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左在平李怒之反后,被康宁帝秘密安排去往匈奴。

    匈奴,也漠。

    中原已经入夏近半个月,北地仍在呼啸地北风中下着鹅毛大雪,沙漠上覆盖一层薄薄的洁白衣衫,一望无垠。

    李相左所率部在这片茫茫沙漠中放慢了行军速度,一个月前在雀儿湖偶遇匈奴主力,他这支不足一万人的队伍伤亡惨重。只得退出王庭百里,在也漠一带安营扎寨,再寻战机。

    “呼呼——”

    强劲有力的北风撕扯着空中那一面黑红色的旌旗,好似下一秒就要把天撕出一个口子。

    “将军,雪太大了,朝廷派的辎重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我们自己带的只能维持三五天。您看要不要回去和元帅会和?”说话这人是李相左的司马施凌,眉毛浓密,一对鹰眼炯炯有神,被封为“红鹰”司马。

    施凌的眉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风打在他手上、脸上皲裂的口子上,火辣辣的疼。

    李相左道:“传令下去,今夜子时,突袭王庭。”

    李相左还叫人去吩咐庖厨,把军队带着的牛羊肉通通卸下来烤熟吃掉,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

    与他同行的是太史令周乾家的二公子周禹景,周禹景继承了父亲软糯的性子,虽是个武将,却是个喜欢在马背上说着“之乎者也”大道理的。此刻,他权衡利弊后,开始了一场滔滔不绝地话语: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三者皆无,此刻攻打,必损兵折将矣!”

    大老粗的将士们大眼瞪着小眼,谁都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只知道孟子好像是什么儒家学派的,当年很出名,现在也很出名。

    可打仗就是听从安排,真刀真枪地干。

    “李将军,非属下胆小,实在是天意如此,不如我们转向回大营吧?”

    李相左不喜欢懦弱的部下,行军打仗需要的是勇敢无畏,是绝对的执行力,周禹景是他出征前,陛下强塞给他的,但他真的不认为周禹景能做好一个将士。

    “来人,送周公子回营帐,其余人吃好喝好,晚上随我突袭王庭。”

    周禹景走后,李相左耳边清静不少。

    戌时三刻,夕阳躲进沟壑,橙红色的光染了半边天,晚风刀子一般划着身体。

    士兵在一处燃起了篝火,庖厨端来做好的饭菜,李相左请命偷袭王庭已经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手下的兵士们无不殚精竭虑,吃不好睡不好的,天降大雪,放慢了他们行军速度,匈奴王庭地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李相左认为,这是个转机,呼汗单于定不会想到他会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偷袭。

    “随势而动”他经常听陛下说这话。

    “将军,已经把我们所有的吃食都分给兵士们了,属下这儿还有一壶好酒,光吃肉太寂寞了。”施凌递给李相左一个鹿皮做的酒袋子,打开塞子,酒香四溢。

    李相左放下羊腿,谢过施凌后仰头饮酒,辛辣的口感配上肥瘦相间的羊肉,多日的疲惫被一扫而空,扫过周边,大家大快朵颐,潇声依旧,战歌响起。

    有炙肉佳酿相伴,此战必胜。

    “施凌,等这次平安回去,我让陛下给你升官,你也做个大将军,咱们以后就一起打仗。”

    夜,一只孤雁被射杀,直直坠下。

    宝剑出鞘,冷光乍现,李相左剑指王庭营帐,一万余人冲入王庭,匈奴人谁都没有想到,李相左竟然不怕死,深入匈奴腹地,孤军作战,这是兵家大忌。

    老子才不管什么大忌,能打胜仗,就好。这是李相左对刘元帅说过的话。

    血溅起来,洒在营帐的帷幔上,刀□□入身体,血肉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盈盈月光下,大安的军队在王庭遇敌则杀,不手软,不恋战,酣睡的匈奴人被吵醒时,帐外已经是血肉横飞,他们手忙脚乱地套起衣裳,拿上兵器,可惜那些人势如破竹,他们无从下手。

    这夜,呼汗单于被李相左斩杀。

    ……

    日出,惊恐未定地兵士们看清了昨夜地战况,地上躺着的大多是匈奴人的尸体,血一直淌到很远,施凌得了李相左的令,斩杀了匈奴国相、当户、都尉等六十四人,射杀俘虏九千多人。

    喜极而泣,大老粗的士兵们后知后觉,发觉自己是胜利的一方,相拥着分享这种感觉。

    *

    未央宫,承明殿。

    前方捷报传回,陛下困意全无:“盼了这么久,总算到这一日了,一雪前耻啊!”陛下从榻上爬起来,身后的黄门跟在他后面帮他穿鞋,他挥挥手,急切地吩咐,“这么历史性的一刻,朕要记录下来,传太史令周乾,还有,晚上摆宴甘泉宫,一千石以上的官员通通过来,朕要与臣子们共享喜悦。”

    “喏。奴才这就将周大人请过来,陛下稍后。”

    ……

    “恭喜陛下,天降祥瑞,护佑我大安疆土。大安与匈奴征战数十年,今日总算一雪前耻,臣得了诏命就立马赶来,希望用臣手中的笔,记录陛下的旷世神功。”周乾道。

    陛下已经按捺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都是前线军士的功劳,朕在京都,什么忙都帮不上,何来朕的功劳?”

    “非也。”周乾合上书简,“陛下加大税收,使军队没有了马匹、兵器的后顾之忧;鼓励农民种植粟米,养殖牲畜,国库充盈,后方供给前方的辎重源源不断;陛下运筹帷幄,知人善用,这才使此次战役胜利。

    臣以为,此乃陛下洪福齐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

    陛下听了周乾的话,心情大好:“这些拍马屁的话,你跟你师父说的是一模一样。朕还偏偏吃这一套,不过话说回来,前线的将士们饱经风霜半载,朕得提前叫御府令准备好,他们回来了捡喜欢的拿走。”

    “陛下,奴婢来给陛下报喜了。”翟媪跪在地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陛下问:“何?”

    “今晨太医令来为皇后娘娘诊平安脉,娘娘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脉象平稳。”翟媪再拜。

    一日内出了两件喜事,陛下激动不已:“后宫许久不见哪位妃嫔有孕,朕盼望多年,总算中宫没让朕失望,这孩子是上天派来见证朕的大业的。赏,皇后赏锦缎万匹,金银首饰随意挑选,她宫里侍奉的人通通重赏。

    还有,等相左回来,速速传他入宫,陪伴他姨母。”

    “奴婢多谢陛下恩典。”

    长秋殿内,皇后身穿藕荷色洋缎寝衣,娇软地躺在紫檀木荷花纹床上,盖着波斯进供来的蚕丝被,额头上珠翠被摘下,戴着蓝灰色的抹额,正睡得香甜。

    玉琴轻手轻脚地将香炉拿出去,将新鲜的花插在琉璃盏中,换了一款安神的香。

    宁定公主知道母亲有孕,比往常乖了不少,她撑着脑袋看向屏风那头的皇后,问:“玉琴姑姑,母后怀小弟弟怀的辛苦,父皇怎么还不来看看母后?”

    “殿下怎么知道是小弟弟不是小妹妹的?”玉琴摸摸宁定的头,“殿下乖,陛下忙着和大臣议事呢,晚些时候就回来了。奴婢带殿下回去温书吧,在这儿守着娘娘,一堆人叽叽喳喳吵的也睡不好。”

    宁定点点头,站起来很自然得牵起来玉琴的手,昂起脑袋,眨巴着杏仁大的眼睛:“因为父皇和母后一直都想要个男孩子,本公主也想要一个小弟弟。别的宫的娘娘们宫里的妹妹们太安静了,来一个弟弟的话,我就可以教她弹弓了。”

    “奴婢倒是忘了,殿下是个弹弓高手呢!夫子布置的课业,殿下做完了吗?娘娘说过几日要检查的,殿下再如此疏懒性子,可了不得。”玉琴道。

    玉琴进宫侍奉十多年,宁定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盼着宁定好,总是不忘多嘱咐几句,“现下娘娘有了孕,殿下更不能淘气了,一会儿回去,姑姑给做殿下最喜欢的蜜饵。”

    宁定冲玉琴做了个鬼脸:“嗯,姑姑说的这些宁定都懂。那好,我要吃一大盘子!”

    ************

    “平沙芳草渡头村。绿遍去年痕。游丝下上,流莺来往,无限销魂。

    绮窗深静人归晚,金鸭水沈温。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

    ……有乐姬弹琴吟诗。

    一楼正中间摆着一架琉璃屏,上头的画作称得上极品,高山流水,层峦叠嶂,有渔民在一艘木船上撒着渔网,空中有雁阵略过,画作多留白,给人无限遐想……

    这是一坐富有年代感的古楼,和江对岸的香洲岛遥遥相对,院内小径蜿蜒曲折,芭蕉和玉竹错踪栽种,用来铺小径的鹅卵石被婢子擦得锃亮,太阳光照射下来还泛着光。不到辰时,院中已经挤了五六十号人,一个穿着菏叶绿色直裰,头簪藤木簪,肩上挎着个木头箱子的公子悠悠推开拥挤的人群,给楼内的伙计出示了一下请帖,问道:“呃……有人叫我过来作画,可以开始了吗?”

    李相左大败匈奴,斩杀匈奴单于的事情是第二天传到魏玄耳朵里的,此时他正在香洲岛赏荷吟诗,当然还带着庾秋月。

    小二挠挠头皮,道:“额——我们掌柜的没有叫人来画画。”

    “是一个叫魏玄的大人请在下来的。”

    魏玄!

    小二一听是魏侯嫡子请过来的,马上把人家当成了上上宾客。

    庾秋月窝在床上看书,魏玄带着驰恩走进屋子,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鼎鼎有名的画师,长安香洲岛的风景宜人,若不留下画作,怕你以后后悔。”

    庾秋月心里大惊,跟着他出来才后悔呢吧?多少人过来问他们的关系,魏玄只是笑而不语,解释一下有这么难吗?虽说她是罪臣之妻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可说一下她已经嫁了人不也可以吗!

    现在好了,船上的人都误会了。

    魏玄见庾秋月不说话,接着道:“你整日窝在房间里,不与我说话也就罢了,这次来的世家贵女里面,有几个与你年纪相仿的,我带你过去引荐引荐?”

    “不用了,我已经过了和小女儿唠家常的年纪了,安安静静地就好了。”

    驰恩将木箱子放下,道:“既然庾姑娘不愿意出去,那在下在此处作画便好,恰好今夜月光莹莹,透过屏风看小姐,颇有‘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清风动流波’之态。此等意境,旁人如何艳羡都是艳羡不来的。”

    什么?

    庾秋月扔下书简,低头看看自己的动作,在!扣!脚!这个人说的话是认真的吗?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外面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的名声都是被捧出来的。

    “啊哈哈哈,先生竟有此等诗情画意,那妾身自然不能辜负。不知妾身要如何摆动作?”

    驰恩道:“庾小姐随心就好。”

    隔着屏风,庾秋月刀了魏玄数十眼,要是画得不好,她真的要吐血!

    驰恩一边画,魏玄一边问话:“看样子你的抑郁之症好的差不多了,这两个月确实把我担心坏了。其实你不是乖乖女的模样也挺不错的,比如有时候我跟你开玩笑,你的眼神能把我吃了,我觉得这就不错。

    这几日和我好好待着,等入了六月,我上青玉城出公差,顺便把你送回家。这么算起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真的不考虑……”

    “魏将军!”庾秋月出声打断,“您是救了妾身的命不假,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跟着你。我有自己的父母亲人,有自己的家,你将我扣在长安不与家中书信已经让我很难过了,今后若再提起来,妾身便也只当从未认识过将军。”

    现在“再嫁”以及“跟着某人”的字眼已经成为了庾秋月的逆鳞,魏玄想不明白,她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之前所托非人,怎么还据他于千里之外。

    魏玄笑了笑,并没有说话。既然这样,他不会强求,只是细水长流,如今好容易她与那人没有干系了,他绝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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