的意味深长。原本以为,沈家码头被查出问题后,顺藤摸瓜找到的,自然是萧霁,却没想到竟是萧风。她侧耳听了听外面街道上令人不安的风声呼啸,定然是萧霁暗中做了手脚,就算是李琛和徐老侯爷也肯定没想到,拿住了沈家竟然没能将萧霁的罪名落实。

    如此一来,便是萧霁回朝,那也最多治一个流放之罪。

    他若不死,李琛这个皇位又如何做的安心,所以此刻李琛能倚仗的,便只有苍朝。

    宁颂微看向长风,“长风公子,考虑这么多天,可有了答案?”

    窗边站着的长风似是冷笑了一声,“郡主,即便我不帮楼主,也不会帮你。”

    “你无需帮我,我只想知道,李琛是否有下密令,让苍朝暗探乘机要了萧霁的命。”

    长风转过身来,漠然点头,“楼中密令,不择手段也要让他无法活着离开苍朝。为了感谢郡主的药,在下可以带你去找你想找的那个人。”

    宁颂微想起初见那日,提到萧霁时,长风眼中转瞬即逝的那一抹杀意,“你原本,是没有打算让萧霁活着离开苍朝的吧。”

    他静默着立于窗前半晌,良久,才低头讥讽一笑,“郡主不是问我是否杀了重要之人吗,醒来之后,我杀了一个男子,带我去找他的那人,告诉我,那个男子是我的父亲,他嗜赌如命,打死了我的母亲,令我成了孤儿,于是我下手时毫不犹豫。”

    宁颂微蹙眉,她想起素筠曾说,若药效无误,那碎心只会令服药之人忘记心中最重要之人。长风的父亲如此行径恶毒,又令他成了孤儿,怎么会是他心中最重要之人,这其中必然有疑点,“难道,他并非是那样腌臜之人?”

    长风摇了摇头,“我自小就是天命城的乞儿,在六岁那年,被师父收养,习武学文,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暗探。后来师父失踪了,我服药之后,记得自己有一个师父失踪多年,却唯独忘记了他的模样。”

    “直到几年前,从楼主那里得知,他被萧霁抓住,拷问至死。”

    宁颂微这才明白了,长风对萧霁的杀意从何而来。几年前,便是萧霁回到幽州之后的事,她隐约猜到,长风服药之后想起的到底是什么。

    便见长风眼中恨意昭然,咬牙道,“直到那日我服下那枚药,才想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嗜毒成瘾的父亲,我杀死的那个男子,就是我的师父。”

    她垂眸,心中涌起复杂难言之感,对长风的不忍,对李琛的不齿,以及对素筠的怜惜。这与素筠所讲述的恰好一致,他们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去杀了那个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也不知素筠想起来的那人是谁。

    “想杀李琛报仇吗?”手指轻敲茶盏,宁颂微凝着水面上漾开的一层一层涟漪,“只要你将萧霁已死的假消息,传回东朝,我便能允你,杀他一事,由你动手。”

    长风眯眼看着宁颂微,他的确对此有所意动,“假死?郡主和萧霁,难道不是仇人?”

    “不是 。”宁颂微简略回答,笑意慵懒的看着长风,“如何?”

    长风皱眉看她,似是对她所说之话真假难辨,“宁相之死,郡主不觉得是萧霁所为吗?”

    宁颂微不解,“为何我要觉得是他?”

    “几年前,萧霁曾拷问至死过一个明月楼的暗探,此事并不是李琛杜撰,”长风缓缓开口,“明月楼当年由宁相和徐老侯爷联手组建,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其中一件,便是……宁相与当年幽州王廷的玉妃,如今萧宏的玉夫人暗中联手中,将萧霁掳走。”

    室内静的针落可闻,幽幽檀香将空气当中的潮气驱散不少。天命城的秋天并不算冷,但宁颂微却觉察到丝丝凉意自脊柱一点一点攀爬而上,逐渐弥漫至周身,最终,连四肢百骸都似是因冷意僵滞。

    她知道萧霁曾失踪过数年,间接导致了他母亲月姬的含恨而终。

    她记起了初遇时他那落魄瘦弱的模样,记得那时令她情窦萌动的俊美少年眉间散不开的寂寥冷峭,也记得他望向自己时眸底一如既往的温和宁静……更是记得,他谈及过往时,那已然释怀的落寞。

    那萧霁,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呢?

    怪不得,陆承说,自从四岁那年幽州回来后,爹爹对她便不再如从前一般严厉,大概是因为那时,她也被明月楼的杀手误伤,险些殒命。

    怪不得,萧霁一直在查当年之事,却从未开口同她要过她手中最重要的那张身契,他也怕她去查那身契上所牵连之人,最终,查到玉妃身上,了解到父亲所做之事。

    “表妹……”

    陆逸飞的声音从耳际传来,又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宁颂微缓缓看向他,他递过来一只手帕,她才发觉,不知何时,脸上已沾满了泪。

    长风抱臂靠在窗边,“看来郡主真的不知道。当年宁相知道萧霁若继任幽州王对中州威胁极大,所以便出此下策,他思虑的确长远,只可惜小瞧了玉妃,没想到,那女子蠢笨,因嫉恨月姬和萧霁曾因得宠羞辱过她,并不愿只杀了萧霁了事,而是妄图将他极尽羞辱后在迎回王廷遭世人嘲笑,才导致如今的下场。”

    她从前自以为萧霁负她良多,而她愿随自己心意原谅他。可得知这件事之后,她却分不清到底谁欠谁更多一些。也许谁欠谁也并不重要,若她是萧霁,在得知这一切苦难命数的根源后,又怎么能释然呢?

    他望着她的时候,眼中心中想到的,到底是爱意多一些还是恨意多一些?

    “李昭,无需公子带我去找了。”宁颂微闭上眼,长睫颤动时,又有一滴泪从眼角滑下,“萧霁已将她救出。所以,长风公子若想答谢我赠药之举,不妨助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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