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老师从哪里来?上城大学只她一位女老师,方圆百里无学校,哪来的老师?现战乱纷扰,若请外地的老师们过来,人家愿不愿意来是一回事,来了这路途中又如何保证安全到达?尤女校里定都是女教师,来了以后定是住在学校里,安全问题又比男教师难上一层。

    以及,张先生说,此次女校,是中央教育部牵的头,但教育部资金有限,只引进企业出资,只现出资的到底是洋人还是民族企业,未定。

    概洋人出资的几率更大些。

    若是民族企业暂且不谈,若是洋人,钟晴便更踌躇几分。

    虽她在北欧几年也受了老师们的帮助,也颇有一些善良温和的洋人,但做生意的洋人能有几个是好人的?且又跑到这里做生意的。

    按夏景秋所说,都是来扒皮的恶鬼。

    扒皮的恶鬼出资办女校。

    而且专选这荒僻地区筹办女校……

    若真是洋人出资,据她对洋人学校的了解,定会在所有学部外再添设一门洋人学科。

    怕只怕,这门学科的负责人超于校长管辖之外,校长再成了洋人的傀儡,选些女孩子读书认字,不为明理,却为养出些专供娱人的风情女子……

    港城前些年刚查出一起明为办女校,暗地里逼良为娼的案子。

    夏景秋那会儿来信给她,说了好多。

    明面上教书育人,私底下洋人总以资助为由,表面请学生去勤工俭学,暗地里行不轨之事。

    女学生们多面皮薄,又经恐吓,便不敢言语。

    后一位女教师发现不对,暗地里查,查了好久,自己险些丢了命才查出来将真相大白天下。

    只港城到底已不是本国统辖范围内,故此事未见大报,只一些街头小报报道了此事。

    知道的人不多。

    故容不得她不多想。

    且自来选校长,要么于学问处为顶尖人物,要么于为人处世里有大能力,要么于政府要员里有济世之心……

    为何独独找她?

    论学问,她在院里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并不十分拔尖,除戏剧外,古文学比不过王教授,现代文学比不过顾教授,语言文字学比不过吴教授……虽近年也写了些诗歌剧本小说,影响却也不十分大。

    论能力,她行政组织能力有限,人际经营恬淡,运筹帷幄不足……

    论背景,她不像吴教授,兼任中央外交部副部长,不像理科邵教授,兼任中央铁道部主任……

    论财力,她孤家寡人一个,唯有的贵重物品就是放在图书室的那一堆古籍。

    若说是有筹办识字班的经验……

    文学系里的教授学生们,哪个没在外面办识字班义务教学?

    只她,以性别优势办了女子识字班罢了。

    又刚出了那样的事。

    现独独找她筹办女校……

    一夜心绪繁乱辗转难眠。

    次日清晨,早早的,起身收拾了,去了湖边散步。

    此时只零星几个学生在晨跑。

    见了她,道了声好。

    钟晴微笑回礼。

    随性漫步,走到小镇上的一家早餐摊子边。

    一眼瞧见易谨。

    一身月白长衫,鼻梁上架了金边圆眼镜,正在用早餐。

    转身要离开,却被叫住:“钟老师,一起来吃早餐吗?”

    钟晴转身道:“谢易先生,我才刚用过了,您慢用。”

    易谨放下筷子,拿起帽子起身:“钟老师,稍等两步,我有话说。”

    钟晴停了一步。

    “钟老师,请允许我为我前日的失礼道歉。”

    易谨半鞠躬致歉,又递了两个烤包子给她。

    钟晴接了。

    “我接受您的道歉,若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上午还有些事。”

    易谨大步跟上她。

    “钟老师,不知张先生是否跟您说了筹办女校的事?”

    钟晴怀里抱着包子,脚下小碎步走的很快。

    闻言,低低嗯了一声。

    “钟老师如何想?”

    “不如何想。”

    “接么?”

    “未定。”

    “有什么顾虑?”

    “在想。”

    “钟老师……”

    易谨一个箭步,抢钟晴一步,站她身前拦住。

    “钟小姐可还为昨天的事生气?”

    “没有。”

    易谨弯腰低头,从下仰头看钟晴脸色。

    钟晴被凑近放大的一张俊脸吓了一跳,忙后退一大步。

    “易先生做什么?!”

    呼吸凑的那么近。

    温热的气息直扑她面上。

    远远看,二人亲吻似的。

    “没做什么,想知道钟小姐有没有生气。”

    “生气如何?不生气又如何?”

    易谨笑得讨好。

    “生气是我的罪过,自当卖力叫钟小姐消气。”

    “不生气,自当卖力哄钟小姐笑一笑,当是我的荣幸。”

    钟晴抿唇。

    这人客气时钟小姐,嘲讽人钟老师,油嘴滑舌,令人不快。

    “易先生,您的编辑、刺客、将军的工作呢?何来的时间在这里胡乱混?”

    钟晴撇过头,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脸色。

    易谨笑道:“编辑、刺客、将军的工作都在,钟小姐不必担忧。”

    钟晴抿唇。

    想说不是为他担忧,又觉太过冷情。

    想说为他担忧,那更是不对。

    索性埋头就走。

    “钟晴。”

    易谨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语气温柔,似含情,细品又平淡。

    钟晴停了脚步,没回头。

    寂静了半晌。

    方才听到一声叹息。

    “女校的事,请万万推拒。至于内情,不好细说,但千万别接,他们也骗了张中和先生。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趁这几日,准备准备,离开这儿吧。或去找夏小姐,或找陈先生。”

    中央有人贪污公款,准备借筹办女校之事销赃,再将罪名栽赃在张先生和女校负责人头上。

    而张中和先生,素有传言,和中央教育部部长关系很好。

    他正在查到底是谁,于此国家危难之际,竟还忙着以权谋私。

    或许,和中央内部近几年的内斗有关。

    钟晴低低嗯了一声,抬步。

    后面温柔的声音又响起。

    “秦卿。”

    钟晴一顿。

    这么个叫法,似曾相识。

    总觉有个人也曾这样叫过。

    声音低沉温和,尾音又带了些南方语言特有的柔和呢喃,听起来像是亲亲似的。

    “你寄去的诗歌和剧本,前些日子都在《小说月刊》上发表了,在国内引起了很大的影响,激发了许多爱国的激情,也引起了许多反动势力的注意。只你现身处偏僻之地,不能明白外面的人对你的钦慕,也不能明白某些势力对你的仇视。我只愿你能顺遂康健,目亮心明,不叫人哄骗,平安一世。”

    钟晴听得心内触动万分。

    些微别扭的恼意化作一腔暗流涌动的情意。

    却不得从口中倾诉出来。

    又听最后几句不对,便转身问:“易先生,您后面要去做什么工作?编辑?刺客?还是将军?”

    为何后面几句,似是交代遗言再也不见的口气。

    易谨听出她语气里的担忧。

    笑得朗然:“某能做什么工作?自是给秦卿作家做编辑发行去,要知道,《小说月刊》刊载的《致我深爱的你》和短剧系列,要加印再版,后续工作我得跟上不是?”

    说罢,帽子扣在胸前躬身:

    “钟晴小姐,再见。”

    钟晴未应答。

    直觉不对劲。

    好似这人去了,便从这世上消失,便再也瞧不见了。

    却也没什么立场,说些什么话来。

    只能静立目送着。

    那月白色的劲挺背影,变小,小至一个黑点,直至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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