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天地间,层层雪霜覆盖,白色是唯一的颜色。

    一道削瘦的身影踽踽独行,无来处,无去处。

    不知过了多久,浓雾稀薄,闻祯空洞的瞳孔聚焦在雾后高大的虚影中,一张无表情的面孔流露出似笑非笑的麻木。

    雾愈发稀薄,虚影愈发明朗。

    闻祯停下,嘴角轻扯,一声‘陈淮重’飘散在空中。

    雾已散,高大俊美的青年一身雾蓝华袍,眼尾上扬,清俊如松柏,雅致如玉兰。

    如斯俊才却让闻祯攥紧了手心,眼捷频繁颤抖,像是要紧闭双眼,却强撑着眼皮。少顷,在青年抬步朝她走来的一瞬间,闻祯急声呵斥道:“停下。”

    青年露出迷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迈开腿,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撞了满怀。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缓缓笑了。

    下一刻,温和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看着女娘握着一把光华泛冷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正抵在胸膛。

    左胸下一片平静。

    青年低头,对上一双冷漠的眼睛,笑意化成冷静,“你要杀我?”

    “不,”闻祯否认得很快,“陈泗,你已经死过太多次。”说完,她反手将匕首刺入心脏,动作迅捷、果断,让想拦下的人都来不及反应。

    刀尖刺进血肉,又冷又硬,一路捅穿经脉无数,鲜血往外漫溢时,闻祯才感觉到疼,很疼~,但这种疼,终于只有她感知到。

    在闻祯最后的意识里,她记得自己克制住颤抖的唇瓣,尽力往上扬起。

    — — — — — — — — — —

    “主子,主子……”

    在一片摇晃中,闻祯逐渐恢复意识,她眯起眼睛,好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还在梦里吧,闻祯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皮又开始上下打架。

    倏尔,脑海里蹦出一张糊满鲜血的脸庞,闻祯惊醒得瞪大了瞳孔,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喊:“筠兰,筠”

    突然逼近的脸孔打断闻祯的低喊,筠兰两手撑在软榻上,问,“主子,你叫我吗?”

    怔愣片刻,闻祯偏头错开视线,“你听错了。”

    闻祯完全清醒,目光落在屋里的漏刻,巳时三刻,她问道:“上午的比试还未结束吗?”

    筠兰摇头。

    忆起那鲜血淋漓又异常痛苦的噩梦,闻祯捂住胸口,心有余悸,一时间坐立难安。

    一番梳洗打扮后,她出门就往比试场地走去。

    八月入夏,建在山腰的庄园却有独特的沁凉,今年夏试举办人选择的场地甚是周到。走在林荫小路上,山风拂过面颊,闻祯的脑海一片清明。

    半月前,她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回”到她的十二岁。

    她曾听闻过死后重生的奇闻轶事,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再活一次?无数情绪混在一起,闻祯最大的感受就是茫然。就在这样的迷乱中,前世拖她入黄泉的梦魇又一次地缠上她。

    是她想得天真,附骨之疽浸透她的骨血,与她的灵魂融为一体,岂是一场生死就能摆脱的。

    那年雪夜,陈泗用自残来胁迫她收回退婚之举,不料用力过猛,自残变自戕,一条小命就交代在闻府的破烂后门。

    闻祯现在还记得,滚烫的鲜血源源不断从男人的腹部里流出来,糊满捂住伤口的手心,粘稠得让人心里发毛。时间久了,她的鼻腔里被铁锈般的腥味塞满,又恶心得想吐。

    这一夜,成了她的梦魇之源。

    解铃还须系铃人,前世,梦魇无解。而这一世,或许,她能找到解梦魇之法。

    这一年,她在荥州秦家为母守丧,而系铃人- - 陈泗,同在荥州求学。

    想到这一茬,她派筠竹去查陈泗的去处。

    筠竹自幼在秦府的死士营受训,除了一身凌厉功夫,探查寻访也是当家本事。三天后,有关陈泗在荥州的一切事务都被记录成册,敬呈于案。

    闻祯翻阅过后,心绪难定。万万没想到,靖都风流蕴藉的陈世子,在荥州却是人人唾弃的北渊竖子。

    南楚与北渊曾敦睦邦交,立下过互不相犯国境的盟约。仅短短十年,北渊背盟败约。在南楚子民深陷旱灾水祸的生死存亡之际,北渊三万骑兵南下,一路烧杀抢掠,犹如蝗虫过境,给南楚留下难以泯灭的伤痛。此后,两国边境兵革互兴,交恶至今。

    对北渊蛮贼的仇视,镌刻在每一个南楚子民的内心。

    南楚开国功臣的后代— —南安侯世子,身体里流着的血竟有一半是来自北渊。前世流传在靖都的谣言竟不是污蔑,闻祯惊叹地抽好一大口气。

    幸好,这一世她已经决定和那人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梦魇一解,凡陈泗所在之地,绝无她的半分踪迹。

    高台之上,旗帜飘扬,闻祯一眼看见人群中屹立笔挺的少年,清瘦削长的身姿如宁折不弯的翠竹。

    比试场地近在咫尺,除在高台上参赛的儒生,台下观赛的学子张袂成阴。闻祯站在入口处,踌躇不定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一个着月白彩绣长裙的娇俏女娘,手执一柄团扇,笑盈盈地看着她。闻祯注意到她身边站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身量约七尺半,唇红齿白,竟比女娘还要貌美三分。

    少年是四表兄的好友,叫关莘,闻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看两人相似的容貌,闻祯猜那名女娘就是关莘的妹妹,关慕。

    双方互相走近,一番交流后,闻祯收到邀约,关慕请她一同前往风竹轩。

    风竹轩的对面便是比试的高台,是观赛的绝佳之地。

    关慕此举实在是贴心,方才她在入口犹豫的模样定是被这对兄妹看到。思及此,闻祯笑着答应。

    风竹轩建在高处,一行人拾阶而上,在离风竹轩十步距离时,关莘抬手向二人告辞。

    关莘走后不久,关慕朝闻祯解释,“二兄是去看秦世兄的比试。”说完她凑近闻祯,团扇遮住两人的侧脸,“二兄很担心秦世兄。”

    担心?闻祯低垂的眼眸滑过一抹狐疑。

    “关三娘子,怎么还站在外面?这位是哪位娘子,我瞧着像是从未见过。”

    一道清脆爽利的声音引得轩里的娘子纷纷把目光投向圆拱门外。

    两道纤柔的身姿挨肩而立,个子高挑一些的,轩内娘子都认识,荥州都尉之女关三娘子,另一位?

    另一边,关慕撤下团扇,闻祯眼帘一抬,一眼掠过轩内娘子。

    轩内一时寂静无声。

    少顷,她在各式各样地打量中,仪态端庄地行礼,“靖都闻氏长女,闻祯。”

    话落,轩内窃窃私语一片,偶有几出声音落在闻祯耳边。

    “这位娘子好美啊,她是从靖都来的,靖都的女娘都长得像她这样好看吗!”

    “薄有几分姿色罢了,闻氏,我可从没听过荥州有姓闻的世家,一个从靖都来的破落户,有什么好羡慕的。”

    “不是世家出身又如何,难道你杨惜就高贵?一个杨家出五服的旁支,天天摆着架子给谁看。”

    “……”

    因父兄在官场的交错复杂关系,这些女娘们平日就分派报团,多有龃龉。一件小事的不同看法,就能引发一次口舌之争。闻祯在靖都的宴会上看过很多遍相似的戏码,与荥州女娘当面红脸互斥的大胆泼辣相比,靖都的贵女一向是笑得和气说话句句埋坑。

    通常在事情发酵前会有充当和事佬的女娘出面圆场。

    不想这和事佬竟是关慕。

    关慕朝闻祯歉意一笑,走进人群里,轻声细语一番,平复个别人的燥意。不多时,轩内一片欢声笑语,仿若在座的女娘都是亲密的手帕交。

    风竹轩内的风波刚过,对面的四方台却生起波澜。女娘们纷纷倚在凭栏,她们注意到高台上的十数人团团围住考官,一副争吵的架势。

    台上一处乱,台下处处乱,甚至有学子撸起袖子,扭打在一起。

    真是让人打开眼界。

    像夏试这类比试文采的大赛,一般都是自持身份的文人学子参加,他们推崇以文章定高下,以口才定胜负,哪里瞧得上用蛮力争输赢。

    眼下局面乱成一团,可看得局外的女娘们兴致颇高。她们兴奋地讨论台下发生什么,又叫家仆下去打听。

    闻祯站在人群之外,眼神锁定在高台西北角,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因距离远,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但她能看出他被所有人排外的狼狈。

    想来,这场混乱,与他不无关系。

    “闻娘子,你认识陈公子?”

    闻祯看着忽然出现在她身旁的女娘,对方身量与她齐平,容貌清秀,细眉薄唇,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闻祯与她对视片刻,忽见她敛唇羞涩,小声道:“闻娘子,你可真好看,好像观音座下的小仙童。”

    “谢谢。”闻祯错开视线,片刻后,她又道,“不认识。”

    小家碧玉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兴奋道:“是吗?他叫陈泗,是长丰书院的学子,很厉害的一个人。”

    没想到还有一天由其他人给她介绍陈泗,闻祯沉默地看着台上的少年,又应一声。

    “我觉得他和闻娘子是一样好看的人。”小家碧玉又道。

    打定主意不想和陈泗有交集的某人,不知要如何接这话。两人的氛围一时沉淀下来。

    “阿桐。”

    小家碧玉应声道:“阿姐。”

    一个面容有几分英气的女娘大跨步走来,站在闻祯和阿桐中间,一副护小鸡仔的架势。

    闻祯轻扯嘴皮,笑了。看这两人站在一处,她认出方才直言驳斥杨家女娘的,就是这位啊。

    闻祯看那两人一番拉扯,再私语一阵,英气女娘面上的红晕消下去又爬上去,她对上闻祯的视线,一脸愧色,“闻娘子,抱歉,是我误会。”

    闻祯点头应下。

    英气女娘一副自来熟的态度,说:“我叫姚凌青,和关慕也是好友。闻娘子初来荥州,人生地不熟,等空闲时我呈上拜帖,请闻娘子出府游玩。”

    真是一个不见外的女娘,闻祯想想要怎么委婉拒绝时,轩内一阵骚动,三人纷纷看过去。

    原是下去打探消息的家仆回来了,他正口齿伶俐地陈述台下之事。

    夏试一共分三场比试,每日一场。今日是初试,参赛者最多,被淘汰的也是最多。方才闹事的,正是在初试被淘汰的人。又是什么引得这些落败者寻衅滋事?

    这就归咎于选入第二场比试的名单。

    “名单上有谁?”有人急切问道。

    “听学子们说,是一个叫陈泗的学子。”家仆回道。

    “陈泗是谁?”一群女娘面面相觑,似乎从来没在荥州大族中听过这个名字。

    闻祯想,果然如此,陈泗的身世,在荥州不是秘密。一个带有北渊血脉的人,是不可能被南楚学子认同的,更不可能让他在参加夏试后踩着荥州学子的脸面进入第二场比试。

    即便他是凭本事拿到的入场资格。

    荥州丢不起这个脸。

    陈泗在荥州虽名声不显,轩内还是有人认识他。有位女娘三言两语交代他的身份,瞬时犹如水入油锅,炸了。

    有气愤填膺者,“一个北渊蛮人怎么能让他参加夏试。”

    也有看热闹的,“是啊,这要好好查查,今年关家长子一力操办夏试,哪成想出这等差错。”

    “这与关家有何干系,你莫要挑事,分明是那陈姓蛮人搅和夏试。”

    “……”

    十数个女娘站在一处,你一句她一句,这热气腾腾得都可以烧开水。轩内争执的话题分成两派,一派极尽语言精髓呵斥北渊恶行连带陈泗这个北渊人,另一派又分成两组,争辩关家是否有连带责任。

    而闻祯三人位置偏僻,侥幸躲开这场纷争。

    三人站在角落,相互对视一眼。阿桐先开口,“陈公子是长丰书院的学子,他当然有资格参与夏试。”此话一出,姚凌青当即捂住阿桐的嘴,对着她摇头示意。

    阿桐连连点头,等嘴巴解放后,她看向一直没发表意见的闻祯,小声道:“闻娘子,你以为陈公子能进夏试吗?”

    闻祯垂眸,看见阿桐眼里的迷惘与担忧,心道,阿桐与陈泗是什么关系,前世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人。

    “夏试在荥州创办已久,规则体系趋近完善,”闻祯话未说完,就听见一声“主子”,她顺着筠兰的指向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圆拱门外的长廊。

    闻祯与阿桐两人匆匆道别,走出风竹轩,与长廊的少年并肩离开。

    阿桐扯了扯姚凌青的衣袖,疑惑道:“闻娘子的话是什么意思,陈公子是能进还是不能进?”

    姚凌青垂眸想了会儿,肯定道:“能进。”

    白日初试结束后,山庄里传递着一则消息:长丰书院陈泗进入第二场比试。

章节目录

重生后又被前未婚夫缠上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南柳成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南柳成荫并收藏重生后又被前未婚夫缠上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