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的守卫见到含章公主的车驾早早开门等候,又眼看着侍女们掌灯引公主去了另一个方向。

    往年的除夕宫宴,大臣们习惯先在太子府邸处聚齐,再由太子带领入宫朝拜。

    待燕云棠行至府门时,意外地见到几人仍然聚集在太子府门口。

    正中一人没有穿氅衣,只着一身官服,雪落在他花白的发上让他更显老态。但是他高昂着头,像是从天地创世之初就在此站立一般,寻常的风雪根本压不倒他。

    燕云棠看清了那人是谁,赶紧快步走到他身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老师。”

    她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太子太傅崔恪之是三朝老臣,亦是她与兄长的启蒙老师。燕云桢自幼聪慧过人,是崔恪之最得意的学生。崔公经常教导学生要慎独,他本人极少饮酒,醉酒更是闻所未闻。

    许久不见的太子妃也更加瘦削了,需要侍女搀扶才堪堪能站住,见到魏云棠像是抓住了水中浮木:“公主快劝劝崔公吧,这天寒地冻难免要生了病。”

    崔恪之没有动,他喑哑的声音仿佛是吞入了北风:“今日除夕,臣要在此等候太子殿下。”

    秦韫玉已是双眼浮肿,听闻此言眸中又生了一层水雾,外臣面前强忍着才不至于落下泪来。

    燕云棠感到今夜萦绕在她心头的愤懑有所消解了,终究,终究还是有人舍不下哥哥的。

    她亦是不敢看老师悲戚的神色,眼泪滴在狐皮斗篷的领绒上,将附着的雪花融化。她长舒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颤声道:“老师,今日已是七七,哥哥已去,莫要……让他再惦念,往生不得安宁。”

    “殿下,殿下,” 崔恪之僵直的躯干沉重地倒下,他直直跪在雪地里,用尽全身力气喊着,“我的殿下啊……”

    燕云棠顾不得拭泪,赶紧上前扶住老师。身边的金吾卫副指挥使袁益赶紧带人趁机将崔恪之抬到府中安置下来。

    安排好通传太医,燕云棠径直去了太子府后院。

    院正中有一棵母亲昭明皇后手植的梅树,今已长得如屋檐一般高了。母亲素爱侍弄花草,这棵树自打太子府建成之日起就立在这儿,点点梅花会在初雪前后如期绽放,年年复年年。

    梅树前站了一个男童,冰天雪地里只穿了素白的袍子,小小的身影却站得笔直。燕云棠恍然间觉得,这孩子的背影和刚刚老师的背影竟有些重合了。

    她慢慢上前,张开斗篷,把他单薄的身躯拥在怀里。

    燕璟沅回头看她,眼中早已噙满泪水:“姑母……”

    他手上有一只纸船。在民间习俗里,七七这天逝者的儿子需烧一只纸船,以帮逝者渡过今生苦厄,早入轮回。

    皇家礼仪是不讲这些的,无论是守灵还是下葬,均是由礼部与钦天监提前和好时辰,按规矩礼制一一进行,分毫都不能出差错,不能惊扰祖先亡灵,不能影响大齐国运。

    太子妃幼时随父亲生活在北境,早年丧母,知道很多民间的习俗。念及此,燕云棠对这位皇嫂生出无尽的怜悯。

    老天怎会如此不公,让这世上的女人总有吃不完的苦。

    她拍了拍燕璟沅的后背,轻声安抚道:“璟沅乖,把纸船送给爹爹,爹爹就能上路了。”

    燕璟沅咬着嘴唇,小小的脸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

    “璟沅想要爹爹回来。”

    太子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中。燕云棠轻轻捏住了男孩的鼻头问道:“璟沅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还记得爹爹要你好好保护娘亲吗?”

    男孩回头看向母亲,随即离开姑母的怀抱转身跑回母亲身边,努力举高自己的双手,想给母亲擦去眼泪。

    燕云棠叹了一口气,走到女人的身轻声道:“嫂嫂不能哭坏了身子,眼下最要紧的,是守护好璟沅。”

    看她身上也穿得单薄,燕云棠将斗篷解下系在了秦韫玉的肩头。这件斗篷由上好的白狐皮制成,是哥哥及冠那年秋狩所得,为她特制,极为暖和。此刻大雪纷飞,好像少年意气的燕云桢跨越时光又一次轻轻围住了妻儿。

    三十年来尘缘空。至亲接连离世,再坚定的心也会被蹉跎。这段时日秦韫玉常常想随夫君而去,她受够了清醒,梦也清醒,痛也清醒,清醒着被命运如此痛彻心扉地折磨。可是她轻轻抚着璟沅的头发,每当活着的勇气随眼泪流出,璟沅就会将它们重新汇聚起来填补在她心里。

    她又怎么能舍下璟沅呢。

    “璟沅是我的命。只要我还活一日,一定拼尽全力护好璟沅。”

    燕云棠没有接她的话,反而转向燕璟沅,柔声问道:“璟沅想不想像爹爹一样做顶天立地的君子?”

    璟沅开蒙早,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许多考量。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姑母,坚定地回答:“我一定会像爹爹一样,保护好大齐!保护好娘亲!“

    “好!这才是太子的儿子,我大齐的皇长孙!“

    璟沅有如此志向,风雪再大,她也不会觉得寒冷了。

    燕云棠将自己所思所想脱口而出:

    “我要让璟沅继位大统。”

    秦韫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看着燕云棠的眼睛,这双曾经天底下最无忧无虑清澈明媚的眼睛,这一个月被眼泪浸透的眼睛,竟也深似沉渊,与燕云桢更为相似了。

    “哥哥勤政数年,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这一切本就是璟沅应得的。更何况这与我、与太子府,荣辱与共,生死攸关,所以嫂嫂,”她的目光在雪夜里像火焰一样明亮,“你不光要守好璟沅,还要让崔公把璟沅教导成帝王之材。”

    有一枝白梅已经在角落里悄悄绽放,几个鼓鼓囊囊的花苞中缀了四五朵梅花轻吐芬芳,若不仔细看定会以为只是有雪堆在枝芽。

    燕云棠一抬眼就看见了。

    她抬手折下今年初雪绽放的第一枝白梅,拈着梅花,目光又落在了燕璟沅身上。

    “我不会投靠任何一位皇子,璟沅是本宫的唯一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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