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秋提溜着自己的裤脚,翘起脚尖,小心翼翼跟在后头走着,见自己的运动鞋上沾上了泥水,微微皱眉。

    安丰民一面走,一面说,余光瞥到夏景秋的样子,毫无情绪移开视线。

    夏三爷却对脚下的泥泞恍若未觉,他穿着布鞋,一身黑色中山装,大步跟在安丰民后面,凝神听着安丰民介绍的难民区的一切。

    缺医少药。

    缺粮少柴。

    死的人想烧没柴,想埋怕瘟疫,堆放生虫生细菌也会生疫……

    活的人没粮吃没药治没地方睡,没处排泄……

    这里的水里都是污秽,不能喝不能用,家禽死了烂在水里也易生疫。

    所以,总体上:

    最要紧的,是要抓紧消毒防疫。一则要有柴处理尸体,二则要有药消毒防治;

    其次,要解决灾民的生存问题。粮、干净的水、干净的衣物、住所……

    后面,还要考虑灾民们家园重建问题。

    另外,还有一个,这条河沿岸的其他地区灾情如何,他并不得知,最怕,有那尸位素餐以权谋私的官员,欺上瞒下大发灾民财。

    那时,天灾变成人祸,流离失所受难的百姓们只会更多。

    夏三爷拧眉嗯了一声。

    见夏景秋一手捂着口鼻,一手还在摆弄自己的裤脚,冷盯了她一眼:“离开之前办好。”

    夏景秋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踢了踢脚上的泥:“钟晴呢?”

    夏三爷沉默了半息:“待她醒,你们自行商量。”

    夏景秋猛然抬头:“真的?”

    夏三爷点头:“宁伯会照顾好她,醒了,你们定。”

    “随我?”

    “随你。”

    夏景秋欢呼起来,一把抱住三爷在三爷脸上嗯嘛亲了一口。

    夏三爷瞳孔微微一缩,眉尖蹙起,怒道:“没大没小!”

    声音低沉,怒气冲冲。

    耳朵尖尖却一点一点红了。

    夏景秋却不怕他,对他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

    安丰民暗笑他虚张声势,忙叫了个人带夏景秋熟悉情况。

    待夏景秋走后,安丰民方迟疑道:“我相信夏爷看人用人的眼光,只……小姐毕竟还小,有些事……会不会太早?”

    夏三爷道:“她就是读书读迂了,纸上谈兵,整日将大道理挂嘴边,哄哄小孩儿罢了,真正为国为民的实事却是一件没做,我带她来,就想叫她好好看看,好好学着,多做,少说。”

    安丰民哈哈大笑:“三爷,当年我也是被您这样一顿骂才开了窍。”

    夏三爷拧眉疑惑看着他。

    安丰民摇头失笑:“您啊,就是这样,才易被人误会冷情冷心,明明是最热心不过的人了。”

    夏三爷眉尖蹙得愈发紧了。

    安丰民又道:“那钱财呢?”

    夏三爷道:“一样,她审,我批。”

    安丰民点头,起身,鞠躬:“我替一万零四十三名灾民谢谢您。”

    夏三爷扶他起来,忽鞠躬诚恳道:“计国兄,她便托付于你了,万望你严格教导,越看我的面子,越严厉些,她被弟宠坏了,性子急躁了些,望多多包涵!”

    安丰民急忙拦他:“厚生兄言重了,若没有厚生兄当年的鼎力相助,哪儿来今日的安丰民,厚生兄放心,弟必定倾囊相授,严格教导。”

    夏三爷这才放下心来。

    安丰民叹道:“厚生兄对她如此,尊夫人泉下有知定也能安息了。只好歹顾着自个儿些,难道就如此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过这一生?”

    夏三爷脸色忽沉了下来:“我还有事,回见。”

    说着便起身离开,安丰民在后头哎了半天也不搭理。

    安丰民长长叹了口气:“还说小孩子急躁,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得,什么人哪这是?!”

    忙忙碌碌赈灾间,一月已过,钟晴醒后一直休养,近几日才得以出门院里逛逛。

    已是七月末,眼看着快中秋节,天已慢慢凉了起来,有那怕冷的,夜半时分已盖起了棉被。

    当铺里每日价拥满了人,将夏装当了,才好准备购买秋冬衣裳。

    钟晴喝着粥,听宁伯讲,这一月里,洪府忙碌得很。

    先是洪夫人好容易捡条命回来。

    后来洪老爷也病重在床。

    洪府准备喜事冲冲,原洪夫人相看好秦小姐,秦家推说还小,家里还想再宠几年,过两年再说。

    又有陈家孔家,相继婉拒。

    后几天,洪府门口热闹得很,好多女子带着孩子在洪府门口跪求给二老侍疾敬孝。

    原是洪琅在外养着的人,有偷瞒着生下孩子送乡下养着的,现都接了回来要认祖归宗。

    又有传言说,康家和洪家已定了亲,不过两日,洪夫人放出话来,八月初六完婚,聘娶康家大小姐康馨为洪琅正妻,带着孩子的女子们,验明正身后入府为妾。

    钟晴听故事似的,捧着勺,怔怔呆了许久未能缓过神来,“夏姐姐呢?”

    宁伯笑了笑:“忙着呢,且顾不过来,索性离婚协议书已经签订,洪府怎样,和我们没关系。”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契纸来:“这是您的。”

    钟晴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打开。

    官府盖了章的和离书。

    是和离,不是休书。

    钟晴又道了声谢,心下有些明白夏三爷当时的意思了。

    概,夏三爷想用她的遭遇刺激夏姐姐自愿主动离婚。

    宁伯瞧了她一眼,暗想,不知钟晴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那洪琅竟派人将野岗子翻了个底朝天,洪家上下仆人也换了个遍,尤其以前得用的老人,竟都莫名死了。

    外公馆里,竟也抬出去好几个人。

    钟晴只低着头缓缓喝粥。

    醇香的粥入口,一时说不清心底什么滋味儿。

    夏景秋忙得日夜连轴转,忙中偷闲趁晚用罢了饭来瞧她一眼,见她呆呆愣愣的好像失了魂儿,忙说要带她出去走走,又对她说了自个儿在远郊赈灾的事儿。

    钟晴回神,要剪刀。

    夏景秋啊了一声,忙问丫头找了剪刀给她。

    钟晴拿着剪刀走进盥洗室。

    夏景秋跟在后头:“你要剪刀做什么?”

    钟晴看着西洋镜子里的人。

    灯光下,面色惨白消瘦,唇起皮干裂,只一双黑眸,眼神还定。

    钟晴捞起背后绸缎如云的鬓发,抬起剪刀,一刀剪下!

    夏景秋吓得尖叫一声。

    难得有闲心院儿里纳凉的夏三爷猛然率人冲了进来,宁伯跟在后头惊慌不已:“小姐!怎么了?!”

    夏景秋磕磕绊绊指着钟晴:“她……她剪头发……”

    夏三爷眸光冰冷,狠盯了一眼夏景秋,嘴唇动了动,夏景秋瞧那嘴型像是在骂她。

    宁伯长长吁了口气:“我们还以为怎么了,您瞧瞧,把爷给吓的。”

    夏景秋看着夏三爷凌乱的头发脚上穿反的拖鞋,嘿嘿笑了一下。

    钟晴愧疚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吓到夏姐姐了。”

    宁伯道:“哎,钟小姐,您想剪头发跟我说一声,明儿就叫师傅上门来,您看您,大晚上的吓人不说,白糟蹋了头发。”

    钟晴垂头道歉,披肩短发滑下。

    夏三爷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夏景秋忙接过钟晴手上的剪子放回针线篮子里,钟晴将长发拿红绳扎起,也放回篮子里。

    夏景秋摸了摸钟晴的头发:“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头发。”

    钟晴抬头笑得温柔:“我早就不想要了。”

    夏景秋笑道:“短发也很美。”

    钟晴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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