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来往着又过了些日子,直到宫宴前一日。

    赫连寻要回京的消息可谓是里外激起一阵不小的议论,但赫连府里却在此之外,还多了一份附加的消息。

    莲心替宋云栀读完快马送来的家书,乐滋滋地在边上吹着耳边风:“还是大人体贴,担心夫人你一人赴宴出了岔子,便赶回来呢。”

    宋云栀笑而不语,继续妆点口脂。

    莲心笑起来,又继续说:“夫人你别不信,其实大人还是很在意你的。”

    “而且莲心倒是觉得,入宫这事还是有大人在比较妥帖,”莲心替宋云栀梳着头发,一边回忆道,“上一回夫人你入了宫,险些丢了半条命……”

    “夫人……”说着说着莲心手上的动作就慢了起来,“当真是非去不可吗?”

    入宫这件事,对于宋云栀来说,又何曾只有锒铛下狱这一段苦难的回忆。

    她虽还是叹了一口气,却还是看淡了几分。

    “是福是苦,都得接下,”宋云栀道,“入了局便是逆水行舟,哪有退的道理。”

    宋云栀自己将头发盘起,放下梳子,嘴角扬起一个微末的弧度:“而且他此番立功回来,顾衡又有了前车之鉴,此番应当不会太过凶……”

    “不好了,”雪练的脚步声赶来,打断了宋云栀与莲心的对话,“赫连寻车马遇袭,听说元气大伤。”

    宋云栀才染上的笑意顿在脸上:“谁……元气大伤?”

    雪练疾步走来,平复了呼吸,才继续说:“并非谁元气大伤,只是他们车队遭了山匪夜袭,伤亡倒是不多。”

    宋云栀眉头轻蹙:“山匪?他们按说不该是快到城外了?这地界怎会有山匪?”

    “说不清究竟是谁,但听北镇抚司的消息来说,抢夺了不少钱财,还起了冲突伤了马匹。”雪练本想继续再说些什么,但抬眸看了一眼莲心,又收了声。

    不过莲心倒是机灵,收起家书就退出了屋子。

    屋子里转眼只剩宋云栀和雪练,雪练才说:“看着是冲着徐笥准备的那些文书,还有百姓的供词来的。”

    “所幸赫连寻机警,都将这些随身带着。”

    宋云栀算是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他人呢?”

    “赫连寻?”雪练道,“听说是安然无恙,但就是车队修整还要费些时间,恐怕……”

    宋云栀这便明白了言外之意:“恐怕我还是得一个人赴宴了。”

    雪练看不透宋云栀平静的面容下藏着什么情绪,只见宋云栀回过头,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

    “你如何打算?”雪练还是问。

    “如何打算?”宋云栀望着镜中的自己缓缓笑起来,眼底是只有自己能看清的愠怒和坚定,“去,为何不去?”

    宋云栀轻声嗤笑:“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要翻起一些什么风浪。”

    翌日。

    宋云栀还是带着进献的贺礼独自上了路,好在宫宴也不乏有熟人在,她只身前往倒不算太尴尬。

    宫宴设在御花园,这一路上刑莽多半是得了赫连寻的口信,早便替她开好了路。

    而等着宋夷独自一人姗姗来迟时,刑莽也识趣地退开去应付自己的应酬,将时间让给这兄妹俩。

    直到入席之时。

    对比起上一次宫宴那几近于捧杀的位置,这次宋云栀所坐的,是一个极其靠后逼仄的位置。

    可若说是仅有一个偏僻,宋夷兴许还不会太恼火。偏偏这地方偏僻之余,还是宫人传菜的必经之处。

    “这怎么安排的座次,”宋夷眉头紧锁,“就算他赫连寻不在,你好歹是个指挥使夫人,是我宋家的独女!”

    宋夷嘀嘀咕咕半天,又看着来往行经的宫人,低声说:“而且这位置从前都是不安排人入席,只做摆设的,怎的……!”

    宋夷气不打一处来,话也不知该怎么言表。

    反倒是宋云栀,看着这座席却不见多少不悦。

    “座次都是陛下亲审过的,”宋云栀不禁戏谑,“你要不去同陛下讲道讲道?”

    宋夷当即哑了火,指着宋云栀叹道:“……你啊!”

    “行了,哥哥。”宋云栀道,“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坐得偏僻点也好。”

    “倒是你,”宋云栀侧眸打量他几眼,“同嫂嫂拌嘴了?今日怎的也是一个人来?”

    “我……”宋夷当即语塞,险些气笑了,“哥哥在说你,你倒是管起哥哥来了?”

    宋夷明显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偏偏邝楚已经带着贤妃从另一侧走来,李恤已经站到席间。

    “陛下驾到,贤妃娘娘驾到——”

    李恤声音响亮地传来,宋云栀望去,视线越过人群,竟悄然与李恤交汇。

    就见李恤也没有收回视线,反而笑着稍一颔首,继续说:“请诸位大人入座——”

    宋夷耐不过被宫宴的流程推着走,只好再一次交代宋云栀别做出格的事,才独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众人入座,宋云栀目光落在贤妃身上。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她挺着孕肚陪着邝楚走了这么一场形式主义至上的宫宴。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贤妃的孕肚,莫名有一种不安……

    虽然上一世她九死一生难产,就连御医都称是她身子太弱的原因。

    宋云栀抛开了多余的念头,低头喝了一口茶。

    “咦?这赫连大人今日怎么没有来啊?”

    “就是啊,听闻赫连大人清算蜀地归来,按说今日也该是备受瞩目的一位啊。”

    ……

    席间议论声渐响,宋云栀端着茶盏的动作稍顿,随即合眸轻叹。

    还是没躲过。

    可在她应对之前,刑莽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这赶路的事情,本就意外频出时候难料,”刑莽扬着手,说得若有其事,“莫不是他还有通天的能耐,能一脚踏祥云,说回来就回来?”

    可席间也有人并不认同:“话都放出来了,却办不成说的那样。说得难听些,不就是……”

    开口的官员被身边妇人提醒噤了声,席间顿时在沉默之下有些尴尬。

    不过也是这一下提醒,宋云栀瞥见妇人侧脸,发现那就是梁妈发生争执那另一家的主母。

    这么一想,再看那妇人的表情,倒是另有一番趣味。

    宋云栀低声笑了一下,却听邝楚声音传来。

    “赫连爱卿的本事,即便诸位不提,朕也是心中有数,”邝楚一手端着酒盏,眸子顺着酒液,越过人群找到了宋云栀,“倒是辛苦指挥使夫人,赫连寻无法及时回京之下,还得独身赴宴了。”

    宋云栀头皮微紧,心说果然还是没放过我。

    虽然也不知道赫连寻哪来这么多针对的心思,但面对当今天子,也不可能将他晾着。

    宋云栀起身,躬身道:“陛下谬赞。”

    “且不说身为人臣之妻,该替夫君尽人臣之责,”她徐徐道来,“单说身为天子脚下的子民,能为贤妃娘娘贺一份心意,祝一声平安,也是莫大的荣幸了。”

    闻言,邝楚笑而不语,贤妃则是弯起眸子温声笑道:“早便听闻宋家姑娘聪慧过人,容貌智慧皆出众。今日一见,倒觉得坊间传闻逊色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笑起来便微微弯起的眉眼下,是与她言辞一般温雅的婉然。

    宋云栀不禁再一次远眺贤妃容颜,心里顿生一番感慨。

    可谁知邝楚又说:“那是自然,指挥使夫人机敏,朕也心生敬佩。”

    “如此智谋如此胆色,他日封一个诰命都不为过。”

    话一出口,席间当即激起一阵不小的水花。

    宋夷吓得手中茶盏都险些落地,宋云栀更是连忙跪下:“民妇不敢妄图如此殊荣,还望陛下莫要说玩笑话才好。”

    可话音落下,大殿上却未有任何回应。

    宋云栀仍跪着,席间细小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曾停下。

    宋夷紧攥着茶盏,身后吓出一身冷汗,但眼见着场面僵持不下,又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稍顿,他深呼一口气,起身道:“陛下,小妹虽是有些小聪明,但比起贤妃娘娘这般的贤惠明德,还是相差甚远。”

    “今日乃是贤妃娘娘与陛下大喜,还是莫要让臣妹这拿不出手的小聪明坏了雅兴才好。”

    邝楚视线缓缓移到宋夷身上,在一闪而过的意外之后,化为些许玩味。

    他又笑了笑,放下酒盏摆摆手:“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

    “起来吧,”他最后侧眸扫了一下宋云栀,又忽然说,“不过言归正传,朕确实有人要封。”

    听见邝楚稍一正色,席上的注意力都从宋云栀这边投向邝楚身上。

    就见邝楚目光缓缓移向另一边:“顾衡。”

    两侧排开的宫宴另一侧,一个默然垂头许久的人,终还是背脊一颤。

    顾衡站了起来,稍一颔首:“臣在。”

    邝楚打量顾衡几眼,稍一挑眸:“听闻礼旸王府近日推了一桩婚事?”

    另一头,宋云栀方才坐定,又定睛凝视望了过去。

    “回陛下,是臣自知身份配不上郡主,才推了说媒的事,不该耽误郡主大好年华。”顾衡道。

    三言两语,似是有意将话说得分明。

    “爱卿话说得有理,”但邝楚看着却不像听进去的样子,“但此事朕也有责任。”

    席间顿时噤声一片。

    就听着邝楚继续说:“朕呢,确实是思虑不周了。”

    “长久以来,爱卿也是为朕,为这江山投入不少心血。”

    “但你任监察御史,于功劳于能耐都是屈才了,”

    闻言,顾衡垂着的面孔上薄唇轻抿。

    说着,邝楚有意思索片刻,随即笑道:“这样,朕晋你为副都御史。”

    副都御使四个字一出,席间便有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监察御史到副都御使,完全的越级晋升,更晋一级便足以把控整个都察院。

    “副都御使,”邝楚强调了一遍,面上却是轻快的笑意,“这便足够门当户对了!”

    邝楚仍在笑着,笑得似乎这只是一个马房喂马的寻常差事。

    可越级晋升不说,还有郡主姻亲落定。

    话一出虽然人人都在附庸着笑,但有人担忧顾衡权势过盛,亦有人担忧顾衡接不住这重用,转眼的光景,已有一些人笑不出来。

    但宋云栀望着面前景象,却还是将目光一点点移到了邝楚身上。

    莲心在一边低声问:“夫人……你可是在担心大人?”

    宋云栀却只是摇摇头,没同莲心说什么。

    或许是有担心赫连寻的处境,但这一份担心到了此时已完全是沧海一粟了。

    她就这样沉思着,陷进了席间欢声之中。

    指尖在茶盏之上环绕几圈,宋云栀心神在一个熟悉的声音下被打断。

    顾衡低垂的目光,像是囚在了某一处许久,又从那从未给予任何回应的一角收回。

    他也不知他在期盼些什么,只是自始至终,宋云栀都未曾抬眸与他有半点目光上的交流。

    至此,顾衡才终于如心死一般,在众人面前半凉不凉地重新开了口。

    “多谢陛下圣恩,”顾衡抬头,面上挂笑,“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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