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日便是除夕,天气一改连日来的晴朗,飘起了薄雪,连天也变作铅灰色。
念慈和婉顺正坐在炉边烤橘子,听得北风渐起,念慈起身道:“我再去加点炭。”她蹦跳着出了门,只是方一踏出门槛便想立刻退回去。
讨债的来了。
本想着只要拖进正月,各种公宴祭祀之下,李祐必定分身乏术。谁曾想,不要说躲过十五了,连初一都没躲过。
他越走越近,念慈仿佛被什么东西制住了双脚,站着一动不动,钉在原处。
“东西呢?”他径直走到了廊下,非常直截了当。
念慈其实心知肚明,但还是眨着眼睛反问道:“什么东西?”
李祐见她装出一副呆傻的样子,立时便有些恼怒,“我让你抄的东西!”
念慈见此番糊弄不成了,只好暂且服软,反正东西也不是没写。
“哦哦,我这就去取。”她连连点头致歉,看起来很是老实。
她转身进了屋,对着婉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取出那沓有些皱巴的纸,来到院子里,低着头双手呈上。
“都在这里。”
李祐甚至没有翻看,只瞟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便道:“你打量我是傻子?这根本不是你写的。”
念慈心道不好,忘了把婉顺写的那几张放到最下面了。但此刻断不能承认,否则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她只好睁大眼睛道:“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这就是我写的!”
念慈演得用力,产生了过犹不及之效。李祐冷笑一声,“你心虚了。”
“我……我没。”念慈梗着脖子顶了一句,打算嘴硬到底。
“不心虚你急什么?”
“我……”念慈还想负隅顽抗,却被婉顺打断。
“阿兄,”婉顺听得动静,从屋内出来,手上还拿着那个橘子。念慈和李祐都看向她,一时无言。
“前面几张确实是我写的,但后面都是念慈姐姐亲手抄的。你别怪她,一个晚上抄不完那本书。阿兄如果要罚,请再宽限我们一些时日吧。”
她的目光有点怯生生的,但是语气却没有丝毫乞怜之感。相比自己遇事后的动辄取巧,婉顺从来都是勤谨持重之态。念慈一时竟对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婉顺起了一些敬佩之情。
大概李祐也有相同的感觉,面对婉顺的诚恳致歉一时有些微微愣神。也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兴师问罪,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倒没趣。
他感到兴味阑珊,丢下一句“罢了”,便要朝外走。婉顺却问道:“阿兄明晚是在太极殿守岁吗?”
李祐停下脚步,“嗯,怎么了?”
“嗯……没什么。”
李祐见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你不去吗?”
婉顺摇摇头,“我不去了。以前在家中,守岁的时候总是会睡着。”
她谈起从前,神色平淡一如往常。然而越是这样,越令人心惊。
婉顺的父亲,还有六个兄弟,都在那场宫变中被诛杀了。因为是女儿,所以得以活下来。而活着的人也注定会在每一个本该欢愉的时刻,被拖拽到哀伤的云雨之下,凄切地默哀着,为逝者,为自己。
因此德妃并未强求她出席。被迫观赏他人的团圆,未免太过残忍。
而念慈自从记事起,对除夕和元日,就只记得纷至沓来的各种繁杂仪式了。除夕对她而言,磋磨大于快乐。她也很想体会一下,一家人围在一起强打着精神守岁,是什么感觉。
三人在片刻的沉默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照顾好你家娘子。”李祐看着婉顺,嘴里却叮嘱着念慈。
雪下大了,在黄昏冷冽的空气里团团飞舞着,落在地上,发出瑟瑟的声响。婉顺望着檐下落雪,问念慈:“相儿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尚食局那里人手不够,把各宫的宫女都抽调了一些。这些天应该都不回来了。”念慈轻推了一下婉顺,“快进去吧,我们再多烤几个橘子。”
雪从廿九的午后一直下到晦日的早晨。为了驱傩的仪式,宫人内侍们不得不在夜里就起身扫雪,之后便是忙着搬送夜宴所需的灯具食器,一刻不得停。念慈听着外面匆忙的脚步声,庆幸自己还算清闲。
陈姑姑送来了各种年节的吃食还有新衣,念慈收下后便给婉顺还有自己装扮一新,头上也插戴上了崭新的首饰。念慈还头一次给自己搽了胭脂。不过因为不甚熟练,擦得有些重了。
“姐姐,会不会太红了?”婉顺看着念慈,关切地问。
念慈对着镜子左瞧右瞧,道:“是有一点。唉,懒得擦了,到了晚上,应该会变淡吧。”
辰时三刻,驱傩开始。鼓声从承天门传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渺远了。婉顺坐在炉子边侧耳听着,想象着傩戏的场面。念慈则拿出各色点心,摆了满满一桌。
“果子、胶牙饧、五辛盘都摆上了。”念慈清点着桌上的吃食,又拿起一只青瓷瓶,冲婉顺摇晃着,“还有椒柏酒,留着晚上喝。”
婉顺正色道:“我还是小孩子,我不喝酒。”念慈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谁说的,小孩子才该喝岁酒呢!”说着作势要把酒往婉顺嘴里灌,婉顺叫着一下子跳开,二人便绕着桌子跑起来。
小院里人虽少,一个除夕也过得轻松自在,有滋有味。太极殿前密席贯坐,人声鼎沸,却也有人坐立难安,煎熬不已。
从辰时到夜间,李祐已经观了一整天的礼。表演的人辛苦,观礼的人也不一定轻松。除夕的夜宴还未过半,李祐已然疲倦不堪。正犯困间,数百乐工突然齐击大鼓,其声如雷轰鸣,撼动城阙。不要说困意,便是心都要被猛烈的声浪给震出腔子了。
原来已经奏到了《破阵乐》啊。
他揉揉眼睛,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
椒酒辛辣,烧得五脏六腑灼热不已。他借着酒劲清醒了几分。但心里还是抱怨,真不知等这九部乐演完,得到几时了。
战场上的笳角鼙鼓、旌旗剑戟,即使被搬到了宫廷之中,依然带着肃杀之气,仿佛能让人嗅到寒铁的腥味。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怎么填了词?”李祐端起酒杯,随口问了一句。
“陛下命虞世南他们新制的。”
回答的人是蜀王李恪,皇帝的第三个儿子。
李祐望向皇帝。他被持扇的宫女簇拥着坐在宝座上,看不清面容。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在雄壮的歌声中,他遥想着父亲少年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飒爽英姿,感到一丝沮丧。
于是在这个本该是纵酒极娱之时,他却有些郁郁寡欢。想借助酒力让自己提振精神,没想到适得其反,头晕得更厉害。加之庭燎的烟气熏人,更觉头昏脑涨。
“五弟这是怎么了?”见李祐精神不济,李恪便问了一句。
“没事,有点头晕而已。”李祐撑着几案站起身,借口身子不适告退了。王英见状,连忙和几个内侍跟上去。走出殿外后,便被李祐打发开了。
“别跟着我。”他冷硬地丢下一句话,踏着残雪远去。王英讪讪留在原地,但因他饮了酒又不敢真丢下他,于是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淡去了鼓声筝鸣,耳畔只有被禁锢在永巷里的北风发出呜咽的声音。满天的星斗,因为远离了太极殿前冲天的光焰而显露出原本坚硬洁净的光芒,给屋宇楼阁也勾勒出一层淡蓝的阴影来。
走在这样安静的甬道上,人心反而得到了平静,连带着酒也醒了几分。
李祐穿过永巷,在行至安仁宫附近的明月池时,听到一丛竹林里传来窸窣响动。
他以为是什么猫儿狗儿在竹林里戏耍,便起了玩心,绕着池边,循声走过去。
响动的制造者倒是很机敏,听到突然的脚步声,马上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惊地回头。
那个影儿一回头,李祐却受到了更大的惊吓。
“你……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原来躲在那丛竹林里的并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而是一个搽着两片红红的胭脂的小宫娥。
“吓死我了。”念慈手抚胸口,还蹲在原处,脚边放着一盏灯笼。
李祐气极反笑,觉得这话怎么也轮不到她来说。王英一行人听得动静,忙从后面跟了上来。
念慈弓着背,怀抱着一堆竹子从竹林里钻出。积雪自竹枝上坠落,散为雪尘,星星点点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一同落在她头发上的,还有几片竹叶。
李祐退后几步,问道:“你不守着你家娘子,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砍竹子呀。”她把怀里的竹子倾倒于地上一块提前铺展的布上,问道:“殿下不是应该在两仪殿守岁吗?”
李祐无视了她的发问,看着那些断面还很新鲜的细竹,反问道:“你用什么砍的?”
“裁纸用的小刀,”她晃了晃手上的一个物件儿,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我一点点划的。”
念慈的语气里满是坦然,王英闻言,惊得出言斥责:“宫里的一草一木都属陛下所有,你一个小小奴婢,怎么能随便……”
“砍了便砍了。”
王英话未说完,被李祐生硬打断。
一件可大可小的事,竟这样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他转身朝安仁宫的方向走去。念慈瞧着他的脸色,不像是开心的样子。而自己似乎是做了不应该的事,因此也不敢多问,拾起灯笼,兜起竹子,忙跟上去。只是一手打着灯笼,还要兼顾怀里的竹子,有几分困难。那块包着竹子的布似乎是小了一些,竹子也不老实,从缝隙间一根接一根地滑落出来,砸在地上,怦然作响。刺耳的声音在宫墙间振荡,令念慈感到一阵窘迫。
李祐停下,用并不友善的语气叫了一声王英。王英会意,招呼那几个小内侍,几人便七手八脚帮念慈拾起竹子。
王英见她一手怀物,一手提灯,仍是局促,无奈之下只好伸手去接包裹。念慈婉言谢道:“多谢王内侍,劳烦您帮我拿下灯笼吧。竹子沉,我自己来。”
见她也算知礼,王英的态度也软和下来,小声问了一句:“你捡这些竹子是用作庭燎?”
“您怎么知道的?”
王英呵然道:“南方多竹,我们那里庭燎都用竹子。”
“是了是了!我听说竹子中空,所以烧着了之后会发出爆响,也没有松枝黍杆那么熏人,所以想捡来试试。”
听闻王英是见过爆竹的,念慈变得很兴奋,本想再多问几句,见王英只顾低头走路,追赶前面的李祐,便也不好再多话。
念慈和婉顺正坐在炉边烤橘子,听得北风渐起,念慈起身道:“我再去加点炭。”她蹦跳着出了门,只是方一踏出门槛便想立刻退回去。
讨债的来了。
本想着只要拖进正月,各种公宴祭祀之下,李祐必定分身乏术。谁曾想,不要说躲过十五了,连初一都没躲过。
他越走越近,念慈仿佛被什么东西制住了双脚,站着一动不动,钉在原处。
“东西呢?”他径直走到了廊下,非常直截了当。
念慈其实心知肚明,但还是眨着眼睛反问道:“什么东西?”
李祐见她装出一副呆傻的样子,立时便有些恼怒,“我让你抄的东西!”
念慈见此番糊弄不成了,只好暂且服软,反正东西也不是没写。
“哦哦,我这就去取。”她连连点头致歉,看起来很是老实。
她转身进了屋,对着婉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取出那沓有些皱巴的纸,来到院子里,低着头双手呈上。
“都在这里。”
李祐甚至没有翻看,只瞟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便道:“你打量我是傻子?这根本不是你写的。”
念慈心道不好,忘了把婉顺写的那几张放到最下面了。但此刻断不能承认,否则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她只好睁大眼睛道:“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这就是我写的!”
念慈演得用力,产生了过犹不及之效。李祐冷笑一声,“你心虚了。”
“我……我没。”念慈梗着脖子顶了一句,打算嘴硬到底。
“不心虚你急什么?”
“我……”念慈还想负隅顽抗,却被婉顺打断。
“阿兄,”婉顺听得动静,从屋内出来,手上还拿着那个橘子。念慈和李祐都看向她,一时无言。
“前面几张确实是我写的,但后面都是念慈姐姐亲手抄的。你别怪她,一个晚上抄不完那本书。阿兄如果要罚,请再宽限我们一些时日吧。”
她的目光有点怯生生的,但是语气却没有丝毫乞怜之感。相比自己遇事后的动辄取巧,婉顺从来都是勤谨持重之态。念慈一时竟对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婉顺起了一些敬佩之情。
大概李祐也有相同的感觉,面对婉顺的诚恳致歉一时有些微微愣神。也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兴师问罪,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倒没趣。
他感到兴味阑珊,丢下一句“罢了”,便要朝外走。婉顺却问道:“阿兄明晚是在太极殿守岁吗?”
李祐停下脚步,“嗯,怎么了?”
“嗯……没什么。”
李祐见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你不去吗?”
婉顺摇摇头,“我不去了。以前在家中,守岁的时候总是会睡着。”
她谈起从前,神色平淡一如往常。然而越是这样,越令人心惊。
婉顺的父亲,还有六个兄弟,都在那场宫变中被诛杀了。因为是女儿,所以得以活下来。而活着的人也注定会在每一个本该欢愉的时刻,被拖拽到哀伤的云雨之下,凄切地默哀着,为逝者,为自己。
因此德妃并未强求她出席。被迫观赏他人的团圆,未免太过残忍。
而念慈自从记事起,对除夕和元日,就只记得纷至沓来的各种繁杂仪式了。除夕对她而言,磋磨大于快乐。她也很想体会一下,一家人围在一起强打着精神守岁,是什么感觉。
三人在片刻的沉默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照顾好你家娘子。”李祐看着婉顺,嘴里却叮嘱着念慈。
雪下大了,在黄昏冷冽的空气里团团飞舞着,落在地上,发出瑟瑟的声响。婉顺望着檐下落雪,问念慈:“相儿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尚食局那里人手不够,把各宫的宫女都抽调了一些。这些天应该都不回来了。”念慈轻推了一下婉顺,“快进去吧,我们再多烤几个橘子。”
雪从廿九的午后一直下到晦日的早晨。为了驱傩的仪式,宫人内侍们不得不在夜里就起身扫雪,之后便是忙着搬送夜宴所需的灯具食器,一刻不得停。念慈听着外面匆忙的脚步声,庆幸自己还算清闲。
陈姑姑送来了各种年节的吃食还有新衣,念慈收下后便给婉顺还有自己装扮一新,头上也插戴上了崭新的首饰。念慈还头一次给自己搽了胭脂。不过因为不甚熟练,擦得有些重了。
“姐姐,会不会太红了?”婉顺看着念慈,关切地问。
念慈对着镜子左瞧右瞧,道:“是有一点。唉,懒得擦了,到了晚上,应该会变淡吧。”
辰时三刻,驱傩开始。鼓声从承天门传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渺远了。婉顺坐在炉子边侧耳听着,想象着傩戏的场面。念慈则拿出各色点心,摆了满满一桌。
“果子、胶牙饧、五辛盘都摆上了。”念慈清点着桌上的吃食,又拿起一只青瓷瓶,冲婉顺摇晃着,“还有椒柏酒,留着晚上喝。”
婉顺正色道:“我还是小孩子,我不喝酒。”念慈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谁说的,小孩子才该喝岁酒呢!”说着作势要把酒往婉顺嘴里灌,婉顺叫着一下子跳开,二人便绕着桌子跑起来。
小院里人虽少,一个除夕也过得轻松自在,有滋有味。太极殿前密席贯坐,人声鼎沸,却也有人坐立难安,煎熬不已。
从辰时到夜间,李祐已经观了一整天的礼。表演的人辛苦,观礼的人也不一定轻松。除夕的夜宴还未过半,李祐已然疲倦不堪。正犯困间,数百乐工突然齐击大鼓,其声如雷轰鸣,撼动城阙。不要说困意,便是心都要被猛烈的声浪给震出腔子了。
原来已经奏到了《破阵乐》啊。
他揉揉眼睛,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
椒酒辛辣,烧得五脏六腑灼热不已。他借着酒劲清醒了几分。但心里还是抱怨,真不知等这九部乐演完,得到几时了。
战场上的笳角鼙鼓、旌旗剑戟,即使被搬到了宫廷之中,依然带着肃杀之气,仿佛能让人嗅到寒铁的腥味。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怎么填了词?”李祐端起酒杯,随口问了一句。
“陛下命虞世南他们新制的。”
回答的人是蜀王李恪,皇帝的第三个儿子。
李祐望向皇帝。他被持扇的宫女簇拥着坐在宝座上,看不清面容。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在雄壮的歌声中,他遥想着父亲少年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飒爽英姿,感到一丝沮丧。
于是在这个本该是纵酒极娱之时,他却有些郁郁寡欢。想借助酒力让自己提振精神,没想到适得其反,头晕得更厉害。加之庭燎的烟气熏人,更觉头昏脑涨。
“五弟这是怎么了?”见李祐精神不济,李恪便问了一句。
“没事,有点头晕而已。”李祐撑着几案站起身,借口身子不适告退了。王英见状,连忙和几个内侍跟上去。走出殿外后,便被李祐打发开了。
“别跟着我。”他冷硬地丢下一句话,踏着残雪远去。王英讪讪留在原地,但因他饮了酒又不敢真丢下他,于是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淡去了鼓声筝鸣,耳畔只有被禁锢在永巷里的北风发出呜咽的声音。满天的星斗,因为远离了太极殿前冲天的光焰而显露出原本坚硬洁净的光芒,给屋宇楼阁也勾勒出一层淡蓝的阴影来。
走在这样安静的甬道上,人心反而得到了平静,连带着酒也醒了几分。
李祐穿过永巷,在行至安仁宫附近的明月池时,听到一丛竹林里传来窸窣响动。
他以为是什么猫儿狗儿在竹林里戏耍,便起了玩心,绕着池边,循声走过去。
响动的制造者倒是很机敏,听到突然的脚步声,马上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惊地回头。
那个影儿一回头,李祐却受到了更大的惊吓。
“你……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原来躲在那丛竹林里的并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而是一个搽着两片红红的胭脂的小宫娥。
“吓死我了。”念慈手抚胸口,还蹲在原处,脚边放着一盏灯笼。
李祐气极反笑,觉得这话怎么也轮不到她来说。王英一行人听得动静,忙从后面跟了上来。
念慈弓着背,怀抱着一堆竹子从竹林里钻出。积雪自竹枝上坠落,散为雪尘,星星点点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一同落在她头发上的,还有几片竹叶。
李祐退后几步,问道:“你不守着你家娘子,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砍竹子呀。”她把怀里的竹子倾倒于地上一块提前铺展的布上,问道:“殿下不是应该在两仪殿守岁吗?”
李祐无视了她的发问,看着那些断面还很新鲜的细竹,反问道:“你用什么砍的?”
“裁纸用的小刀,”她晃了晃手上的一个物件儿,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我一点点划的。”
念慈的语气里满是坦然,王英闻言,惊得出言斥责:“宫里的一草一木都属陛下所有,你一个小小奴婢,怎么能随便……”
“砍了便砍了。”
王英话未说完,被李祐生硬打断。
一件可大可小的事,竟这样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他转身朝安仁宫的方向走去。念慈瞧着他的脸色,不像是开心的样子。而自己似乎是做了不应该的事,因此也不敢多问,拾起灯笼,兜起竹子,忙跟上去。只是一手打着灯笼,还要兼顾怀里的竹子,有几分困难。那块包着竹子的布似乎是小了一些,竹子也不老实,从缝隙间一根接一根地滑落出来,砸在地上,怦然作响。刺耳的声音在宫墙间振荡,令念慈感到一阵窘迫。
李祐停下,用并不友善的语气叫了一声王英。王英会意,招呼那几个小内侍,几人便七手八脚帮念慈拾起竹子。
王英见她一手怀物,一手提灯,仍是局促,无奈之下只好伸手去接包裹。念慈婉言谢道:“多谢王内侍,劳烦您帮我拿下灯笼吧。竹子沉,我自己来。”
见她也算知礼,王英的态度也软和下来,小声问了一句:“你捡这些竹子是用作庭燎?”
“您怎么知道的?”
王英呵然道:“南方多竹,我们那里庭燎都用竹子。”
“是了是了!我听说竹子中空,所以烧着了之后会发出爆响,也没有松枝黍杆那么熏人,所以想捡来试试。”
听闻王英是见过爆竹的,念慈变得很兴奋,本想再多问几句,见王英只顾低头走路,追赶前面的李祐,便也不好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