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西的手臂忽然垂到腰间,耷拉在地上,没有任何人为控制的痕迹,完全是重力所驱,显得他更像个死人。接着,另一只手臂也掉下去,主躯干被身体里所剩不多的力量驱使,缓慢的,僵硬的移动,但是似乎力不从心。他的身体仅仅往前动了一点点,只是这点幅度,他也满足了。整个人往前摔去,恰恰好跪在台阶上。膝盖撞在地板上的声音听着让人感同身受,明严在那一刹那闭上了眼睛,手臂护胸,抬起了一只膝盖,也感受到了他的疼痛似的。

    “老板,对不起。”沧桑的声音从水西干枯的嗓门中传出来,“我不是故意的。”

    “你这是干什么呀?”明严确实被吓住了,站在原地想过去扶又不太敢。她还没见过像水西这么没有尊严的人,动不动就下跪。他是什么废物吗?这样的话,她更看他不顺眼了。“你先起来再说。”

    水西挣扎起身,却体力不支瘫倒在地上。

    原来他不是有意要跪下来的。明严这才拉着惠子逢过去帮忙,可是生病的人如同一堆死肉,比平常更重。两个人只是把他扶起来就费了好大的力气。

    “你是不是快死了?”明严没见过这种架势,难免有这样的担心,问病人自己是没什么用的,她又问了惠子逢,“他这样是不是快要死了?”

    “送医院吧!”惠子逢说。

    水西抓住惠子逢的手臂,一双病目透着绝望中的挣扎,“司坛,你忘了吗?去了医院我会死的。”

    明严看向惠子逢,期待他解释解释这是为何。怎么这人这么怪,毛病这么多?

    惠子逢却不答应,“要是你马上好起来就不用去医院了。”

    “水西,如果你是得了传染病的话,就害死我们大家了。医院有什么好怕的,我会陪你的,乖乖去吧,啊?”明严采用温柔战术哄他。

    水西靠在明严肩上,忽然发出怪怪的声音。两人再看他,刚刚那一副病容不曾存在过似的,只看到他现在一脸恶作剧成功的坏笑。

    明严轻轻捶了一下水西的肩膀,不满道,“你干嘛?是在耍我们吗?”

    “司坛,你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站在我这边啊?”水西说。

    惠子逢冷漠回应,“我只站在正确的一方。”他起身踢了踢水西的赤脚,“快点起来吧,我就知道你没事,还在这装,没有一点素质。明严老板,我要是你,就把他解雇了。”

    他开玩笑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旁人听不出来是玩笑,还怪别人误会了他。

    水西咬牙切齿,一边起身,一边抬头去看惠子逢。这个无情的人,就算他是装出来的,也该被吓到,假惺惺的问候一下吧!水西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没想到明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水西觉得自己那一刹是因为太过虚弱,所以反应慢了很多,竟然对刚刚的这一动作产生了感动。他完全发自于内心的对明严回头一笑,当他后悔的时候笑容只好僵在脸上。

    “不去就不去吧,水西,我扶你上楼躺着去吧,看你这样子肯定是要好好休养一阵,你别逞强了。”明严变得一本正经,表现出对下等人的关怀,这也是不常见的事情。水西目光低垂,不知所措,直到听见明严说了接下来的话,他才像往常一样笑出来,透着几分虚伪。

    “我照顾你就照顾你吧,就当行善积德了。要是你好了一定得加倍奉还。连你那视为天命的好主子都不稀得关心你一下,我倒好,现在变成你的仆人了。奴隶总要翻身做主人的,这句话真是硬道理。”

    明严在说些什么,水西逐渐的听不懂了。他所有的意志力集中在自己的两条腿上,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至少要坚持到床边那一刻。不然的话,刚刚那场表演就露馅了,也会给老板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时刻,只是这一次似乎要比以往都来得更加痛苦一些。必须要做出一些决断了,他想着,回头望见惠子逢仰着头看他。

    那个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却顶着一张高贵的脸自视甚高。那双眼睛里的渺小真是让人可悲啊!

    惠子逢看着明严搀扶着水西上了楼,独留他一人在空空的大厅里无事可做。原本走这一趟确实是想表示一番关心的,谁知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转身出门,站在门槛外,左右三思,返回楼下,听见楼上明严的声音:

    “你这个病人,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不吃怎么可能撑过去?”

    水西极其自律,绝对不会乱碰一丁点他不需要的水和食物,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吃过东西,包括他在内,这简直匪夷所思。再三回想水西刚才对他说的那句话,“你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站在我这边”,人心是会冷的,他知道。若是他不做出改变,终有一天,水西也会离他而去。有时候会觉得水西很烦人,恨不得他赶紧消失,但是当他想不清楚一些事情无人倾诉的时候,只要水西还在他身边,就算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就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崩溃。

    这就是所谓的朋友吧?他内心并不愿意这么做,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害怕孤独的。所以踟躇良久,还是来到了水西的房门前。

    水西躺在他那张窄窄的床上,两只脚完全悬空在外。身上盖了一条印着兔子和兰花的被子。一张病容看起来单薄无助,几欲奄奄一息。惠子逢心中疑惑,水西怎么时好时坏,该不会是装的吧?为了明严的心软照顾?但更加担忧起来。

    “你是想来照顾他吗?”明严的眼中闪着光。她请惠子逢来一趟的目的就为了这个。水西口口声声无家可归,但他不是有这么一个主子在吗?而且,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兴许是在等着她不在了才会现身吧。明严睿智,心想自己还是躲躲吧,看在水西身体不适的份上,给这对小情侣相处的空间。

    “明严,你家有香火吗?”惠子逢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明严不知所以,半信半疑,带着惠子逢去找了香火来。惠子逢把那香靠近鼻尖嗅了嗅,赞叹道,“好香!这是很名贵的东西,你打算就这样糟蹋了吗?”

    明严探头看了看水西,他禁闭双眼,眉头紧皱,似乎还咬着嘴唇。明严一脸不舍惠子逢手里那香,“那有什么办法?不过他怎么还有这怪癖?这样就能让他好起来?”

    “水西他早年受了很多苦,体质特殊,不愿意过多的接触外界,所以很排斥去医院。不过,活了这么多年,也逐渐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和他相处久了,我是比较了解他的,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惠子逢说着找出了放在柜子角落里的香炉出来,显然那是经常用的东西。他点燃了三支香,放在水西的床边。袅袅云烟逐渐在屋内聚集,呛得明严忍不住去开了窗户,只是她刚刚推开了一条缝就想起什么来,询问惠子逢:“可以开窗吗?”

    “当然。”惠子逢也忍不住用手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香有凝神静气的效果,也会让人上瘾。不过,你不用担心,会上瘾的人只是少数,对身体没有什么坏处。”

    “他需要吃点什么的吧?要给他准备什么?”明严在想别的事情,显然心不在焉,整个人的表情变得呆滞了。她自以为见识多了骇人听闻的事情,此刻觉得水西这场病怪怪的,但是又没有证据说明到底哪里怪。

    原先以为他是流感之类,三五天好不了,十天半个月总该见好转了 。但水西的症状一点也不像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和见不得人的病也不沾边,除了身体日渐虚弱,实在找不出来可疑之疾。他病得不能轻易移动步子,更别提上厨房自己做些吃的东西。里里外外的垃圾桶找不到半点食物的痕迹。所以水西到底是怎么活着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以前没有注意过那么多事情,只在乎他有没有偷懒,是不是用心做工作了。水西一病,她才慢慢发现许多不对劲之处来。

    “你别紧张。”惠子逢试图用微笑缓解当下这狭小空间里压抑的气氛,“水西他在我们家当佣人当出了几十年的经验,你让他给你添麻烦他肯定不乐意了。待会儿等他睡醒了,需要什么我去准备好了。你说得对,照顾他应该是我的责任。”

    “哎,我不是那意思。”明严如梦初醒,听到惠子逢这话,遥远的思绪里已经为她刚刚的疑惑提供了一个可以相信的答案。恢复了理智,立刻圆滑的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意照顾他。当然了,照顾一个病人肯定是很累的,我一个女生,也不方便,对不对?找你来,主要是因为水西他孤家寡人的,生了病肯定想亲人朋友陪在身边,就算是来看一眼也好,你说是不是?”

    明严试探性地问。她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像水西说的那样人情淡漠,根本不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惠子逢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再无其他话可说。

    “哎!老慧!”明严看了水西一眼,确认他已经睡熟了,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思,凑近惠子逢悄声说话,“你知道他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吗?这个时候怎么不把她找来?”

    “女朋友?”惠子逢似乎对这个词语很陌生,重复了一遍,细细琢磨,“你是说水西的女朋友?他没有什么女朋友。”

    他的记忆里,水西不常与女孩子来往,连说话也很少。总是冷冰冰的躲开。只有明严例外。他没觉得这样或者那样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而已。

    “我保证我见过的,是个肤白貌美的大美人,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你难道从没有听过一点消息吗?”

    屋子里的香火气实在有些呛人了。惠子逢一半是为了逃离这屋子,一半是为了逃避明严的喋喋不休,拉着明严胳膊肘处的衣袖,将她带出房间,关上了门。

    “明严老板,麻烦你帮忙指给我你们这儿的厨房用具都在哪里,我给水西煮一锅鱼汤,也顺便帮你做一顿晚饭,怎么样?”

    “你会做饭吗?呦!你个大少爷~”

    两人的声音渐渐消散,床上的水西从美梦中睁开眼睛,呆呆的望着乌烟瘴气的天花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精神舒爽。他从被子里探出手,举高细看,皮肤薄如蝉翼,青筋毕现,似乎轻轻一折就会粉碎。这具身体中的力量一夜之间流失殆尽,仿佛生了锈的齿轮,拼尽全力也没法再继续转动。

    尽管如此,有一件事,他还是要去做。三支香燃烧的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了许多倍。窗户缓缓关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黄昏的光芒在屋内仅仅留下几道微弱的金光,转瞬之间就被吞噬殆尽。

    厨房里,明严正在指导惠子逢如何对鱼肉改刀,橱窗里的碗碟“哗啦啦”碎了一地。惠子逢弯下去的腰僵硬着,几秒之后,紧紧抿着嘴巴,慢慢站直了身子,看见明严的表情,正要难为情的开口道歉,明严先说话了。

    她的脑袋歪向一边,“你有没有听见楼上开窗户的声音?”

    惠子逢配合着屏息静听,说,“没有。”

    明严转身走出厨房,从旁边的置物架上抽出了名为“铁马观花”的古董,闯进后院的花园,抬头往上看去。水西房间的窗户还是她刚刚打开的弧度,别的窗户禁闭着,屋檐上没有猫的痕迹出现。

    好奇怪?为什么在那么惠子逢打碎那么多碗碟的时候,会听见远处的开窗户声?她的听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难道说是幻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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