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列列，门甫一开，雪沫子吹来，将姜蓉尾音吞没。
沈长宁迈出门槛的步子顿了下，忍不住将兜帽再向下压了压，挡住一张姣好的美人面。
……她弟弟小时，做事这般丢她脸的吗？
雪大有弥天之势，方才刚扫出的路，不消片刻，又融入周围的雪白中。
沈长宁知晓为何姜蓉来时满头满脸的薄汗，她如今顺风走得都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姜蓉来时要逆着满天风雪，可不更难上三分？
二人彼此搀扶着向前走，身后的丫鬟嬷嬷也互相扶着。
下雪的天，冷热与以往相差不大，而京中的天，向来少严寒。
一行人脚步匆匆，到时，并不冷，竟如烤火般，微微发汗。
沈长宁在门口解了大氅，向里瞧，但见四五张檀木椅子，尽坐着人，边上站着几位打扮清雅的妇人，都凝目向里窥。
这些皆是姚家族人，有孩子在族学念书识字。
沈家人不喜她和沈庭萧，姚家好上不少，但他们总归姓沈，平素里多有疏离。
上辈子，沈长宁就不大识得他们，如今十年未见，更是分不清谁是谁，总归是舅舅婶婶类，便只欠身福礼，朝众人歉意笑笑，打起帘子，绕开议事厅，走入福慧堂的前院。
姜蓉等人也跟着进来，脸微生忧。
福慧堂是沈长宁外祖母的院子，沈庭萧小时养在舅母刘氏身边，大些正式启蒙后，便单在福慧堂前院整理出间屋子，让他住。
沈长宁来时，几人都在，分列而坐。
外祖母王氏坐在罗汉床边，没让伺候的嬷嬷近身，而是亲自用煮过的帕子擦拭沈庭萧脸上的伤。
舅母刘氏与族中一位小叔坐在沈庭萧往日常睡的如意八宝雕纹架子床边上，守着老先生。
满室寂静，只余鼻尖的一抹浅淡熏香。
申初二刻，本是她外祖母点上一炉香，笑与嬷嬷们插花品茶的时辰，今天刚点了香，就被沈庭萧突发的事打断。
老夫人听见声响，摸了摸沈庭萧的脸蛋，放下帕子，起身来到沈长宁身前，心肝似的执起手。
王氏是上辈子为数不多疼她护她之人，只她不孝，嫁给闻钰后，让姚家受了许多牵累，王氏亡故，她都不能棺前尽孝。
她外祖母出身名门，从小到大，没受过半分委屈，人生最后几年，却受苦诸多。
沈长宁鼻尖泛酸，忍不住垂眼，别开目光，怕落泪，徒惹担忧。
老夫人这下真的误会，不免伤感：“好孩子，外祖母在呢，莫怕。”
她这外孙女，肖像母亲，却没她母亲命好。实在是她心软又心怜，总要给她多几分比给旁人更多的偏爱和庇护。
沈长宁本不想哭，偏被拉着说了句体己话，心渗入绵密温暖的潮水里，偷偷掉了两颗泪珠子。
怕惹老夫人心忧，低头间隙，忙用帕子将泪戳回去。
人先去瞧看眼老先生，见人虽不醒，但面色无虞、呼吸绵长，料想无大事，凝在胸腔的紧张散了些。
她再去罗汉床前，掀起被角，慢慢坐下。
一双眼，始终瞧着榻上的人，他还未长开，身量也只到她胸口，手摸起来，小小的，也软软的。
整个人，怎么看都只是个孩子，和记忆最终的肃杀凌厉相差甚远。
看着他，沈长宁翻滚出一抹柔软的情绪。
姚沈两家自祖辈向下数，每代走的都是文臣的路子。但他不同，许是小时候的日子苦，记得她被欺凌的日子，独爱舞刀弄棒，常让她两靥生愁。
等她遇见秦均行，就缠上了对方。
哪怕她入宫嫁给闻钰，也依然跟在对方屁.股后，后来，就死在了战场上，前线传来的消息是后无退路、前无援兵，宁可自刎，也绝不做降将。
沈长宁轻抚他的脸，止不住哀叹，父亲母亲，你们可真是的，生了这么个犟种，却不肯留一人来教导，生前，让她常为他操心惦念，死后，又让她百般苦思。
可若没有他，自己又该怎么度过小时呢。
沈长宁心发软泛酸。
待窥见他磕破的下巴，和独独摔到青肿的右眼眶，疼惜同时，心里又忍不住泄出点笑意。
怎的像个花猫。
上辈子倒没有今日的事，不然她绝对会到父亲母亲牌位前好生说道一番，竟被一个考试吓成这样，还将老先生也弄晕了。
族学就在姚宅前院，出事后，忙不迭通传。
前院没歇晌的地儿，今又天寒，怕冻到，忙裹着厚毯，用软轿抬来。
外头雪大，府邸里的人去寻大夫，许久方回，归时三人身上尽是落雪。
小厮请了两位大夫，一位尤擅小儿，另位则是老御医，从宫里退下快三年了，只寒暄两句，两位大夫就催着去瞧人。
教书的老先生无大碍，是惊惧过甚，急火攻心所致，施下三针不久便转醒，“老先生，给您两副药，回去煎着——”
老先生没听大夫的话，满脑子都是沈庭萧在自己面前晕过去的景象，心跳一空拍，险些再晕。
他在前面唬着脸，想着临近过年，长假将至。该挫挫他们的锐气，为考县学做准备，就将月考范围扩大了些，想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没想到熟睡中的沈庭萧忽然起身，猛拍桌子起身，冲他就是一声“呔！！”
紧接着就如离弦之箭，双手在桌上一撑，想向外走，没成想，腿短，脚绊桌子上，脸着地，登时晕了过去。
组学里都是小孩子，登时惊恐散开、做鸟兽乱。
老先生被变故惊呆，坐在上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拎着袍子，急匆匆向沈庭萧身边赶去，边跑边问道：“你会什么，为师考什么，行不行啊？”
沈庭萧没动静。
一小姑娘此时忽然大哭，小手抹着眼泪，呜咽数声，指着躺在地上的沈庭萧道：“庭箫哥哥，你死得好冤啊！！我好想你，你说今年上元节给我买灯笼的，呜……”
死……死了！？
老先生毫无防备，短短时间，连受刺激，只觉天旋地转，捂着心脏，也惊厥了过去。
学堂向来不许仆人进入，孩子们最大的不过十岁，被变故吓懵了，说话没个轻重，消息传到后院，竟成了沈庭萧和老先生双死，吓得老夫人都差点被带走。
老先生复醒，一番情绪饱满地回忆后，愧悔难言，不由长叹：“是我对不起从之。”
他没事，给孩子布置那么多功课做什么？
从之，是沈长宁父亲的表字，二人以前有些渊源。
一屋人听此话，登时不知哭笑。
姜蓉上前半步：“老先生这话可真是折煞死我们了。”见他要起身，似有行礼之态，忙按住，“大夫瞧着呢，眼下没大碍，而且这事是孩子贪玩引起的，您无端受牵连，已让我们不安，您这般，真是让我们无颜见姚家先人。”
老先生不信，哭叹：“你且宽慰我吧。”
闻言，沈长宁哭笑不得 ，邀来大夫，让其亲自说，又请老先生亲自探过沈庭萧鼻息，方才信了。
今日过得一波三折，心被几番高高抛起，再落下，如今见着尚在昏睡的罪魁祸首，真想好生教育两句，但到底没舍得，且等他好的。
姜蓉看出老先生的窘迫，让丫鬟带着老先生去侧间整理仪容，再让小厮引先生在府中小住一晚。
雪大，行路不安全。
同时仔细叮嘱，让大夫再开副安神的方子来，她瞧老先生神思不属，可莫吓出病来，年纪大的人，可禁不起折腾。自己再去前厅敬告族老。
事发生在族学，孩子嘴最是快，不到一个时辰，竟是大半人都知道了。
一番忙碌，等歇下来时，天已大黑。
今日一磕，实在是惊心动魄，沈长宁瞧着沈庭萧逐渐变色的眼眶，好不爱怜，准备晚上将他这副样子画下来，留作纪念。
上辈子，最可惜的就是没留下他的画像，多年过去，连他的面部细节都有些记不清了。
沈长宁拿着大夫留下的化瘀药膏，拨出黄豆粒大的一块，细细揉化在他伤处，同时将老夫人劝走，说今晚自己陪着，让她明早再来。
“好祖宗，你明早不来，我可受不住，要生熬死了！”
老夫人听此，才作罢，回后院歇息去了。
舅母刘氏担忧，想陪着，姜蓉柔声劝：“母亲，这有儿媳和长宁在，父亲眼瞧着要下职，厨房那边可不得您费心盯着。”
刘氏叮嘱：“长宁年纪小，不懂照顾人，你多帮衬些。”
沈庭萧虽不是姚家孩子，但到底在她膝下养过，她待其，真当半个儿子的。
“知道了！我还能刻薄自己弟弟不成？”姜蓉笑将刘氏送走。
人尽散后，姜蓉吹熄两盏灯，床前昏暗下来，自己在方桌前坐下，轻拍胸.脯，才缓过神似地，和沈长宁道：“今日真吓坏我了，幸好没大事。”
雪天，就诊之人格外多，还都是急症。
大夫要是请不来，她就要想折子求其他人家帮忙了。京中的达官贵人家，多有一直养着的府医。
沈长宁让她也回去歇歇，姜蓉是姚家的长媳，不像她。
姚家不兴娶妾纳姬之风，都是择一而终，每个长媳的担子便格外重，要操持家业、管理中馈、侍奉婆母，还要完成绵延子嗣的重任。
姚家到现在这辈，膝下除她表哥外，只有一个姑娘。
姜蓉两年前嫁过来，今年年初诞下明哥儿，终于得喘口气。
“好妹妹！且让我在这待会儿吧。”声里沾染稍许疲倦和逃离。
府里人都道沈长宁是个剔透但冷性冷情的。她倒是就喜欢沈长宁的性子，年岁久了，关系不错，常说些体己话。
人心是处来的，她可不听其他人嘴里的东西。
屋内只两人，姜蓉身子也微微放松下来，不像在人前，总要维持体面。
她叹气，“我是真不愿意回凝春堂，明哥儿长大，本是喜事，可他现在会走了，带他是愈发得累。”
又临近年关，她忙的是脚不沾地。
常人都道她嫁得好，婆母事少，公爹未到四十，六部当差，已是五品。
而她，掌着中馈大权，不仅丈夫敬爱，院里也无碍眼通房，实在是让人酸羡。她母亲有时都说她命好。
姜蓉其实总觉着累，累到喘不过气，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刻不得闲。
每晚好不容易歇下，一想这种日子要周而复始重复几十年，就觉得一座山压在身上。
可女子不就是要做这些，她心里的苦，不好吐露。
她相公是不纳妾，可对自己，并不热络，她瞧着，对明哥儿，也不是很喜欢，明哥儿快一岁了，也没见他怎么上心过。
他最爱的，永远都是木头。
她不懂，木头雕出花来，拼合得再好再精巧，不还是木头？
他大概就是个木头！
明明是清流人家的嫡子，怎么就喜欢木匠活？家公年少中榜，向上的祖父也两榜进士、人人敬重的老翰林。
怎么到她相公这，就大改模样，秀才都是她嫁进来那年才考中的。
与祖上比，实在是顽劣、不肖。
姜蓉盯着摇曳的烛光微微出神。
沈长宁刚给沈庭萧擦完药，听姜蓉开了个头，却无后续，便猜到她憋在肚子里的话是什么，合上药盒，来到她身边，想说上两句。
没想到刚走去，姜蓉就斜睨了下她，眼波流转，尤为娇俏，“好妹妹！你可停了，我自个儿会劝自个儿。”
“你哥哥那人就是天生的鲁班圣体，锯磨锉铲，无一不通。”姜蓉头顶珠钗轻摇，打趣着道，“只盼着明哥儿别像他，不然日后姚家怕是要被世人叫声牛马世家！”
牛马世家四字，彻底驱开沈长宁心间笼盖的那薄薄一层的难言心绪，禁不住弯眼笑开。
沈长宁留姜蓉在这用膳。
饭毕，两人闲说些京里之事，沈长宁多听少言，只偶尔搭句话，慢慢下来，逐渐捋清此时朝局。
屋外雪渐停，不闻簌簌声，姜蓉想起什么，拉着她手道：“待雪化，还是该去庙上一遭，今日出的这档子事，总让我心不安。你知道，神佛面前的事，马虎不得。”
她说得诚恳，沈长宁也未推脱，应下来。
两人正说着，姜蓉身边伺候的丫鬟掀帘而进，俯了俯身：“老爷来了，请沈姑娘和少夫人去前厅。”
沈长宁心轻一跳。
这么晚的天儿来寻她？她肃了肃心神，与姜蓉同去前厅。
-
“父亲。”刚入前厅，姜蓉便冲着坐在上首位置的男人唤了声。
男人闻声放下刚翻起两页的杂书，抬头看来，露出一张儒雅俊秀的脸来，瞧见姜蓉，笑着点了点头，又看向沈长宁，。
“舅舅。”沈长宁走近，想福礼，被他止住，姚振卿让她和姜蓉都坐。
姚振卿便是她母亲的长兄，咸初三年的进士，与他父亲沈锡同榜，如今人在礼部祠祭清吏司任郎中。未至四十，便至五品，又是嫡长，很受族中敬重。
宗族里打着骨头连着筋，他好，姚家自然兴盛，依着现在的圣眷，想来致仕前，有望摸到三品侍郎，即便升不上去，选择外放，至少也能混个从三品。
沈长宁坐在沈振卿左侧下首位置，姜蓉随着她坐下。
上辈子，姚家的结局不算好——
来年三月，礼部办错事，牵连甚广，姚家也未能幸免，姚振卿被罚俸一年。本来事情到此便罢，但因她和秦均行与闻钰间的一场怨爱，让姚家受苦良多。
那些东西，说不上大错，只是被上了秤。
族中子弟借姚振卿的名头收了两百七十两孝敬，最终被连贬六级、抄没家产，调去苦寒之地。
什么地方闹病生灾，便调姚振卿去，长久以往，伤了根骨，后来即便回至京中，也难改短寿之命。
正想着，忽听姚振卿对她道：“长宁，近来，有些同僚，在打探你的婚事。”
沈长宁迈出门槛的步子顿了下，忍不住将兜帽再向下压了压，挡住一张姣好的美人面。
……她弟弟小时，做事这般丢她脸的吗？
雪大有弥天之势，方才刚扫出的路，不消片刻，又融入周围的雪白中。
沈长宁知晓为何姜蓉来时满头满脸的薄汗，她如今顺风走得都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姜蓉来时要逆着满天风雪，可不更难上三分？
二人彼此搀扶着向前走，身后的丫鬟嬷嬷也互相扶着。
下雪的天，冷热与以往相差不大，而京中的天，向来少严寒。
一行人脚步匆匆，到时，并不冷，竟如烤火般，微微发汗。
沈长宁在门口解了大氅，向里瞧，但见四五张檀木椅子，尽坐着人，边上站着几位打扮清雅的妇人，都凝目向里窥。
这些皆是姚家族人，有孩子在族学念书识字。
沈家人不喜她和沈庭萧，姚家好上不少，但他们总归姓沈，平素里多有疏离。
上辈子，沈长宁就不大识得他们，如今十年未见，更是分不清谁是谁，总归是舅舅婶婶类，便只欠身福礼，朝众人歉意笑笑，打起帘子，绕开议事厅，走入福慧堂的前院。
姜蓉等人也跟着进来，脸微生忧。
福慧堂是沈长宁外祖母的院子，沈庭萧小时养在舅母刘氏身边，大些正式启蒙后，便单在福慧堂前院整理出间屋子，让他住。
沈长宁来时，几人都在，分列而坐。
外祖母王氏坐在罗汉床边，没让伺候的嬷嬷近身，而是亲自用煮过的帕子擦拭沈庭萧脸上的伤。
舅母刘氏与族中一位小叔坐在沈庭萧往日常睡的如意八宝雕纹架子床边上，守着老先生。
满室寂静，只余鼻尖的一抹浅淡熏香。
申初二刻，本是她外祖母点上一炉香，笑与嬷嬷们插花品茶的时辰，今天刚点了香，就被沈庭萧突发的事打断。
老夫人听见声响，摸了摸沈庭萧的脸蛋，放下帕子，起身来到沈长宁身前，心肝似的执起手。
王氏是上辈子为数不多疼她护她之人，只她不孝，嫁给闻钰后，让姚家受了许多牵累，王氏亡故，她都不能棺前尽孝。
她外祖母出身名门，从小到大，没受过半分委屈，人生最后几年，却受苦诸多。
沈长宁鼻尖泛酸，忍不住垂眼，别开目光，怕落泪，徒惹担忧。
老夫人这下真的误会，不免伤感：“好孩子，外祖母在呢，莫怕。”
她这外孙女，肖像母亲，却没她母亲命好。实在是她心软又心怜，总要给她多几分比给旁人更多的偏爱和庇护。
沈长宁本不想哭，偏被拉着说了句体己话，心渗入绵密温暖的潮水里，偷偷掉了两颗泪珠子。
怕惹老夫人心忧，低头间隙，忙用帕子将泪戳回去。
人先去瞧看眼老先生，见人虽不醒，但面色无虞、呼吸绵长，料想无大事，凝在胸腔的紧张散了些。
她再去罗汉床前，掀起被角，慢慢坐下。
一双眼，始终瞧着榻上的人，他还未长开，身量也只到她胸口，手摸起来，小小的，也软软的。
整个人，怎么看都只是个孩子，和记忆最终的肃杀凌厉相差甚远。
看着他，沈长宁翻滚出一抹柔软的情绪。
姚沈两家自祖辈向下数，每代走的都是文臣的路子。但他不同，许是小时候的日子苦，记得她被欺凌的日子，独爱舞刀弄棒，常让她两靥生愁。
等她遇见秦均行，就缠上了对方。
哪怕她入宫嫁给闻钰，也依然跟在对方屁.股后，后来，就死在了战场上，前线传来的消息是后无退路、前无援兵，宁可自刎，也绝不做降将。
沈长宁轻抚他的脸，止不住哀叹，父亲母亲，你们可真是的，生了这么个犟种，却不肯留一人来教导，生前，让她常为他操心惦念，死后，又让她百般苦思。
可若没有他，自己又该怎么度过小时呢。
沈长宁心发软泛酸。
待窥见他磕破的下巴，和独独摔到青肿的右眼眶，疼惜同时，心里又忍不住泄出点笑意。
怎的像个花猫。
上辈子倒没有今日的事，不然她绝对会到父亲母亲牌位前好生说道一番，竟被一个考试吓成这样，还将老先生也弄晕了。
族学就在姚宅前院，出事后，忙不迭通传。
前院没歇晌的地儿，今又天寒，怕冻到，忙裹着厚毯，用软轿抬来。
外头雪大，府邸里的人去寻大夫，许久方回，归时三人身上尽是落雪。
小厮请了两位大夫，一位尤擅小儿，另位则是老御医，从宫里退下快三年了，只寒暄两句，两位大夫就催着去瞧人。
教书的老先生无大碍，是惊惧过甚，急火攻心所致，施下三针不久便转醒，“老先生，给您两副药，回去煎着——”
老先生没听大夫的话，满脑子都是沈庭萧在自己面前晕过去的景象，心跳一空拍，险些再晕。
他在前面唬着脸，想着临近过年，长假将至。该挫挫他们的锐气，为考县学做准备，就将月考范围扩大了些，想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没想到熟睡中的沈庭萧忽然起身，猛拍桌子起身，冲他就是一声“呔！！”
紧接着就如离弦之箭，双手在桌上一撑，想向外走，没成想，腿短，脚绊桌子上，脸着地，登时晕了过去。
组学里都是小孩子，登时惊恐散开、做鸟兽乱。
老先生被变故惊呆，坐在上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拎着袍子，急匆匆向沈庭萧身边赶去，边跑边问道：“你会什么，为师考什么，行不行啊？”
沈庭萧没动静。
一小姑娘此时忽然大哭，小手抹着眼泪，呜咽数声，指着躺在地上的沈庭萧道：“庭箫哥哥，你死得好冤啊！！我好想你，你说今年上元节给我买灯笼的，呜……”
死……死了！？
老先生毫无防备，短短时间，连受刺激，只觉天旋地转，捂着心脏，也惊厥了过去。
学堂向来不许仆人进入，孩子们最大的不过十岁，被变故吓懵了，说话没个轻重，消息传到后院，竟成了沈庭萧和老先生双死，吓得老夫人都差点被带走。
老先生复醒，一番情绪饱满地回忆后，愧悔难言，不由长叹：“是我对不起从之。”
他没事，给孩子布置那么多功课做什么？
从之，是沈长宁父亲的表字，二人以前有些渊源。
一屋人听此话，登时不知哭笑。
姜蓉上前半步：“老先生这话可真是折煞死我们了。”见他要起身，似有行礼之态，忙按住，“大夫瞧着呢，眼下没大碍，而且这事是孩子贪玩引起的，您无端受牵连，已让我们不安，您这般，真是让我们无颜见姚家先人。”
老先生不信，哭叹：“你且宽慰我吧。”
闻言，沈长宁哭笑不得 ，邀来大夫，让其亲自说，又请老先生亲自探过沈庭萧鼻息，方才信了。
今日过得一波三折，心被几番高高抛起，再落下，如今见着尚在昏睡的罪魁祸首，真想好生教育两句，但到底没舍得，且等他好的。
姜蓉看出老先生的窘迫，让丫鬟带着老先生去侧间整理仪容，再让小厮引先生在府中小住一晚。
雪大，行路不安全。
同时仔细叮嘱，让大夫再开副安神的方子来，她瞧老先生神思不属，可莫吓出病来，年纪大的人，可禁不起折腾。自己再去前厅敬告族老。
事发生在族学，孩子嘴最是快，不到一个时辰，竟是大半人都知道了。
一番忙碌，等歇下来时，天已大黑。
今日一磕，实在是惊心动魄，沈长宁瞧着沈庭萧逐渐变色的眼眶，好不爱怜，准备晚上将他这副样子画下来，留作纪念。
上辈子，最可惜的就是没留下他的画像，多年过去，连他的面部细节都有些记不清了。
沈长宁拿着大夫留下的化瘀药膏，拨出黄豆粒大的一块，细细揉化在他伤处，同时将老夫人劝走，说今晚自己陪着，让她明早再来。
“好祖宗，你明早不来，我可受不住，要生熬死了！”
老夫人听此，才作罢，回后院歇息去了。
舅母刘氏担忧，想陪着，姜蓉柔声劝：“母亲，这有儿媳和长宁在，父亲眼瞧着要下职，厨房那边可不得您费心盯着。”
刘氏叮嘱：“长宁年纪小，不懂照顾人，你多帮衬些。”
沈庭萧虽不是姚家孩子，但到底在她膝下养过，她待其，真当半个儿子的。
“知道了！我还能刻薄自己弟弟不成？”姜蓉笑将刘氏送走。
人尽散后，姜蓉吹熄两盏灯，床前昏暗下来，自己在方桌前坐下，轻拍胸.脯，才缓过神似地，和沈长宁道：“今日真吓坏我了，幸好没大事。”
雪天，就诊之人格外多，还都是急症。
大夫要是请不来，她就要想折子求其他人家帮忙了。京中的达官贵人家，多有一直养着的府医。
沈长宁让她也回去歇歇，姜蓉是姚家的长媳，不像她。
姚家不兴娶妾纳姬之风，都是择一而终，每个长媳的担子便格外重，要操持家业、管理中馈、侍奉婆母，还要完成绵延子嗣的重任。
姚家到现在这辈，膝下除她表哥外，只有一个姑娘。
姜蓉两年前嫁过来，今年年初诞下明哥儿，终于得喘口气。
“好妹妹！且让我在这待会儿吧。”声里沾染稍许疲倦和逃离。
府里人都道沈长宁是个剔透但冷性冷情的。她倒是就喜欢沈长宁的性子，年岁久了，关系不错，常说些体己话。
人心是处来的，她可不听其他人嘴里的东西。
屋内只两人，姜蓉身子也微微放松下来，不像在人前，总要维持体面。
她叹气，“我是真不愿意回凝春堂，明哥儿长大，本是喜事，可他现在会走了，带他是愈发得累。”
又临近年关，她忙的是脚不沾地。
常人都道她嫁得好，婆母事少，公爹未到四十，六部当差，已是五品。
而她，掌着中馈大权，不仅丈夫敬爱，院里也无碍眼通房，实在是让人酸羡。她母亲有时都说她命好。
姜蓉其实总觉着累，累到喘不过气，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刻不得闲。
每晚好不容易歇下，一想这种日子要周而复始重复几十年，就觉得一座山压在身上。
可女子不就是要做这些，她心里的苦，不好吐露。
她相公是不纳妾，可对自己，并不热络，她瞧着，对明哥儿，也不是很喜欢，明哥儿快一岁了，也没见他怎么上心过。
他最爱的，永远都是木头。
她不懂，木头雕出花来，拼合得再好再精巧，不还是木头？
他大概就是个木头！
明明是清流人家的嫡子，怎么就喜欢木匠活？家公年少中榜，向上的祖父也两榜进士、人人敬重的老翰林。
怎么到她相公这，就大改模样，秀才都是她嫁进来那年才考中的。
与祖上比，实在是顽劣、不肖。
姜蓉盯着摇曳的烛光微微出神。
沈长宁刚给沈庭萧擦完药，听姜蓉开了个头，却无后续，便猜到她憋在肚子里的话是什么，合上药盒，来到她身边，想说上两句。
没想到刚走去，姜蓉就斜睨了下她，眼波流转，尤为娇俏，“好妹妹！你可停了，我自个儿会劝自个儿。”
“你哥哥那人就是天生的鲁班圣体，锯磨锉铲，无一不通。”姜蓉头顶珠钗轻摇，打趣着道，“只盼着明哥儿别像他，不然日后姚家怕是要被世人叫声牛马世家！”
牛马世家四字，彻底驱开沈长宁心间笼盖的那薄薄一层的难言心绪，禁不住弯眼笑开。
沈长宁留姜蓉在这用膳。
饭毕，两人闲说些京里之事，沈长宁多听少言，只偶尔搭句话，慢慢下来，逐渐捋清此时朝局。
屋外雪渐停，不闻簌簌声，姜蓉想起什么，拉着她手道：“待雪化，还是该去庙上一遭，今日出的这档子事，总让我心不安。你知道，神佛面前的事，马虎不得。”
她说得诚恳，沈长宁也未推脱，应下来。
两人正说着，姜蓉身边伺候的丫鬟掀帘而进，俯了俯身：“老爷来了，请沈姑娘和少夫人去前厅。”
沈长宁心轻一跳。
这么晚的天儿来寻她？她肃了肃心神，与姜蓉同去前厅。
-
“父亲。”刚入前厅，姜蓉便冲着坐在上首位置的男人唤了声。
男人闻声放下刚翻起两页的杂书，抬头看来，露出一张儒雅俊秀的脸来，瞧见姜蓉，笑着点了点头，又看向沈长宁，。
“舅舅。”沈长宁走近，想福礼，被他止住，姚振卿让她和姜蓉都坐。
姚振卿便是她母亲的长兄，咸初三年的进士，与他父亲沈锡同榜，如今人在礼部祠祭清吏司任郎中。未至四十，便至五品，又是嫡长，很受族中敬重。
宗族里打着骨头连着筋，他好，姚家自然兴盛，依着现在的圣眷，想来致仕前，有望摸到三品侍郎，即便升不上去，选择外放，至少也能混个从三品。
沈长宁坐在沈振卿左侧下首位置，姜蓉随着她坐下。
上辈子，姚家的结局不算好——
来年三月，礼部办错事，牵连甚广，姚家也未能幸免，姚振卿被罚俸一年。本来事情到此便罢，但因她和秦均行与闻钰间的一场怨爱，让姚家受苦良多。
那些东西，说不上大错，只是被上了秤。
族中子弟借姚振卿的名头收了两百七十两孝敬，最终被连贬六级、抄没家产，调去苦寒之地。
什么地方闹病生灾，便调姚振卿去，长久以往，伤了根骨，后来即便回至京中，也难改短寿之命。
正想着，忽听姚振卿对她道：“长宁，近来，有些同僚，在打探你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