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呜咽声散开，瞬间惊醒隔间守夜的倚云与兰嬷嬷。
兰嬷嬷是姚家大少爷，姚子荐的奶嬷嬷，亲手抚育大了姚家的这根独苗，阖府上下都敬重着，待姚子荐年过六岁，沈锡与姚氏得女，她便去了沈府，随后又跟着辗转回到姚家。
二十余年的主仆情谊，兰嬷嬷在如今的姚家，俨然半个主子。
两人忙起身，但欲撩帘时，禁不住面面相觑。
倚云小声：“……真要进？”
兰嬷嬷脚步停了停，猜到什么，眼睛在倚云身上一扫，缓缓问：“怎么？你害怕？”
“我没有！我不怕！”倚云嘴硬。这么多年，在沈长宁身边，唯一学会的原先性格里没有的就是逞强。生怕自己在人前不经意间露的怯弱，让自家主子被人耻笑了去。
“……可我害怕。”兰嬷嬷双手捏着帕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翘脚向里看，满脸皆忧。
里面没点灯，只有屋外落雪反出的光打透窗，看不太清远处。
目光受阻，听觉倒比寻常灵敏三分。
起码，听哭声还是挺明显的。
到底是因着什么事，四更天还被打？
正想着，就听内里传来声音，“还去不去大理寺报官抓我！”
“去！马上去！！”
“嗯？”
“我让他们抓我，把我拖进去关禁闭，呜呜呜……”
门口的兰嬷嬷：“……”
旁边的倚云：“……”
噗——
两人忍俊不禁。
沈庭萧脑袋被沈长宁锤进枕头里，自觉丢人，也不想出来，兰嬷嬷和倚云进来时，还维持着原先姿态。
倚云先进，人去点灯，兰嬷嬷顾不上别的，脚步加快，一溜烟来到床边，去看自己的小心肝。
“哎呦！我的小祖宗！姑娘打哪儿了，快让老奴瞧瞧！”
有唱红脸的，自然要有唱白脸的。
这些年，两人都习惯了。
兰嬷嬷的怵，是真怵，沈长宁教育起沈庭萧时，从不留手。
沈庭萧这孩子，说听话，自然是听话的，可若说起胆大，其它家的百个加一起，也比不过这一个，小时还站在阁楼上，做势欲跳，要做空中飞人。
当晚，她都差点跟着沈长宁一起抽他。
后来发现沈长宁抽得极狠后，又开始反劝。
沈长宁现在身上都是疼的，说不定明早起来还要发青，自己拿着红花油在手里揉开，坐在镜前，扯开领口，小心涂在肩胛骨。
另一头，兰嬷嬷哄了几句，将沈庭萧拉起，抱在怀里，正装模做样地挤着泪，要为他伸两句冤，再带他去给沈长宁道歉，没想到话刚起了个头，猝不及防看见沈庭萧的脸——
下午那一磕，不仅下巴破了，连带着下嘴唇都摔肿了，再向上，是青紫的左眼，听说是摔倒时，这地磕在了其他人的脚上。
“好祖宗！嬷嬷在呢！我的小祖宗，你当真是让老奴——”
爱怜二字还未出口，兰嬷嬷猛低下头，拉过帕子，挡住下半张脸.肩膀耸动。
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躺着的时候瞧还觉得可怜，醒着时候瞧，味儿不知为何，就变了。
沈庭萧不理解兰嬷嬷为何突然间态度大变，甚至在想，自己是否将哭笑混淆。明明是对方是哭到肩膀颤抖，自己却听岔了。
他弯腰去瞧兰嬷嬷的脸。
兰嬷嬷脸挡着，但实打实能看出，她在笑，且是大笑。
沈庭萧心中生疑，再生惊，想着是不是突发了癔症，忙下床去拿镜子。
族学里的老先生是个博学之人，闲暇时，常会与他们讲些民间轶闻，他对四书五经没印象，这些事倒是记得分明。
民间常说，铜镜通阴阳，僧道给神像开光时，就多用铜镜引正午阳光晃照。
他来到沈长宁身边，见她在用，脚步一停，很快，露出个讨好表情，指指尚在笑的兰嬷嬷，伸手搬来镜子，向床边疾跑而去。
中途，视线不经意间掠过镜面——
周遭点着数盏灯，其中两盏还未来得及笼上灯罩，一走一过间，火苗跳跃，明灭不定，镜子里晃映的脸上光影也跟着时明时暗。
沈庭萧脚步猛停。
小手拿着镜子，忽而上举，呆呆注视。
两息后，忽调转身子，面向光源，再看一遍。
伤痕完完整整的暴露，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沈庭萧扭头，看向尚在笑的兰嬷嬷，终于理解她为何突然间大变脸色。
他不喜欢读书，老先生讲得再好，他也听不进去，晌午饭后，老先生讲经的声，落在他耳中，和摇篮曲无异，不知不觉便睡了去，铁马不久便入梦，他好像有些将梦境和现实给混淆，慌乱中四处奔逃——
沈庭萧缓缓将脸调转方向，只觉得自己要被自己的羞耻给烫死。
兰嬷嬷哪是哭，她分明是笑。
可怜他一番心意。
“啊——”
沈庭萧顾不得还隐隐作痛的屁.股和后脑勺，猛扑进沈长宁怀里，在一片“救——命——啊”的澎湃心声里，终于忍不住开口：“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见状，兰嬷嬷猛低头，怕自己再笑出来。
前院深夜点灯，动静又久久不散，很快惊动老夫人院，忙差人来瞧。
那人刚来，就听见满院子的轻快笑声，待走进，瞧一眼，眼底也泄出笑意，说了两句便离去：“姑娘早些睡，我去回老夫人。”
她二姑娘留下的一双儿女，实在是长反了性子。
沈长宁是个怕被人看轻看贱的，又受过苦，不管遇着什么事，都能咬牙抗，除了在沈家那次，长到现在，都没见她掉过泪。
沈庭萧则不同，许是有沈长宁护着，天塌下来也有人擎，从小就是个哭包。
她瞧着，这性子是难改。
沈庭萧瞧见外祖母院里的人走了，还不肯从沈长宁怀里起来。
沈长宁摸摸他的头，忽想起上辈子收到的边关军书，沈庭萧当时才十五，却已能独当一面，为救秦均行，率军千里突袭。听说他中箭都没掉一滴泪，自刎时更满身是伤，却始终不降。
……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在风雨中，长大了。
兰嬷嬷实在是难压心头的笑，心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掩着唇脚步匆匆走了，倚云伺候二人重新入睡，再吹熄灯，随之也离去。
沈长宁侧躺在枕上，沈庭萧神思疲沓，已昏沉沉睡去，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口，眼角细瞧，尚有泪痕。
沈长宁略微搭上眼，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梦境纷来。
前世。
阳春三月，杨柳河畔，天色微晚，周遭瘦竹斜出，沈长宁坐于亭中，远处有人合奏笛箫。二者合奏，锋利与缠绵交叠，余音如缕，袅袅不绝，裂石穿云，惊破桃花。
她偶尔远眺，但见二人身影。
其中一人她识得，是秦均行。
另一人，却不知。私下问询，秦均行却未答，直到闻钰登基前，她方在梅园，辨识出那人——
段劭。
二人第一次见面，竟远比她想象的要早。
出神之际，身旁忽多出一人，是秦昭，半是乞求半是讨好，笑道：“庭箫说想要习武，我替哥哥已应了他，明天让他来秦家如何？”
沈长宁哑然。
沈庭萧什么时候认识的秦昭？
秦昭却拉着她向河畔走去：“我哥也已应了，我可以让他亲自和你说。”
箫声不知何时已停，只余一尾残音，如轻风流水，拂过面颊。
她知道秦均行懂笛，却不知吹箫者何人，来到河畔，人欲问，抬眼却只瞧见秦均行一人，旁侧空空，只有些许被马蹄压弯的野草，延绵前行。
记忆至此消散，沈长宁睁眼。
远处，天已微亮。
沈庭萧睡得不安稳，不知何时，已隔着被，扑向她怀里。
沈长宁未动。
上辈子她嫁与闻钰后，沈庭萧并未离开秦家，反而一直长在秦均行身边。秦均行恨她，未放过姚家，亦未放过沈家，却饶过了她唯一的弟弟。只是沈庭萧，到底以最惨烈的方式死了。
沈长宁上辈子始终不懂，两军对垒，分明是定胜的局，秦均行为何偏要让沈庭萧一人领兵突袭。
八百骑兵，迎战对方三万大军。
她想要沈庭萧入土都做不到，带回来的只有他半截沾血的长枪。
她抱着枪，心痛欲死。
秦均行脸色苍白，站在那里僵若泥塑，无有一言。
-
晨醒后，沈长宁起身洗漱。
沈庭萧用被蒙着头，装着未醒，直到沈长宁让兰嬷嬷端来早膳，才扭扭捏捏起来。
兰嬷嬷经过昨晚，已能憋住笑，维持着以往大家嬷嬷的做派，满面祥和，待和沈庭萧对视时，还生出一抹伤心，用帕子压压眼角。
沈庭萧瞬间想起昨晚兰嬷嬷用帕子掩住下半张脸的场景，目光登时定在粥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老夫人饭后来瞧，也笑了两场。
沈庭萧恨不得埋头进墙里，但被老夫人抱在怀里疼爱一番，又什么都忘了。
“等你好些，外祖母带你给老先生赔罪去。”
沈庭萧听沈长宁讲了老先生昨日情态，羞愧叠加，两颊生窘，原地打摆子几个来回，自己突跑回里间，还不让他们瞧。
老夫人和兰嬷嬷道：“知道错就是好的，最少明白天高地——”
下一刻，沈庭萧捧着一解了落锁的匣子出来，小心放在老夫人身边，伸手打开。
老夫人还以为又是弹弓类的。
年纪小，正是藏不住事的时候，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私下和她显摆。
没想到，里面满是银子，银锭大小不一，匣子边缘是自己穿成串的铜钱，有新有旧，瞧着就知攒了许多年。
老夫人心惊。
哪来这么多银子？
沈庭萧不好意思道：“这些都是我平日里攒的，您拿些，帮我给老先生买方好墨，待我伤好了，亲自给他赔礼道歉去。”
现在不能去，伤在脸上，怕是要被耻笑。
老夫人知晓他念头，心如暖水流过，熨帖得紧，有意逗他：“这么多银子，那定要买以松烟为之的徽墨。不仅香彻肌骨，渣不留砚，色泽更是黑润有光，写于纸上，千年不褪。”
她想看沈庭萧是否舍得。
沈庭萧错愕呆住，紧咬下唇，看起来陷在两难之中，久久不定。
“怎么，你不愿意？”
“我——”沈庭萧开口便停，趴在罗汉床上，“我自然是愿意的，可姐姐要嫁人了，我私下听人说，女子的嫁妆便是女子的体面，少了要被人议论，我不想让姐姐遭人耻笑。你给我留些，我想给姐姐添妆。”
老夫人被惊的无法回神，好容易回了神，眼眶竟酸得不能自已。
只沈长宁不在院里。
若是在，下次动手，想来会轻些。
她这外孙，是个好弟弟。
-
沈长宁陪沈庭萧用过饭，便去了凝春堂找姜蓉。
临近新年，姜蓉日日埋首在账册里，白日还要伺候婆母、照看明哥儿、备下给各家亲戚的礼、还有公爹衙署的人情往来、道观连着三日的平安醮、佛家连着七日的水陆法会，桩桩件件，近乎要将人埋了去。
她来时，姜蓉正和前府管事在瞧外面送来的新料子，见她来，伸手放下，起身笑迎，到时却又扭身，装着去瞧天边：“往日我求你来你都不来的，今日可让我瞧瞧，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来这，可是要帮你忙的。”沈长宁稍稍拖长音，听着尤为娇俏，“你若不要，我这走了就是。”说着，转身欲走。
“那可不成。”姜蓉伸手拉人。
管事见状，先行离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且说说，是何事？”姜蓉笑道。
沈长宁伸手去拿方桌上的礼单，替她瞧看，“我认真的，你还不信？”
上辈子，她送礼不少，收礼也不少，此道上颇为精通，姜蓉对府内庶务尤为练达，这等事上向来不出错，沈长宁只替她向下写。
姜蓉瞧看几眼，“你怎学起我的字来？”
沈长宁柔声道：“好看。”
姜蓉做的礼单，是姚家明面上的关系，姚振卿那些私交，和一些需另打点的，都是刘氏亲自操忙。
亲戚有远近，朋友有薄厚，礼物有轻重，沈长宁不知姚家亲友的深浅，但在官家相处一道上，实在有眼力。
半炷香后，姜蓉瞧着送礼单子，又惊又喜，笑睨眼：“好你个沈长宁，有这本事，怎往日还藏着掖着。”
“最近才开的窍，这不马上来了。”沈长宁复道：“先不说这些虚的，嫂嫂，你能否替我寻个香粉铺子，我过些日子要回沈家，需精致些，价钱倒是次要的。”
姜蓉怔愣下。
她怎与沈家开始亲近上了？难不成是因着亲事？
姜蓉点头应着，思忖着道：“准备何时用？”
“越快越好。”
“我这便让管事去找。”
沈长宁望着面前的礼单，想的却是沈家。
重活一世，再大的戾气都消融了，沈家太小，容不下她，她也并不想与其重修旧好，可父母留下的家产，她总要讨还。
呜咽声散开，瞬间惊醒隔间守夜的倚云与兰嬷嬷。
兰嬷嬷是姚家大少爷，姚子荐的奶嬷嬷，亲手抚育大了姚家的这根独苗，阖府上下都敬重着，待姚子荐年过六岁，沈锡与姚氏得女，她便去了沈府，随后又跟着辗转回到姚家。
二十余年的主仆情谊，兰嬷嬷在如今的姚家，俨然半个主子。
两人忙起身，但欲撩帘时，禁不住面面相觑。
倚云小声：“……真要进？”
兰嬷嬷脚步停了停，猜到什么，眼睛在倚云身上一扫，缓缓问：“怎么？你害怕？”
“我没有！我不怕！”倚云嘴硬。这么多年，在沈长宁身边，唯一学会的原先性格里没有的就是逞强。生怕自己在人前不经意间露的怯弱，让自家主子被人耻笑了去。
“……可我害怕。”兰嬷嬷双手捏着帕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翘脚向里看，满脸皆忧。
里面没点灯，只有屋外落雪反出的光打透窗，看不太清远处。
目光受阻，听觉倒比寻常灵敏三分。
起码，听哭声还是挺明显的。
到底是因着什么事，四更天还被打？
正想着，就听内里传来声音，“还去不去大理寺报官抓我！”
“去！马上去！！”
“嗯？”
“我让他们抓我，把我拖进去关禁闭，呜呜呜……”
门口的兰嬷嬷：“……”
旁边的倚云：“……”
噗——
两人忍俊不禁。
沈庭萧脑袋被沈长宁锤进枕头里，自觉丢人，也不想出来，兰嬷嬷和倚云进来时，还维持着原先姿态。
倚云先进，人去点灯，兰嬷嬷顾不上别的，脚步加快，一溜烟来到床边，去看自己的小心肝。
“哎呦！我的小祖宗！姑娘打哪儿了，快让老奴瞧瞧！”
有唱红脸的，自然要有唱白脸的。
这些年，两人都习惯了。
兰嬷嬷的怵，是真怵，沈长宁教育起沈庭萧时，从不留手。
沈庭萧这孩子，说听话，自然是听话的，可若说起胆大，其它家的百个加一起，也比不过这一个，小时还站在阁楼上，做势欲跳，要做空中飞人。
当晚，她都差点跟着沈长宁一起抽他。
后来发现沈长宁抽得极狠后，又开始反劝。
沈长宁现在身上都是疼的，说不定明早起来还要发青，自己拿着红花油在手里揉开，坐在镜前，扯开领口，小心涂在肩胛骨。
另一头，兰嬷嬷哄了几句，将沈庭萧拉起，抱在怀里，正装模做样地挤着泪，要为他伸两句冤，再带他去给沈长宁道歉，没想到话刚起了个头，猝不及防看见沈庭萧的脸——
下午那一磕，不仅下巴破了，连带着下嘴唇都摔肿了，再向上，是青紫的左眼，听说是摔倒时，这地磕在了其他人的脚上。
“好祖宗！嬷嬷在呢！我的小祖宗，你当真是让老奴——”
爱怜二字还未出口，兰嬷嬷猛低下头，拉过帕子，挡住下半张脸.肩膀耸动。
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躺着的时候瞧还觉得可怜，醒着时候瞧，味儿不知为何，就变了。
沈庭萧不理解兰嬷嬷为何突然间态度大变，甚至在想，自己是否将哭笑混淆。明明是对方是哭到肩膀颤抖，自己却听岔了。
他弯腰去瞧兰嬷嬷的脸。
兰嬷嬷脸挡着，但实打实能看出，她在笑，且是大笑。
沈庭萧心中生疑，再生惊，想着是不是突发了癔症，忙下床去拿镜子。
族学里的老先生是个博学之人，闲暇时，常会与他们讲些民间轶闻，他对四书五经没印象，这些事倒是记得分明。
民间常说，铜镜通阴阳，僧道给神像开光时，就多用铜镜引正午阳光晃照。
他来到沈长宁身边，见她在用，脚步一停，很快，露出个讨好表情，指指尚在笑的兰嬷嬷，伸手搬来镜子，向床边疾跑而去。
中途，视线不经意间掠过镜面——
周遭点着数盏灯，其中两盏还未来得及笼上灯罩，一走一过间，火苗跳跃，明灭不定，镜子里晃映的脸上光影也跟着时明时暗。
沈庭萧脚步猛停。
小手拿着镜子，忽而上举，呆呆注视。
两息后，忽调转身子，面向光源，再看一遍。
伤痕完完整整的暴露，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沈庭萧扭头，看向尚在笑的兰嬷嬷，终于理解她为何突然间大变脸色。
他不喜欢读书，老先生讲得再好，他也听不进去，晌午饭后，老先生讲经的声，落在他耳中，和摇篮曲无异，不知不觉便睡了去，铁马不久便入梦，他好像有些将梦境和现实给混淆，慌乱中四处奔逃——
沈庭萧缓缓将脸调转方向，只觉得自己要被自己的羞耻给烫死。
兰嬷嬷哪是哭，她分明是笑。
可怜他一番心意。
“啊——”
沈庭萧顾不得还隐隐作痛的屁.股和后脑勺，猛扑进沈长宁怀里，在一片“救——命——啊”的澎湃心声里，终于忍不住开口：“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见状，兰嬷嬷猛低头，怕自己再笑出来。
前院深夜点灯，动静又久久不散，很快惊动老夫人院，忙差人来瞧。
那人刚来，就听见满院子的轻快笑声，待走进，瞧一眼，眼底也泄出笑意，说了两句便离去：“姑娘早些睡，我去回老夫人。”
她二姑娘留下的一双儿女，实在是长反了性子。
沈长宁是个怕被人看轻看贱的，又受过苦，不管遇着什么事，都能咬牙抗，除了在沈家那次，长到现在，都没见她掉过泪。
沈庭萧则不同，许是有沈长宁护着，天塌下来也有人擎，从小就是个哭包。
她瞧着，这性子是难改。
沈庭萧瞧见外祖母院里的人走了，还不肯从沈长宁怀里起来。
沈长宁摸摸他的头，忽想起上辈子收到的边关军书，沈庭萧当时才十五，却已能独当一面，为救秦均行，率军千里突袭。听说他中箭都没掉一滴泪，自刎时更满身是伤，却始终不降。
……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在风雨中，长大了。
兰嬷嬷实在是难压心头的笑，心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掩着唇脚步匆匆走了，倚云伺候二人重新入睡，再吹熄灯，随之也离去。
沈长宁侧躺在枕上，沈庭萧神思疲沓，已昏沉沉睡去，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口，眼角细瞧，尚有泪痕。
沈长宁略微搭上眼，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梦境纷来。
前世。
阳春三月，杨柳河畔，天色微晚，周遭瘦竹斜出，沈长宁坐于亭中，远处有人合奏笛箫。二者合奏，锋利与缠绵交叠，余音如缕，袅袅不绝，裂石穿云，惊破桃花。
她偶尔远眺，但见二人身影。
其中一人她识得，是秦均行。
另一人，却不知。私下问询，秦均行却未答，直到闻钰登基前，她方在梅园，辨识出那人——
段劭。
二人第一次见面，竟远比她想象的要早。
出神之际，身旁忽多出一人，是秦昭，半是乞求半是讨好，笑道：“庭箫说想要习武，我替哥哥已应了他，明天让他来秦家如何？”
沈长宁哑然。
沈庭萧什么时候认识的秦昭？
秦昭却拉着她向河畔走去：“我哥也已应了，我可以让他亲自和你说。”
箫声不知何时已停，只余一尾残音，如轻风流水，拂过面颊。
她知道秦均行懂笛，却不知吹箫者何人，来到河畔，人欲问，抬眼却只瞧见秦均行一人，旁侧空空，只有些许被马蹄压弯的野草，延绵前行。
记忆至此消散，沈长宁睁眼。
远处，天已微亮。
沈庭萧睡得不安稳，不知何时，已隔着被，扑向她怀里。
沈长宁未动。
上辈子她嫁与闻钰后，沈庭萧并未离开秦家，反而一直长在秦均行身边。秦均行恨她，未放过姚家，亦未放过沈家，却饶过了她唯一的弟弟。只是沈庭萧，到底以最惨烈的方式死了。
沈长宁上辈子始终不懂，两军对垒，分明是定胜的局，秦均行为何偏要让沈庭萧一人领兵突袭。
八百骑兵，迎战对方三万大军。
她想要沈庭萧入土都做不到，带回来的只有他半截沾血的长枪。
她抱着枪，心痛欲死。
秦均行脸色苍白，站在那里僵若泥塑，无有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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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醒后，沈长宁起身洗漱。
沈庭萧用被蒙着头，装着未醒，直到沈长宁让兰嬷嬷端来早膳，才扭扭捏捏起来。
兰嬷嬷经过昨晚，已能憋住笑，维持着以往大家嬷嬷的做派，满面祥和，待和沈庭萧对视时，还生出一抹伤心，用帕子压压眼角。
沈庭萧瞬间想起昨晚兰嬷嬷用帕子掩住下半张脸的场景，目光登时定在粥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老夫人饭后来瞧，也笑了两场。
沈庭萧恨不得埋头进墙里，但被老夫人抱在怀里疼爱一番，又什么都忘了。
“等你好些，外祖母带你给老先生赔罪去。”
沈庭萧听沈长宁讲了老先生昨日情态，羞愧叠加，两颊生窘，原地打摆子几个来回，自己突跑回里间，还不让他们瞧。
老夫人和兰嬷嬷道：“知道错就是好的，最少明白天高地——”
下一刻，沈庭萧捧着一解了落锁的匣子出来，小心放在老夫人身边，伸手打开。
老夫人还以为又是弹弓类的。
年纪小，正是藏不住事的时候，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私下和她显摆。
没想到，里面满是银子，银锭大小不一，匣子边缘是自己穿成串的铜钱，有新有旧，瞧着就知攒了许多年。
老夫人心惊。
哪来这么多银子？
沈庭萧不好意思道：“这些都是我平日里攒的，您拿些，帮我给老先生买方好墨，待我伤好了，亲自给他赔礼道歉去。”
现在不能去，伤在脸上，怕是要被耻笑。
老夫人知晓他念头，心如暖水流过，熨帖得紧，有意逗他：“这么多银子，那定要买以松烟为之的徽墨。不仅香彻肌骨，渣不留砚，色泽更是黑润有光，写于纸上，千年不褪。”
她想看沈庭萧是否舍得。
沈庭萧错愕呆住，紧咬下唇，看起来陷在两难之中，久久不定。
“怎么，你不愿意？”
“我——”沈庭萧开口便停，趴在罗汉床上，“我自然是愿意的，可姐姐要嫁人了，我私下听人说，女子的嫁妆便是女子的体面，少了要被人议论，我不想让姐姐遭人耻笑。你给我留些，我想给姐姐添妆。”
老夫人被惊的无法回神，好容易回了神，眼眶竟酸得不能自已。
只沈长宁不在院里。
若是在，下次动手，想来会轻些。
她这外孙，是个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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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宁陪沈庭萧用过饭，便去了凝春堂找姜蓉。
临近新年，姜蓉日日埋首在账册里，白日还要伺候婆母、照看明哥儿、备下给各家亲戚的礼、还有公爹衙署的人情往来、道观连着三日的平安醮、佛家连着七日的水陆法会，桩桩件件，近乎要将人埋了去。
她来时，姜蓉正和前府管事在瞧外面送来的新料子，见她来，伸手放下，起身笑迎，到时却又扭身，装着去瞧天边：“往日我求你来你都不来的，今日可让我瞧瞧，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来这，可是要帮你忙的。”沈长宁稍稍拖长音，听着尤为娇俏，“你若不要，我这走了就是。”说着，转身欲走。
“那可不成。”姜蓉伸手拉人。
管事见状，先行离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且说说，是何事？”姜蓉笑道。
沈长宁伸手去拿方桌上的礼单，替她瞧看，“我认真的，你还不信？”
上辈子，她送礼不少，收礼也不少，此道上颇为精通，姜蓉对府内庶务尤为练达，这等事上向来不出错，沈长宁只替她向下写。
姜蓉瞧看几眼，“你怎学起我的字来？”
沈长宁柔声道：“好看。”
姜蓉做的礼单，是姚家明面上的关系，姚振卿那些私交，和一些需另打点的，都是刘氏亲自操忙。
亲戚有远近，朋友有薄厚，礼物有轻重，沈长宁不知姚家亲友的深浅，但在官家相处一道上，实在有眼力。
半炷香后，姜蓉瞧着送礼单子，又惊又喜，笑睨眼：“好你个沈长宁，有这本事，怎往日还藏着掖着。”
“最近才开的窍，这不马上来了。”沈长宁复道：“先不说这些虚的，嫂嫂，你能否替我寻个香粉铺子，我过些日子要回沈家，需精致些，价钱倒是次要的。”
姜蓉怔愣下。
她怎与沈家开始亲近上了？难不成是因着亲事？
姜蓉点头应着，思忖着道：“准备何时用？”
“越快越好。”
“我这便让管事去找。”
沈长宁望着面前的礼单，想的却是沈家。
重活一世，再大的戾气都消融了，沈家太小，容不下她，她也并不想与其重修旧好，可父母留下的家产，她总要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