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微微吹来的,但在这寒冷之冬一丝微风也是彻骨冰冷。付凝在微风之中打了个哆嗦,不自觉握了一下手,然后就被手上刚被付望挑破的水泡刺痛得她龇牙咧嘴,她从竹椅上跳起,晃荡似地走到她刚刚观察的那颗树下。

    她昂起脑袋,叉腰望着这颗不长花的树。

    这是一颗树,一颗花树,一颗不在冬日里开花的花树。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的花树。

    即使她看过了那些无聊的书,比如《野花集》、《常见花草300种》、《花的语言》,即使百里胜男向她科普过花草。

    但是还是不知道。

    大概两年多前,付凝还生活在外婆繁卉和外公百里徒步的家。那是距离平安广场几百米的一个小巷子里。

    那时,天空是海一般的颜色,花是鲜血一般的颜色。

    那时,她还有好多好多可爱的玩伴,她一天到晚总有使不完的牛劲——那是繁卉的夸赞。她当时特别超级无敌地希望她有一个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用拉屎拉尿的超能力才好,她希望可以永远和那些可爱的伙伴们在一起。

    后来,因为繁卉和百里徒步决定要和她的小姨百里写姝和小姨父凌凡一起去一个叫良城的大城市……(哼)她听百里胜男说的,良城是个大城市,所以繁卉才要去。然后她就去了现在的这个家——她的妈妈百里胜男和爸爸付望的家。

    在这之前,她几乎就没见过这对父母。她见过的那天,天空蓝蓝的……好吧她其实记不得了,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也实在想不起她和那对父母之间有过什么故事了。不过她倒是听过,在很多次她吃百里徒步怎么做都做不腻(就好像他只喜欢只会做这道菜)的红烧肉的时候,她听百里徒步说起过她的爸爸妈妈,据她的不可靠记忆,百里徒步对妈妈的评价是“不要学她的懦弱,要学她的懂事”,对爸爸的评价是“一个自私的人”;他的妻子是这么说起她的爸爸妈妈的——对妈妈是“不要和你妈妈一样”,对爸爸是“不要和你爸爸一样”和“你爸爸是一个很复杂很难搞的人”。

    对此,付凝则表示:你们在说撒?我听不懂呀。

    而自从她去了百里胜男和付望的家后,她才发现原来天也可以是石头一般的颜色,花也可以是狗屎一般的颜色。而她的伙伴,再也不是可爱的人了,而是一堆无聊的书和她认不全的百里胜男养在天台上的花,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囿于一个什么可爱事物都没有的房子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害!真无聊!

    付凝叉腰左顾右盼着,她知道她现在在的地方是她爷爷付春沉和奶奶的家,也就是付望、百里胜男爸爸的家,她也知道她们来这里是为了一个死去的远房亲戚。她左顾右盼的是她从一大早上天还没泛白的时候就起来了,可是那些人嘞?

    无聊的漫画书里有个小男孩的爷爷死掉了,然后那个小男孩跟着他爷爷的亲人们去爸爸妈妈找好的土地给爷爷的骨灰下葬。所以她认为她们今天也要这样。想了一会后她觉得没劲,再加上一大早上起来什么都没吃——她跑到了厨房找百里胜男——百里胜男给了付凝一个白嫩嫩的鸡蛋,叫她“别吵别闹”——付凝无语:我怎么吵了嘛……

    一座老房子,前头有个不知名花树,在房子和花树中间,是一片略显寂寞的大平地。

    现在这片寂寞之地来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付凝不认识的人。付凝看到那群人身上包着素白的布,手里也拿着同样素白的布,她们把布分给了自己一家,和另一家人。

    那另一家人或许不该说是另一家人,付凝看到其中的“母亲”的脸——憔悴、皮肤略差(昨天见面对此印象很深),于是想起这“另一家”原来是自己父亲的妹妹家,那这就算是一家人了!

    她微微挑眉,头穿过百里胜男正给她裹满素白的手,好奇地观察这一家人。

    “母亲”或者应该叫小姑……小姑和小姑父自己裹好了素白后,一个给自己的孩子继续包裹工作,一个转身和那群男女老少说话。而这个时候百里胜男也完成了包裹工作,同样加入了男女老少的聊天里。鸡舍旁,付望手里拿着根烟,烟飘荡,他在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付凝想,要不是百里胜男已经告诉她付春沉提前去什么地方帮忙做丧事,她毫不怀疑付春沉也是要加入男女老少的。

    付凝看到小姑在给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包裹,就像女娲造人一样包裹完一个包裹另一个,另一个看起来也是她的孩子,一个小男孩,比刚刚的女孩和她还小的男孩。女孩是可爱的,眼瞳圆圆的就和豆子一样;男孩也是可爱的,呆在原地依偎着姐姐还要探头探脑。

    这么一看,那那个女孩就该是她的表妹,男孩就该是她的表弟。

    然而付凝早已忘记百里胜男早和她说过小姑一家的情况:你爸爸有一个妹妹,付佑,你应该叫她小姑。小姑的丈夫是你的小姑父,姓周,叫周孚。他们有两个孩子,比你大三天的是你的表姐周心蛮,比你小两岁的是你的表弟周谛刻,记住了吗?

    付凝:记住了。

    拉倒。

    百里胜男走到付凝面前,蹲下来理了理她头上戴的素白布,并温柔嘱咐:“等会我们就跟着队伍走在最后,你不要吵闹,跟紧我,记住了嘛?”

    哦。

    总之你就是认为我长得很吵的样子呗。

    她嘟嘟嘴,十分不情不愿地跟着百里胜男走了。

    无聊地走了好一阵子,她才看到前面的身影都是女人的身影。她疑惑:都是女人?怎么都是女人?男人呢?

    付凝昂头踮脚张望,一个男人的头颅都没有看到。那么男人在哪?在队伍最前面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是不和她们走?张望疑惑的同时,付凝还发现了令她更疑惑的事。比如前面的女人对比刚见的一面,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焉了吧唧的样子:微微驼着背、低头、不说话(有些在抽泣)、脸上的神情不说难过,起码是不开心的,像极了百里胜男家天台那株总是被雨眷顾的花一样抖下粉嫩的花瓣。

    付凝却不是很理解,不理解人怎么会突然从平静、喜悦、淡然到难过、哀伤、失神。

    这算是百里胜男家中无聊的书里所说的“变脸”吗?

    她自然知道亲人逝去,那么亲人的亲人就会难过。比如她并不想听到繁卉和百里徒步逝世的消息。

    但是,这位死者总不能有这么一长条的亲人吧?她说的亲人是心连心的亲人,不是血液距离近的亲人。就像百里胜男现在为了这位和她的心没见过面的亲人哭泣。

    但付凝仔细一瞧——前头稀里哗啦,就像装满水的玻璃瓶碎一样;旁边的百里胜男皱眉撇嘴掉眼泪,像在思考有没有重要的东西没带。

    真是一位可怜的逝者!

    付凝看出来她很努力、很辛苦。原来她们真的和那位可怜的逝者没有任何心上的关系,难怪是队伍最末。

    一转头,却见表妹不住默默抽泣,像粉嫩的桃花被雨水浸湿,在这朵可怜桃花旁,一个女人沉默极了,就像散步一样的姿态,神情却像正在做很伟大的事一样,郑重、沉默。和百里胜男不一样。

    小姑为什么是这样的?表妹为什么是这样的?小姑和可怜逝者有什么关系?表妹和可怜逝者又有什么关系?

    前者应该是后者的样子才对,后者应该是前者的样子才对啊,无聊的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小孩是懵懂无知、天真无邪的,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哭泣”更是万万不可能的。

    付凝大为震惊地观察起她的表妹,她在思考表妹是不是有无聊的书里所说的“共情”的超能力。

    只见表妹的肩不住地耸动,像水一层盖过一层时的样子,身体也微微发抖,脸蛋和嘴唇微微发白,眼睛像被桃花擦过一样,连着周围一圈都是粉红色的,和眼瞳一样豆大的泪水一条一条滚下来,就像瀑布耶。过了一会,泪水开始一滴一滴地流下,她等到已经不再落泪后,吸了吸鼻子,然后把手钻进口袋里,过了一秒,又抽出来,轻轻蹭一下眼下,泪水没过多久便又滚落下来,看着真是让人心和玻璃瓶一样碎。

    付凝的眉毛又皱又挑——奇怪。首先是表妹为什么会哭令她奇怪,然后是表妹蹭脸的动作令她奇怪,她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又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想到了答案,却想不出——挠了挠头,头发有点乱了。付凝正烦着,一抬头,就对上了表妹泪眼婆娑脸蛋上被吓坏的深情眼神。

    有点、复杂、有点、难说了。

    付凝哽住了,被发现偷看(光明正大)的她内心手舞足蹈,表面却是呆若木鸡;表妹的肩膀也不抖动了,只是眼睛皱了又皱,泪水独自一颗颗掉。

    表妹抿了一下小嘴,强装镇定地打破尴尬:“…你也要么?”她的手又伸进口袋,抽出后递过来,小手像花一样打开,手心放着一片紫色的瓣。付凝没脑袋地接过,左看右看这片紫瓣,突然才发现自己被对方带着走,顿时有了些脾气,抬头看她——表妹一直在看着她,见她没动作,泪水边掉边问:“你怎么不抹眼睛?”

    啊?这东西抹眼睛上的?有什么用?……

    抹了一下……什么都没发生……

    不对!她怎么又被带偏了!?……

    气呼呼着,付凝突然“嘶”了一声,眼睛周围像被火烤了一样火辣辣的。

    “啊…啊!啊啊!眼、眼睛!好辣好辣!”付凝下意识地吐舌头用手扇风,同时疯狂眨眼,想把火就这么赶走一样,却感觉越努力越痛苦。她又忍不住想去用手揉搓,结果又是一样的,最后不因为心的悲伤而哭泣。

    一切就像刚刚付凝看到表妹哭的那样。

    表妹才慢吞吞说:“你不许说出去!”

    啊…?什么?付凝泪水滴答流。

    然后就没再看付凝,远离她走到自己妈妈身边、紧跟着自己妈妈。

    付凝还在用手给自己扇风,心里委屈苦涩极了,十分痛恨可怕的表妹。

    过了好一会,付凝才感觉自己的眼睛复活了,也没那么难受了。心脏被折磨得像只剩一滩烂在地上的水,又懒又咸。

    她抬头,叹气,心想:如果眼泪不是真诚的,为什么要去哭呢?这个人真可怜,前面长到她看不见的队伍,那么多的人,像百里胜男和表妹一样不真诚的人有多少啊?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最最可怜的就是没有人记得,或者是没有人真心记得,不是吗?

    付凝软软的脸颊上挂了几两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哀伤,顿时脸拉下。

    然而她也不是一个真诚的哀悼者——

    好饿。

    忘记了刚刚的哀伤,走上前去拉拉百里胜男的衣角,百里胜男的眉忍不住皱了一下,转过身来,还没开口,付凝抬起脸蛋委屈地说:“妈妈,我饿了,什么时候可以到啊?”

    “都叫你别闹,乖一点!马上就到了”百里胜男小声斥责,“亲人死了,你这孩子怎么都不哭的?”

    “我哭不出来。”我才不是你……

    “哭不出来也要哭呀!”百里胜男重重叹气,对这个孩子没有同情心而感到失望,“你这孩子,太不尊重逝者了。”她面对付凝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周心蛮,周心蛮依然默默抽泣。于是百里胜男对于眼下这个懵懂无知、没心没肺的孩子无奈无语极,最后只说她乖一点,就没再理她。

    付凝不甘地埋怨:笑就是笑,哭就是哭,为什么要用笑掩饰哭?为什么要用哭伪装笑?

    无聊的书叫人不解,奇怪的大人让人难受。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饿了,她希望赶紧吃到东西。

    累死累活才终于爬到一座蜿蜒小山上,终于在分散的素白中望到了男人,也终于看到了那可怜人家的最后归宿。

    在付凝的记忆里,有些站在墓碑前默默哭泣,有些边呜咽着边从竹盒里拿出鸡、糕点、酒和她忘了的吃食摆在墓碑前,有些在点蜡烛,嘴里小声自言自语。总之有很多人在做很多事,但是她的好奇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她的心被竹盒里的东西狠狠掠夺,只目不转睛看着那只肥肥的土鸡。

    有人在流泪,为了他的心,有人在流泪,为了她的亲人。有人在流泪,从嘴角落泪。

    是发自真心的“落泪”。这便是付凝最大的真诚,她在告诉逝者,这只鸡真的很好吃,她或他爱着的人也深深地爱着她或他。付凝希望她或他一定要吃到,不然还不如给自己吃嘞。

    有一只蓝色的小蝴蝶扑闪着薄翅误入这个地方,它活泼的样子和这里的沉闷格格不入。

    付凝的心顿时又被掠夺了,鬼使神差地伸手接受它的侵略——它停在付凝的指骨上。

    那只活泼的蓝色小蝴蝶停驻在她的指骨上,变得安静起来。借这个时间好奇地观察——它的身子左右分别插两片蓝色的扇子,就像海水一样的蓝色,美丽诱惑,翅膀边缘围了极致的黑色,黑色像扇骨一样画在蓝色上,告诉海水“你并不孤独”。

    蝴蝶灵动时就像扇子在空中挥动,又像海水在波动。

    这只虫子还长了两条须,像芦苇活在黑豆上,付凝觉得有趣极了。

    可爱迷人、神秘灵动的样子不禁让付凝在一片哀伤的氛围中轻笑出声——这么安静的悲伤,任何声音都是刺耳的——素白的一片翻过来,他们脸上或疑惑或惊讶或生气或好笑或打量……付凝从没有看过这么多的脸,诚然付凝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所以她看不出这些脸所代表的含义。但即使如此,她也知道她此刻不应该发出笑声才对——付凝吓得手抖了一抖,那只可爱的小蝴蝶便抛弃她又扑闪翅膀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木在原地。

    大叛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稚嫩笑容。

    表妹一脸懵地看着她、表弟好奇一样地瞪大眼睛看她、小姑疑惑又担忧般的眼光烤在她身上、小姑父看起来不解且愠怒、付春沉不满意地皱眉、付望眉毛却挑起,看不出担忧看不出生气更看不出好奇,反而像是啧啧称赞(?)的眼神、百里胜男气死尴尬死懊恼死,一双眼睛看向别人不好意思,转过她这边明晃晃的责怪意味。

    在不知道多少个脸色的压迫中,一个女人,她站了起来,只用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就缓解了整个尴尬局促的局面。

    与此同时,白鸟在天空抹过一道线。

    她笑说:“如果向鹂爷爷知道他爱的人开心,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声音粗沉:“不论开心的哭还是难过的哭,爷爷都是世界上最懂我们的人。”他却像在看着他爷爷一样看着那座墓碑,“他开心地走了,我们也开心地和他告别。”这个男人心里想,就好像爷爷是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知己,只要有人需要,他就能给别人带来巨大的安全感。

    女人走过来摸了摸付凝的头,微笑着牵起她的手。于是付凝又一次稀里糊涂地被人牵着鼻子走。

    一座墓碑前,站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女人带着女孩向逝者哀悼。

    于是这件事便揭过了。除了周心蛮的眼神变成了微微地打量、付春沉和周孚看了付凝几眼和百里胜男余气未消的警告眼神。

    终于又回到了付望的老家、付春沉的家、百里胜男的公公家。

    付凝在不知名花树下又昂头望了一会后,发现房子前的寂寞空地上摆了至少五张(具体多少付凝忘了)大圆木桌,还有围着每个木桌的数十个板凳。除了主持这次丧事活动的逝者家属和被请来做饭的厨子,还有很多的逝者亲人或朋友在帮忙。看上去“向鹂”竟然不那么可怜了。

    ——付凝坐在板凳上等着佳肴

    这张饭桌上的位置是这么随意安排的。从付凝右手边开始,依次是表妹、表弟、小姑、小姑父、付春沉、付望、两位不知名不知关系的大妈、百里胜男。

    这两位不知名不知关系的大妈很爱说话,用付春沉当时的话来说就是“你真是会嘈天”,那确实是很会“嘈天”的——可惜付凝的眼中只有大厨的身影。

    不过虽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付凝也能感觉的出来,周围热热闹闹的,就像不曾有过什么应该悲伤的事一样,有说有笑的。她心里疑惑得很,这是“变脸”又一次触发啦?因为她并不认为自己刚刚的事能改变这些人“本来”的心情。

    但是于付凝而言,所有的或疑惑或难过的或生气的事在美食面前都算个屁。当一个端着大铁盆的阿姨负责给每个木桌上菜,但阿姨还没到她们这桌前,单单从厨房出来时,付凝眼泪便再一次从嘴角流下。付凝十分认真地看着佳肴,自也没看见同桌其他人无语、诧异、神奇、嫌弃的各类表情。

    第一道菜——梅菜扣肉。

    别看刚刚各人各异的表情,实际上都是一大早起来累到下午一两点的人,谁不是又累又饿。于是这盘在方城颇受喜爱的梅菜扣肉没几下就从饱满的一片片落魄成一摊黄色的油汁,连梅菜也被拐走了。比如百里胜男再要加肉的时候刚好撇到第一个抢肉的付凝的欣喜神色,她又皱了皱眉,觉得很不体面;周心蛮来不及跟上她表妹和亲弟的动筷速度,加上又不太好意思和他们一样抢食,只好抓着筷子眼巴巴看,付佑很是关注周心蛮,早在各人抢食的时候瞄准缝隙插进去夹出一块完整的好肉,再稳稳放在周心蛮的碗里,这时,周谛刻也刚好分了一大块肉给他姐姐;周孚对付凝、周谛刻、付望、张直、李快(就是付凝口中的两位大妈)五人的抢夺无语极了,尤其是这其中竟然还有他的儿子,再又看看左右,无语,他夹起盘中最后几片肉放到了付春沉的碗里——他自己也就吃了一片;后者对他表示很满意。

    从付凝开始给予食物幸福时,心里再一次喜欢自己是很真诚的人这件事。从扣肉送入嘴中开始,付凝又再一次欣慰“向鹂”的亲朋好友真的和他爱他们一样爱他。

    付凝也许再也想不起饭桌上具体发生了什么,饭桌之外具体还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很热闹),不过她确确实实不会忘记桌子上的每一道菜:玉米排骨汤、毛豆炖鲫鱼、清炒莲子、花椒口水鸡、芦笋豆腐、奶油馒头、油炸虾、炒三丝、皮蛋擂椒、清炒鱼丸片、腊肉炒蒜苗;还有饮品:橙汁、绿牛奶、清凉茶、三土白酒、旧江水。

    饭吃到后头,付凝已经心满意足了,到了这时,她才有时间去好奇除美食以外的事——比如那两位大妈,原来一个叫阿荤,一个叫素妹。长得像馒头一样正在边吃馒头边哈哈大笑着和付春沉说话的是阿荤,在指甲上画画的素妹在和小姑父你来我往地话家常。比如小姑捏着表弟的脸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叫他不要问东问西了要好好吃饭之类。比如邻桌的一男一女的一只手在桌布下紧紧牵着,因为刚刚女生转脸朝男生低语几句,男生便在桌下捉住她的手拍拍手背。比如另一邻桌的两个大爷勾肩搭背,因为喝了旧江水(百里胜男说它是一沾就醉,所以付凝并不认为他们有喝三土白酒的可能)而面色红润,嘿呀,就和涂了血一样。在两位大爷的旁边,一个小男孩嫌恶地看了两个老头一眼,装模作样般挺直脊背像刚刚去“向鹂”那的路边河中的鸭子一样,幼稚。再旁边两位大妈则劝架一样地劝酒,却也神奇地染上了血红,仿佛和他们一起勾肩搭背着欢乐。

    于是也更不需要(才怪)提刚刚在“向鹂”面前说话的女人和男人。女人正随和地和人说话、男人正在边喝一口酒边吃一口菜,然后再回复身边人的话。

    什么样的情景都有,单单没有“悲伤”。

    真是令人奇怪,实在是令人奇怪。

    付凝才终于想起在梅菜扣肉上菜前她也疑惑过。

    她有点想不懂,有点想不通,有点不想头痛——轻轻扯了扯百里胜男的衣角(其实付凝更希望是繁卉来给她答疑解惑),百里胜男低头看她。付凝说:“妈妈,你不是说亲人死了是难过的事,应该要哭的吗?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呢?”

    百里胜男腹诽:你还真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小孩子。但她自觉自己身为母亲,就应该担当教育者的责任。于是微微叹气,神情缓缓转为认真,目光悠远,话家常一样说:“因为一个人死了,最希望的不是他爱的人记得他,而是开心;相反的,最怕的并不是他爱的人忘记他,而是难过。”微微笑着,“今天早上大家都怀着沉痛与他道别,那么在道别后就应该吃吃喝喝照常不误。这才是对待逝者最美的爱,和对自己最好的宽慰。”

    这孩子呀,该哭的时候在笑,该笑的时候又不笑。没头没脑。她自顾自想着,认为自己的谆谆教诲真是不辜负“母亲”的身份。这么想着,百里胜男转头想看看在她爱的教育下的孩子——孩子点点头,疯狂般笑了笑,再次化身一个饿鬼去抢吃的。

    百里胜男:……

    桌上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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