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囚禁

    朱凝风也不知昏睡多久,这日醒转,一睁开眼,头顶是轻纱薄帐,四周是明屋净几,窗外掩映浓荫。眼前的陌生感令她感到一阵茫然,无所适从,她身子一动,便觉四肢百骸仍然带有微微酸疼,提醒着她那日剧烈争斗的记忆。

    她头脑飞快思索着,陆岭寨不知怎样了,陆老爹被迷心大法所操控,陆岭寨也许沦为敌手了。魏荣和少爷不知生死如何?

    还有刘向南……他不是一掌击死她了吗?一思及此,她便满腔怒恨。他何止第一次想杀她!小树林的绝情剑若不是少夫人来得及时,她早就成为他剑下阴魂。

    朱凝风此时顾不得身上还在隐隐作痛,动作利索起身,一低头,发现她身上只穿一件白色新单衣,原来的旧衣已不见,不知是谁趁她睡梦中已为她换上洁净衣衫。她正不安,转首瞥见床榻前放着一个矮凳,她的旧衣洗净折叠好,整整齐齐放在上面。

    朱凝风穿了外衣,正要行出门,厢房内走入两个小女婢,一撞见她,立即微笑行礼:“朱姑娘,你终于醒了。”

    朱凝风打量她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婢道:“姑娘,这里是丞相别苑,丞相交代我们照顾你。”

    “刘向南在哪里?”

    女婢怯怯回声:“奴婢不知。”

    朱凝风只好绕过她们,准备出去,却被两位女婢拦住,慌忙对她说:“姑娘,丞相交代我们,让姑娘留在屋子。”

    “我要找他。”朱凝风自然是听不进,夺门而出。

    走出门不远,便看见一汪碧水清湖,碧波万顷,荷塘一望无际,莲叶田田,清风送爽。忽听得渺渺琴声,她顺着琴音一直走,见杳无人影,便高声喊:“刘向南,你给我出来!”

    来到湖边山脚,她抬首,山顶处修筑有一角凉亭,依稀有人影,琴音似从亭心飘出,便朝山上走去。

    凉亭中刘向南正在抚琴,身旁一侍女为他扫火煮茶。只见他神色悠然,调弦转调,琴音旷远,清风吹袍。忽听到山林中有女子声呼喊:“有没有人呢?……刘向南,你在哪里?你出来!”

    刘向南眉心轻蹙,停下手,凝望山路上朝他而来的人影,看似若有所思,又信手调拨了两下琴弦。昔日种种相识,言犹在耳。五里坡山间,她呼喊他的名字,撕心裂肺,而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朱凝风走入凉亭,见是刘向南,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刘向南,你到底将存哲少爷和魏荣怎样了?”

    侍女吃惊看着贸然擅闯的朱凝风,不知所然,刘向南斜睨一眼,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正为他煮茶的侍女便离开。

    “怎么,急不可待来问罪,难道你还有能耐报仇?”刘向南眉眼轻轻一抬,似笑非笑落在朱凝风身上。

    “废话少说!朱存哲和魏荣他们有没有死?”朱凝风秀容即刻浮起一抹冷色。

    刘向南脸色一变,如果说她关心朱存哲,他尚能接受,但她关心魏荣,却是如此格格不入。

    她大概是不知道,那天她受了重伤,是他将她带回来梅苑,除去她血淋淋的衣裳,亲自帮她疗伤,彻夜未眠陪伴着她,直到她脱离了危险……

    想到这里,刘向南深吸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薄凉意味,冷声道:“朱存哲生死,告诉你也无妨,我暂时不让他死!我还要他帮我修炼上九阵。”他说着,又指着山的另一侧,说道:“你看下方是不是很熟悉?那里就是上九阵,朱存哲留在上九阵中,你想他活下来,那你就待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

    “混账!你真是没人性,为了你的上九阵,什么事都做得出!”朱凝风火冒三丈,一掌劈过去,才发觉四肢酸软,运功不起来。

    刘向南淡然道:“我封锁了你经脉,你最好不要运功,否则气血逆冲五脏六腑。”

    确认存哲少爷未死,朱凝风还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心中对刘向南的这股恨意却难消解!

    刘向南实在太猖狂了,欺她软弱无能吗!

    那就不怪她“以儆效尤”了。

    “刘向南,你不要忘记我那封警告信!你如果再伤害我朱家的人,朱凝风迟早都会令你走投无路。”

    怎知那人一听倒是波澜不惊,无动于衷,唇边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从容不迫对她说:“是吗?我也警告你,如果你不肯安分守己,顺从听话,你的存哲少爷连同朱家其他人都别想活命。”

    他犀利的目光早已洞察出朱凝风威胁他时那份心虚无底,也就不忍激怒她,语气敛去冷寒,柔和了几分,温声道:“一命换一命,你自己想清楚。”

    “你要挟我!”朱凝风语带不满,刘向南这套对待她的方式,她早已见惯不怪,可她硬是吃不下这口气。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你走投无路,别无选择!”刘向南无所谓地说。

    他别开眼,望向远方,眉心隐有深意。

    以为她会死心,他会心无旁骛,他和她,会参商不见,而事实上,他们依然要做一对死对头。

    既如此,便留她于此,春山明丽。

    朱凝风只觉刘向南在强迫她,却又无可奈何,蓦然想到魏荣,追问:“你还没回答我,魏荣现在怎样!”

    “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关心他?”刘向南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脸色又转冷肃。

    “他有情有义,是我们朱家的恩人,不似你,简直不是人,是个没人性的魔鬼。”朱凝风一番话竟说得理直气壮。

    刘向南脸色都变了,嘴角抽动了几下,眉眼决绝,罩上一层冷霜,恨声道:“是!你终于遇到一个善良正直的男人来为你朱家卖命!”

    “你说得对!自从你要杀我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对你死心!朱凝风为何不可以遇到属于她的幸福呢。”

    她心中有气,何不索性道出来呢!

    “所以你要和他成亲,双栖双飞,并肩作战,做朱家一世的狗!”刘向南眼底涌出妒意。难道朱凝风可以轻易抛开她已是他的人这件事!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根本没这回事!我现在最关心他的生死,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一样会替他报仇。”

    朱凝风决绝的语气令他难以克制,不由颤声道:“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莫过于你了,除了帮朱家报仇,还要去为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报仇。”

    “他善待我和朱家的人,起码不会让我看错眼!”朱凝风眼眶有雾花打转,哽咽道:“而你,差点让我死在你剑下。”

    刘向南依旧面色阴沉,却不再多语。今日的果是昨日的因,他无话可说。

    他只觉心间被一根梗卡住,令他闷闷不乐,面上却是寒声道:“我刘向南想要一个人是死是活,从来都是随心所欲!魏荣这臭小子,念在他师傅曾经效忠北梁,我今次给了他一次生路。”

    说罢,取过他案上搁放的玉骨折扇,悻悻然离去。

    刘向南离开之后,朱凝风便回原先屋子,想起陆岭寨危难,存哲少爷生死堪忧,不禁心思复杂。无论她如何努力,她终归落在刘向南手中。

    她神色沮丧,颓然坐在案前,支手托腮,清亮如晨星的双眸,遥望窗外。

    当初她是怎么认识刘向南的,她记得一清二楚。

    她因轻信假扮为道士的刘向南一番设计陷害之言,将谋反假证据放到了靖明府牌匾后方,引得政敌吕太师现场搜索罪证,巴不得朱家安了谋反罪名,后来事件被查彻清楚,所幸度过劫难,从此朱凝风懊悔不已,恨透那个素未谋面的熙朝丞相。

    哪知有一次她被派出执行任务,半夜偶遇一白衣男子,眉目清逸,气度凛冽,眼神却狠辣无情,一柄折扇使出深厚武功,直取她性命,幸亏陆云贞及时赶到救下她,那时朱凝风才知道,这书生魔头便是被洛朝人忌惮无比的熙朝丞相刘向南。

    她一直以为如果再遇这人,她一定拼劲全力杀他!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后来会她会和刘向南经历太多恩怨纠葛,乃至于她对他生出了深深情缘。

    然而刘向南后来为了复国,还是直截了当辜负了她的一往情深。

    他吝啬他的感情,她也有她的底线。

    相爱原本必须情投意合才叫天作之合,她被他伤透了心,此生不会对他再动心了。

    朱凝风下定了决心,今时今日的刘向南,一定是她费心费脑想对付的最强劲敌人。

    想了许多逃出去的方法,然而都未能奏效,周围除了一间她住的屋堂和庭院,出了门口,一头是一汪清湖,另一头是大片幽深梅林,朱凝风初时以为是普通梅林,大意走入,怎知差点被困住,才知道刘向南根本不会轻易让她有逃生之路。

    女婢每日都将饭菜定时送到她面前,这日她们又来送饭,朱凝风看着一桌饭菜,心情恹恹,实在无心吃饭。

    这是她被关在这座府邸的第三天,犹如一只被活活关在笼子里的鸟。

    冷静地想,若说她沦为熙国刘向南的“阶下囚”,的确也是千真万确的事。性命受制于刘向南手里,所以她活该被囚禁,活该忍受煎熬,活该在此处度过每一个苦闷孤独的日子,难怪三爷从前感叹“虎落平阳被犬欺”。

    可转念一想,她这境况算是胜过许多上战场杀敌的士兵们,一旦落入敌手,注定饱受摧残,死于非命。刘向南若非念着“旧情”,又怎会容她言语相撞,衣食优待呢?

    刘向南用意是什么呢?

    按他所说,要她顺从待在此处,得以保住朱存哲活命?实在不似刘向南算计谋略的风格。

    拿她对付朱家和陆云贞,那么早就可以行动了,为何迟迟无动静,甚至,她玲珑剔透的心思能感受到他并没有将她当作“人质”来对待。

    这般一想,她又对刘向南恨不起来。

    他们注定是仇敌,他完全可以杀了她,不需要任何情面,也不需要理由,这是他作为熙国丞相最应该做的事。

    难道他对她仍有……

    一想到“情”字,朱凝风便觉浑身一缩,揪心疼痛,提醒自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天真下去……

    他能弑师明志,如何不能做到“绝情弃爱”!

    她不再指望,也不勉强野心勃勃的他会去做她心中的刘向南。她本该清楚,本该放下,如何还能回到雨夜里的执着呢!

    可扪心自问,那时她真不图他什么,只为了让他回归到山洞里放飞白鸽时的状态,找回那一个最温情,最释放的他,所以才有了劝他放弃复国一说。

    然而他终究不承她的情。

    如今细细想来,这场陆岭寨风波,使得她有机会和刘向南正面交手,倒不失为一个了解他的机会。

    从前他所言所语所行,多数限于她的猜测,如今倒是真真切切了解着他。

    恍惚间,朱凝风心中便有缕缕难以名状的酸涩之情,悄然漫开,渗透进她千头万绪的思绪中,手下意识去寻找身上的玉佩……

    玉佩犹在,暖玉温凉。

    这时,她听到女婢小心翼翼说:“朱姑娘,昨日午膳你没有吃,今日若是午膳又不用,奴婢好替你担心,怕你会消瘦生病。”

    另一女婢连忙央求道:“姑娘,求你记得用膳,饭菜冷了,奴婢去替你暖热。”恭敬得语气不自然,说完端着饭菜正要去温热。

    “谢谢你们提醒,我吃不下饭。”朱凝风拦住她们,对两个小姑娘善意的提醒,报以温和委婉笑意。

    连日来她心不在焉,时有茶饭不思,两位婢女倒是机灵,不时关心她,劝她定时吃饭。

    她也知身体重要,吃饱饭才有力气活命,可真的毫无心思吃饭,似乎人不受她控制,灵魂出了窍。

    怎知两位女婢神色愈加恐慌,一把跪下来,忍不住求道:“朱姑娘,请你吃饭吧,我们不能看你挨饿。”

    朱凝风敏锐发现女婢神色惶恐,说话忐忑不安,手脚微微颤抖,她立即察觉出异常,凛声问:“是不是有人吩咐你们一定要我吃饭?”

    两位女婢先是摇头,接着一女婢支支吾吾道:“姑娘若能每日吃饭,我们就无须每日担惊受怕。”

    “每日担惊受怕?”朱凝风秀眉蹙紧,秋水明眸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不由脱口道:“是不是刘向南要你们这么做?”

    “姑娘,我们奉死命在身……”

    朱凝风立即恍然,憋着闷气,低低道:“刘向南!难道你真我怕死了不成!”

    两位涉世未深女婢一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之后,干脆磕头在地,亮出她们底牌:“霍律大人有言在先,每日让姑娘定时吃饭,姑娘若是不从,我等只有如实相告,他说过,唯有姑娘定时用膳,我们才可活命。”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朱凝风过意不去。

    “姑娘大恩大德,求你宽恕我们一命。”

    朱凝风安抚了女婢,心中滋味难辨。

    这是在关心她吗……

    刘向南这般待她,她自是不陌生,当年她病倒客栈,无钱医病,他叫了大夫替她看病,以人命要挟她听从大夫看病,如今又是故伎重演。

    刘向南,你够煞费苦心!

    何苦这样对待一个阶下囚呢!

    不是已经对她斩断情根了吗?

    她心头烦乱,既无可奈何,又不忍牵连无辜女婢,只好忿忿然吃饭。

    用过膳后,朱凝风走出门口,遥望头一日她不小心走入的梅园,不禁想到陆云贞曾教她的奇门遁甲口诀。

    那日云贞只草草教了她一夜,她也是一头雾水,略懂皮毛。

    朱凝风折了一节树根,在空旷泥地上写出了她曾经默念的口诀,仔细琢磨起来。

    天盘九星、人盘八门、地盘八公……

    朱凝风尝试着画着各种阴阳八卦交替的符号,从零散到密集,从一开始的毫无头绪,到渐渐有些章法。她自小伺候朱存哲读书学习,兵书史册多有接触,虽不谙诗词曲赋,文人才艺,却于兵法布阵上颇感兴致,于是奇门遁甲这等晦涩玄理,于她而言倒不是难解天书,反倒越深究越有兴致。

    她发现原来她也和少夫人一样的会醉心于奇门遁甲,当下生出了小试牛刀之心,望着那片梅林出神……一时心血来潮,浑不觉朝梅林走去。

    梅林广袤不见边,梅树和修竹、松柏交叉遍布,地上小径错综相连,看似天然野径,留心观察,又发现这些小径暗藏玄理。

    朱凝风行走于内,梅树虬枝疏横,错落有致,时值早春,仍有梅蕊枝头绽放,不时闻得梅香浮动,宛如走入混沌仙境。

    她走得小心翼翼,不时于树上留下记号,虽不停地走,却发觉路面总是绕来绕去,似是进入一座迷宫,摸不着方向,迷迷糊糊中,来到一片竹篁深处,冷风飒爽,雾岚飘浮,隐约看见亭台楼阁,掩映其中。

    她周身被雾气萦绕,但觉胸口烦闷,似被堵住,似乎是胸前玉佩,便顺手去触摸,只觉玉佩连同悬挂的绳索灼热发烫,她猜想是她紧张所致,不再多虑,继续行路。

    然而雾气挥之不去,她渐渐感到神智昏厥,四肢轻微痉挛,眼前视线逐渐模糊,分辨不清,她想尽快离开,步伐加快,沿着做了记号的路重新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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