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午后,天又开始下雪。冬雪纷然如白鹭的羽毛,静静覆盖了整个长安。

    初三这天的清晨,念慈早早起身,想折了院里梅花做成清供。她方走到廊下,见门前站着个身着杏色背子靛蓝长裙的宫人。

    “徐姐姐?”

    徐吟跨过门槛,盈盈一笑,“我来拜年。没吵到你们吧?”

    “怎么会,姐姐快请进。”念慈忙将徐吟迎进正厅,一面说着,一面拖过一只矮凳,招呼徐吟坐下,自己则隔着案几坐在她的对面。

    “希音呢?怎么不见她一起过来。”

    徐吟道:“娘娘准了她的假,放她去她姑姑那里去了。”

    “姑姑?”

    徐吟捋了一把裙子,缓缓坐下:“她有个远方的姑姑在尚宫局做事,听说是前朝的宗室女。”

    念慈讶然:“呀,那希音也是……”

    徐吟笑着摆手:“这倒没听她说起过,应该不是。”

    念慈露出羡慕的神情,含笑道:“真好,还有亲人在身边。徐姐姐是哪儿的人?”

    徐吟顿了顿答道:“齐州。”

    “这么远?”

    徐吟微微叹气:“是啊。你是哪儿的人?”

    念慈笑笑:“我就是在长安长大的。”

    徐吟点点头,抬头向着东厢那边张望一番,问道:“婉娘子可起了?”

    “还没呢,前儿晚上熬了个大夜,想来是累着了,这两日都睡到午间才起。”

    “婉娘子还小,多睡会儿也是应该的。”徐吟说到此处,竟微露忧色,欲言又止。念慈料想她定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几件事要问你……”

    果然。

    “姐姐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念慈有不好的预感,面上还是微笑。

    徐吟看向她,问道:“我听说,当初你是求了燕王,才进的安仁宫?”

    念慈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件旧事,口齿含混道:“算……算是吧。”

    徐吟又问:“那前天夜里,燕王是在西院守的岁吗?”

    念慈敏锐地察觉道徐吟的问话最终会指向一个不妙的方向,惊地否认:“这……燕王只是过来瞧了一眼,并没有……”

    徐吟打断她:“你只说,他来过没有。”

    念慈咬着嘴唇,还是实话实说:“来过。”

    徐吟叹了一口气:“这便是了。你也知道,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搬弄是非。前夜里我们守岁,不知是谁挑起了这个话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便说开了。”

    念慈心下一跳:“说什么?”

    徐吟略一沉吟,道:“说你与燕王乃是旧相识。”

    “这怎么可能呢,我从小就……就在东宫,怎么可能见过燕王?”念慈立刻否认,声音都大了几分。

    徐吟无奈道:“她们说,正因为你是息王府中的旧人,所以有机会见到燕王。冬至那日,许多人都瞧见了,你分明用雪球砸了他,他竟没有半分气恼。”

    谁说他没有生气的?他生气的事情可多了去!

    只是心里的这句争辩到底没有说出口,怕牵扯出更多的事来。

    徐吟接着往下:“后来大家又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先是说你倚仗旧日情义,让他帮你入了安仁宫;后来又说,他从宫外寻来了皮影送与你;除夕那天,从两仪殿离席也是为了和你一同守岁……”

    “这,这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念慈耳边好像有嗡嗡的声响,盖过了自己辩解的声音。

    “我知道,”见念慈情绪激切,徐吟只好放缓了声音安慰她,“燕王大约是为了婉娘子才出入西院的。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是男子,又是亲王,就算有人造言生事,于他也是不甚要紧的。可是对你,就不一样了。”

    念慈没料到徐吟竟肯与她这般陈明利害。其实说起来,她们的交情也还没有那么深。因而此刻心中感激、惊惶、羞赧、懊悔种种情绪都交错在了一起。

    “这些话,断不可传到娘娘那里。你明白吗?”

    念慈点了点头,像个保证不再犯错的孩子,“我知道了,多谢徐姐姐提醒。”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昨夜我已经训斥了那几个搬弄口舌的人。”见她眸子低垂,面色赧然,徐吟终是忍不住出言抚慰。

    “嗯……”念慈喉头干涩,再多一个字也应不了了。

    “我与你投缘,才肯与你说这些啊。”徐吟拍拍念慈的手背,笑笑,“你是聪明人,定然知道日后该如何行事。”

    徐吟离开后,念慈也没了闲情逸致,魂不守舍地坐在原处。婉顺穿戴整齐后来寻念慈,见她独坐堂前,若有所思,不免担忧,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姐姐。念慈方如梦初醒,牵过婉顺替她整理鬓发。

    婉顺蹲坐于前,念慈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生出一丝自责来。

    安仁宫的生活是太平和安逸了,以至她忘了肩上的责任。流言不堪,万一德妃将她视作媚上生事之人,打发她走了怎么办?婉顺已经没了母亲,不能再没有她了。

    然而更让她羞愧的是,自己在听到那些流言的内容时,心里泛起的一丝喜悦。

    她多么希望那些流言是真。有人惦念着自己,该是多好的事。

    但那是最不能为人所知的幽暗心思,要一辈子埋在心底的。

    “姐姐?”发髻已经挽好,念慈却犹在出神。婉顺见她半晌没动静,向后拗过头来叫她。

    念慈回过神来,幽幽道:“徐吟姐姐说得对,人闲下来了就容易胡思乱想。”

    “那姐姐在胡思乱想吗?”婉顺将整个身子转过来,面朝着念慈。

    “啊……我没有。”

    婉顺望向她,“其实,我都知道。”

    念慈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你……你知道什么了?”

    “从除夕那夜起,姐姐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我……”念慈慌得不敢去看婉顺的眼睛,说辞还未想好,婉顺却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姐姐是太累了吧。”

    “啊?”

    婉顺又靠近了一些,双手攀上念慈的膝盖,“相儿姐姐不在,整个院子的事都是姐姐来做。其实,婉顺可以帮姐姐分担一些的。”

    原来婉顺以为她这些天六神无主,是太过疲累的缘故。

    念慈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倾下身子,将婉顺的脸捧在手里,“那过几日,婉顺帮我剪一些人胜和华胜吧。”

    其实,婉顺、徐吟不都是惦记着她的吗?与其寄情于虚妄的幻想,不如珍重眼前的情谊。

    念慈于是又变得豁朗而满足了,接续上了刚刚因徐吟的到来而中断的活计,哼着小曲一连折了数枝梅花。落花翩然,如绮霞委地,婀娜动人。只可惜念慈并不通插花之道,一番摆弄后,自觉颇不称意,有些对不住院里那株老梅。不过转头也就忘了,又去寻了其他消遣。一会儿让婉顺教她下棋,一会儿又研究发式妆束。虽然念慈常常自诩为西院唯一当事的成人,但实际上心性并不比婉顺和相儿成熟多少。

    一连消磨过了数日。立春和人日时,李祐都未曾在安仁宫现身,想来是已经出宫了。念慈也不去想他,只盼着相儿能早些回来。

    与念慈的清闲相比,需要应酬交游的李祐,日子更繁忙一些。他本就性子孤僻、落落寡合,这些场合难免觉得煎熬。捱到上元时,他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的半个月都不再出来见人。

    到了十六这日,正月里所有的节日总算是过完了。从汉王府中出来时,已近丑正二刻。长街上人影寂寥,唯有月色依旧。

    王英在马车前等候了片刻,已经被冻得搓手顿脚。见李祐出来,忙打起帘子。谁知他并不上车,摆摆手道:“也不远,走回去。”

    “这……”王英心内暗暗叫苦,但也只能相随,往手中呵了两口气后紧跟了上去。

    是时天空青碧如海,孤月沉浮其间,寒光宛转。街坊巷陌,遍被银辉。孑然行于长街之上,真觉如天地间一过客。

    行至安民坊前,竟还有几个小摊,零星散落在街陌间。有些已经忙着收拾,有些还打算坚守。

    “花灯……卖花灯……”这颤巍巍的叫卖声来自一个老人。他红着鼻头,揣手缩在小摊后面。案上孤零零摆着两盏灯,点点微弱的光,兀自闪动着。

    李祐瞥了一眼那两只花灯,状如白兔,昂首蹲踞。虽然材质普通,但做工尚可,倒也有几分灵动。制作它们的老叟虽然年迈衰朽,眼神却尚好,见李祐的眼神于花灯上略略停留了一刻,忙站起身招呼,满脸堆笑道:“郎君,五文钱一盏!”

    见李祐似乎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老叟急切地补充道:“这兔子花灯就剩两个了,郎君帮帮忙,小老儿一起算您八文钱!”

    他脸上的笑容近乎谄媚了。李祐终于还是停下,走至摊前俯身拎起了其中一盏。那兔子经风一吹,转悠半圈,一对璀璨红眸正对上他的眼,像是在瞧他。他于是侧过头,叫了一声王英。王英会意,掏出十个钱付与了老叟。

    “诶呀,郎君真是好心人。”老叟赶忙将花灯递上,弓着身子作了一揖,“上元安康,上元安康。”老叟犹自祝福着,声音被风吹散,逐渐小了。李祐拎着那盏灯,这夜月光清白明澈,本不用提灯照亮的。

    回到王府后,李祐将花灯塞给王英,王英便问:“殿下,这灯放哪儿?”

    “不拘放哪儿,反正明天要带进宫的。”他似乎有些疲乏了,打了一个呵欠,“两盏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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