氶三是被杨支大哥带到无忧堂的，那一年他六岁，氶三八岁。
杨支大哥其人疏放爽朗，年轻天逸，他与氶三的到来，让常年笼罩着无忧堂的那股死寂暮气重又活泛了起来。
所有的孩子都很喜欢他们，尤其是杨支大哥，他教孩子们练武，带孩子们玩耍，和堂主关系熟稔，因此那时候的孩子们得了他的惜护，也就很少受到堂主动辄喝骂的教训。
他们衣着华贵，堂主待他们犹如尊客，从来不轻易怠慢，便是对待氶三，也是客气称呼其为三公子。
孩子们最会看眼色，后来即便和氶三混得都很熟了，心底里却仍是对他有所敬畏，绝不称呼其名，而是跟着堂主一起唤的三公子。
莫恋也是如此。
那时候他看着氶三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似的，常常跟在杨支大哥身后，东走走西跑跑，而杨支大哥对氶三亦是关怀倍加，他二人之间关系，就像他和哥哥一样相亲相爱。
所以他能理解一朝亲人不辞而别的悲痛。
打从杨支大哥悄无声息离开之后，氶三疯魔了似的跑遍整座城，直至一场拦路大雪将他放倒在那个凛冽的寒冬午后。
氶三病了整整两个月，精神萎靡，形容枯槁。
阿娘为照顾氶三，常常衣不解带，空暇时他也跟着一块去帮忙。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了，原来氶三与杨支大哥并非亲生兄弟。
他那会儿年幼，对世事不通，堂主以及阿娘也都曾说过，无忧堂里的每个孩子都是各自的兄弟姐妹，并无亲疏之分。
所以当他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关系叫做血亲时，他对氶三的看法就已经开始悄然改变，只是当时的自己并不知道。
而当有所察觉后，却赫然发现，那人心中满满当当的只有一人。
杨支大哥。
莫恋重重闭眼念了声佛号，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挣扎之色，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话，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静静凝望着惘然的氶三，淡淡笑了笑，和声说道：“因缘有自性空，终朝有日，三公子所念所想，都将一一等到。”
“等？”氶三重复品念着，脸色玩味，舌底却因这个字漫溢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意来，少时轻轻笑开，“我这个人平生最不喜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等待。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我还是不要等了，我要走起来、跑起来，这样才能离大哥近一点，更近一点。”
莫恋敛眉收去所有的情绪，“三公子心性之坚韧，可平万海千山跌宕，与杨支大哥再相重逢，必定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这三年来，我从一开始像只无头苍蝇乱飞乱撞，到终于抓住一丝曙光，却又亲眼目睹希望破灭，期间不知颓丧了多少回。但我知道，只要我不放弃，就一定会找到大哥。就如大哥所讲那样，有志者，事竟成！”
莫恋心头沉沉，淡然一笑：“确是如此。”
“哦，对了，”氶三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莫恋，正色说道：“有件事，我还需问你。”
“请三公子明言。”
“你说你在游历，那可曾有到过乐州大榄？”
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莫恋稍一诧异便道：“半个月前，我正是从大榄来到此间。何以有此一问？”
氶三也不扭捏，直接说道：“我在一人口那儿挂了大哥的寻赏榜，每到一处地方都会和他们当地的暗桩联系。两日前，我被告知有人曾目睹大哥出现在乐州大榄。我此番之所以会路过这儿，也是这么个缘故。”
“消息是大半个月前更新的，却在两日前才传到我这儿。你那会儿在大榄，可曾见到过与大哥形貌相似之人？”
莫恋听完后静默了下来，回想了半天，才慢慢摇头：“很遗憾，并没有。”
这是实话，冥冥之中的指引让他走出惇平，一路游历至乐州大榄，在那儿逗留了将近半年，从未得见过疑似杨支大哥的身影。
那日金鸡啼鸣，天色朦胧间，他走出门望着远处渐渐拢来的黑云，才又心有所感地启程朝北走去。几经跋涉来到独羊山脚下，抬首望去，高耸入云的山体如同一尊妙相庄严，俯视众生的慈悲大佛，让他感到目眩神迷。
他知道，这便就是终点。
接下来，静候一人出现。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所要等待的那个人，竟然是三年前毅然决然离开惇平的氶三……
吊着的一口气平缓落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氶三没怎么失望，失笑叹气说道：“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的顺利。罢了，老天待我也不总是捉弄，起码让我遇到了你。我真的很开心，我们都那么久没有见面了，这下可得好好聚一聚。”
莫恋低眉垂眼，缓声说道：“山不曾移，门扉洞开，无时不在盼君归。”
闻及此言，氶三双眉微微挑起，听得出来，澹然话语间带了一抹怨怪之意。
她不想狡辩，亦不想否认自己的自私与无情，趁莫恋不备，伸手过去勾住他的脖子，紧紧圈住，将人拉过来，好笑地道：“所以，你这个小光头以后可要长点心，千万不要再对像我这样的人交付真心。不过，既然都已经遇上我了，你就认了吧。你家佛祖不是只渡有缘人吗？咱两一块儿长大，怎么着也算彼此有缘。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不该一去杳无音信。你就和哥渡一渡，聊一聊吧，小和尚。”
莫恋挣脱他不过，怕相抗力气过大误伤，便索性由得他去了。也不去纠正那番邪门歪解，佛陀普渡众生，日后三公子自会省悟此中道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三公子这些年还去过哪里？”
“那可就多了，西入荒漠，东出远洋，虽然总是失望而归，但沿途风土人情大有不同的美，也算不虚一行。我跟你说……”
安然腐烂的庙宇废墟，肥硕蚯蚓从土里翻出，才堪堪露了头，便被几只野雀飞下竞相啄食，秽浆自空中滴落，随着小涓细流，没入朽木泥滓消失不见。
吃好晚饭，莫恋带她往屋后走去。
未多远，便见一座废旧窄小的亭子藏在茂密的灌丛之后。它静立在细流之旁，不知待了多长岁月，宝顶爬满青苔，堆积了不少枯枝败叶，尤显破残。
越过亭子，一个隐蔽的山洞出现在视野里。
山洞长年隐于阳光之后，甫一踏进，阴湿之气扑面而来。但往里走得深了，却闻到另一股刺鼻直达天灵盖的味道。
及到了山洞的尽头，氶三眼中惊讶一闪而过。
原来是温泉汤。
十尺见方的洞穴深处，云蔚霞起，烟雾袅袅，置身其间，宛若仙境。
氶三半跪在池边滑石，伸手拨了拨温热的泉汤。
莫恋静静站在几步开外，环顾洞内一圈，不见异况，才悠悠开口说道：“此方汤泉活水永流，水质干净无垢，三姑娘可放心沐洗。”
言罢便转身离去。
西侧洞壁处有支竹筒引了山间溪水进来，氶三找了一会儿找到皂荚，便解了发带，让头发披散开来，任由水流打湿。仔细将长发濯洗干净，又就着这流水冲洗了身体，这才慢慢步入汤泉里。
泉水挤压涌来，疲软的身子瞬间被温暖包裹，舒服得让人喟叹出声。
整个人轻靠在池壁上，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纾解，简直飘飘欲仙。
氶三睁开水汽缭绕的双眼，脑袋枕在池边石头上，昂头定定看着洞顶，神思放空。
洞内水流声淼淼不断，双手无意识的拨弄着泉汤，直搅得池面澹沱。忽某个瞬间，一个人影自汽雾中凝聚成形，氶三看着它慢慢走到池边，俯身下来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手劲温柔而缠绵。
人影下了水，越贴越近，氶三感觉自己就如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被矜爱十分地拥进它的怀里。
浑身上下都在发烫。
耳鬓厮磨间，氶三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
猛一个激灵，混沌的脑海立时清醒过来。
一眼望尽的视野里，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泡得太过舒服，这么一会儿竟就睡着了，不仅睡着，还梦魇住了。
且这个梦魇，还是个春梦。
氶三吞了吞口水，玉脸酡红，水眸盈盈可怜。
待再度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在回味那梦细节，登时熟虾般的身子尴尬羞耻得抖了两抖。
真要了命了。
赶紧从池里爬出，胡乱穿好衣服便往外走。
许是时间匆匆，以致于站在洞口的莫恋听见声响回望时，脸上都明显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氶三擦着湿发从他身旁走过，声音闷闷的，“你进去泡吧，我回去给那姑娘换药了。”
莫恋蹙眉跟了两步，不想氶三越走越快，最后竟逃似的跑了起来。
莫恋停下脚步，望着氶三远去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走入洞内却又发现并无异常。
他静静看着水澜微动的池面，俊秀的双眉紧紧拧在了一处。
杨支大哥其人疏放爽朗，年轻天逸，他与氶三的到来，让常年笼罩着无忧堂的那股死寂暮气重又活泛了起来。
所有的孩子都很喜欢他们，尤其是杨支大哥，他教孩子们练武，带孩子们玩耍，和堂主关系熟稔，因此那时候的孩子们得了他的惜护，也就很少受到堂主动辄喝骂的教训。
他们衣着华贵，堂主待他们犹如尊客，从来不轻易怠慢，便是对待氶三，也是客气称呼其为三公子。
孩子们最会看眼色，后来即便和氶三混得都很熟了，心底里却仍是对他有所敬畏，绝不称呼其名，而是跟着堂主一起唤的三公子。
莫恋也是如此。
那时候他看着氶三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似的，常常跟在杨支大哥身后，东走走西跑跑，而杨支大哥对氶三亦是关怀倍加，他二人之间关系，就像他和哥哥一样相亲相爱。
所以他能理解一朝亲人不辞而别的悲痛。
打从杨支大哥悄无声息离开之后，氶三疯魔了似的跑遍整座城，直至一场拦路大雪将他放倒在那个凛冽的寒冬午后。
氶三病了整整两个月，精神萎靡，形容枯槁。
阿娘为照顾氶三，常常衣不解带，空暇时他也跟着一块去帮忙。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了，原来氶三与杨支大哥并非亲生兄弟。
他那会儿年幼，对世事不通，堂主以及阿娘也都曾说过，无忧堂里的每个孩子都是各自的兄弟姐妹，并无亲疏之分。
所以当他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关系叫做血亲时，他对氶三的看法就已经开始悄然改变，只是当时的自己并不知道。
而当有所察觉后，却赫然发现，那人心中满满当当的只有一人。
杨支大哥。
莫恋重重闭眼念了声佛号，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挣扎之色，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话，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静静凝望着惘然的氶三，淡淡笑了笑，和声说道：“因缘有自性空，终朝有日，三公子所念所想，都将一一等到。”
“等？”氶三重复品念着，脸色玩味，舌底却因这个字漫溢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意来，少时轻轻笑开，“我这个人平生最不喜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等待。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我还是不要等了，我要走起来、跑起来，这样才能离大哥近一点，更近一点。”
莫恋敛眉收去所有的情绪，“三公子心性之坚韧，可平万海千山跌宕，与杨支大哥再相重逢，必定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这三年来，我从一开始像只无头苍蝇乱飞乱撞，到终于抓住一丝曙光，却又亲眼目睹希望破灭，期间不知颓丧了多少回。但我知道，只要我不放弃，就一定会找到大哥。就如大哥所讲那样，有志者，事竟成！”
莫恋心头沉沉，淡然一笑：“确是如此。”
“哦，对了，”氶三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莫恋，正色说道：“有件事，我还需问你。”
“请三公子明言。”
“你说你在游历，那可曾有到过乐州大榄？”
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莫恋稍一诧异便道：“半个月前，我正是从大榄来到此间。何以有此一问？”
氶三也不扭捏，直接说道：“我在一人口那儿挂了大哥的寻赏榜，每到一处地方都会和他们当地的暗桩联系。两日前，我被告知有人曾目睹大哥出现在乐州大榄。我此番之所以会路过这儿，也是这么个缘故。”
“消息是大半个月前更新的，却在两日前才传到我这儿。你那会儿在大榄，可曾见到过与大哥形貌相似之人？”
莫恋听完后静默了下来，回想了半天，才慢慢摇头：“很遗憾，并没有。”
这是实话，冥冥之中的指引让他走出惇平，一路游历至乐州大榄，在那儿逗留了将近半年，从未得见过疑似杨支大哥的身影。
那日金鸡啼鸣，天色朦胧间，他走出门望着远处渐渐拢来的黑云，才又心有所感地启程朝北走去。几经跋涉来到独羊山脚下，抬首望去，高耸入云的山体如同一尊妙相庄严，俯视众生的慈悲大佛，让他感到目眩神迷。
他知道，这便就是终点。
接下来，静候一人出现。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所要等待的那个人，竟然是三年前毅然决然离开惇平的氶三……
吊着的一口气平缓落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氶三没怎么失望，失笑叹气说道：“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的顺利。罢了，老天待我也不总是捉弄，起码让我遇到了你。我真的很开心，我们都那么久没有见面了，这下可得好好聚一聚。”
莫恋低眉垂眼，缓声说道：“山不曾移，门扉洞开，无时不在盼君归。”
闻及此言，氶三双眉微微挑起，听得出来，澹然话语间带了一抹怨怪之意。
她不想狡辩，亦不想否认自己的自私与无情，趁莫恋不备，伸手过去勾住他的脖子，紧紧圈住，将人拉过来，好笑地道：“所以，你这个小光头以后可要长点心，千万不要再对像我这样的人交付真心。不过，既然都已经遇上我了，你就认了吧。你家佛祖不是只渡有缘人吗？咱两一块儿长大，怎么着也算彼此有缘。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不该一去杳无音信。你就和哥渡一渡，聊一聊吧，小和尚。”
莫恋挣脱他不过，怕相抗力气过大误伤，便索性由得他去了。也不去纠正那番邪门歪解，佛陀普渡众生，日后三公子自会省悟此中道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三公子这些年还去过哪里？”
“那可就多了，西入荒漠，东出远洋，虽然总是失望而归，但沿途风土人情大有不同的美，也算不虚一行。我跟你说……”
安然腐烂的庙宇废墟，肥硕蚯蚓从土里翻出，才堪堪露了头，便被几只野雀飞下竞相啄食，秽浆自空中滴落，随着小涓细流，没入朽木泥滓消失不见。
吃好晚饭，莫恋带她往屋后走去。
未多远，便见一座废旧窄小的亭子藏在茂密的灌丛之后。它静立在细流之旁，不知待了多长岁月，宝顶爬满青苔，堆积了不少枯枝败叶，尤显破残。
越过亭子，一个隐蔽的山洞出现在视野里。
山洞长年隐于阳光之后，甫一踏进，阴湿之气扑面而来。但往里走得深了，却闻到另一股刺鼻直达天灵盖的味道。
及到了山洞的尽头，氶三眼中惊讶一闪而过。
原来是温泉汤。
十尺见方的洞穴深处，云蔚霞起，烟雾袅袅，置身其间，宛若仙境。
氶三半跪在池边滑石，伸手拨了拨温热的泉汤。
莫恋静静站在几步开外，环顾洞内一圈，不见异况，才悠悠开口说道：“此方汤泉活水永流，水质干净无垢，三姑娘可放心沐洗。”
言罢便转身离去。
西侧洞壁处有支竹筒引了山间溪水进来，氶三找了一会儿找到皂荚，便解了发带，让头发披散开来，任由水流打湿。仔细将长发濯洗干净，又就着这流水冲洗了身体，这才慢慢步入汤泉里。
泉水挤压涌来，疲软的身子瞬间被温暖包裹，舒服得让人喟叹出声。
整个人轻靠在池壁上，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纾解，简直飘飘欲仙。
氶三睁开水汽缭绕的双眼，脑袋枕在池边石头上，昂头定定看着洞顶，神思放空。
洞内水流声淼淼不断，双手无意识的拨弄着泉汤，直搅得池面澹沱。忽某个瞬间，一个人影自汽雾中凝聚成形，氶三看着它慢慢走到池边，俯身下来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手劲温柔而缠绵。
人影下了水，越贴越近，氶三感觉自己就如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被矜爱十分地拥进它的怀里。
浑身上下都在发烫。
耳鬓厮磨间，氶三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
猛一个激灵，混沌的脑海立时清醒过来。
一眼望尽的视野里，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泡得太过舒服，这么一会儿竟就睡着了，不仅睡着，还梦魇住了。
且这个梦魇，还是个春梦。
氶三吞了吞口水，玉脸酡红，水眸盈盈可怜。
待再度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在回味那梦细节，登时熟虾般的身子尴尬羞耻得抖了两抖。
真要了命了。
赶紧从池里爬出，胡乱穿好衣服便往外走。
许是时间匆匆，以致于站在洞口的莫恋听见声响回望时，脸上都明显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氶三擦着湿发从他身旁走过，声音闷闷的，“你进去泡吧，我回去给那姑娘换药了。”
莫恋蹙眉跟了两步，不想氶三越走越快，最后竟逃似的跑了起来。
莫恋停下脚步，望着氶三远去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走入洞内却又发现并无异常。
他静静看着水澜微动的池面，俊秀的双眉紧紧拧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