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清越的亲身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病。

    那时,他刚三岁多一点。

    现在的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爸爸的模样。

    只记得在火葬场里妈妈哭得死去活来,还有一堆不认识,穿着黑色衣服的人。

    氛围压抑,他再不敢回想。

    很多人长大以后缺失五岁之前的记忆,于清越也不例外。

    他只能隐隐约约想起,一个高高的身影。

    再没有其他。

    然而这个男人的离去,给他的生活带来不可磨灭的变化。

    妈妈开始早出晚归,她一天打好几份工,即便是周末,于清越也见不到妈妈。

    在他身边的,永远是长相不同的邻居。

    于清越从没离开过母亲,最初在邻居家,总是哭闹不止。

    小小的他不明白,妈妈怎么不见了。

    他开始恐慌,妈妈是不是不要自己了,被抛弃的感觉在他心间萦绕。

    只能通过哭来宣泄。

    后来懂事了,知道妈妈的不容易。

    他再不哭。

    没有什么事,能比被抛弃更重要。

    外公外婆不同意父母的婚姻,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婿既然死了,那女儿低个头,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然而于清越的妈妈倔强,一个人再苦再累,都没有屈服。

    四岁时,他被扔进幼儿园。

    他不怯生,陌生的小朋友他可以玩得很好,老师常常表扬他表现好。

    可惜,妈妈不知道。

    她太忙了,忙着生存。

    小小的他渐渐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只有妈妈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家里开始频频出现一个于清越不认识的男人。

    他知道,要有新的生活了。

    为了让妈妈不感到自己对新的男主人的敌意,他在第二次见面就喊“爸爸”。

    他久违的称呼。

    他的继父,矮矮胖胖的男人,总是笑眯眯的,会教他难解的数学题;会在妈妈生气时笑呵呵地说“我来哄”;会在深夜带他吃妈妈不给吃的炸串;会给他开家长会,在台上分享家长经验笑得眼睛看不见。

    妈妈也不需要每天奔波在外。

    他们的生活变好,蒸蒸日上。

    小于清越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美好是短暂的,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在于清越初二那年。

    他的继父是大货车司机,佟烟家工厂里的。

    继父出车祸,是对方疲劳驾驶。

    四天做了三个手术,还没完。

    对方赔的钱,走保险的钱,这么多年的积蓄,远远不够。

    医院花钱如流水,一天两三千下去,于清越真的是没辙了。

    他回家翻箱倒柜,找出继父的劳动合同。

    在出车祸前,公司已经拖欠继父半年的工资了。

    于清越决定去找公司负责人,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佟烟妈妈。

    他在公司门口堵了一天也没见到,没办法,只能在地下停车场蹲守。

    那天应景似的,下了瓢泼大雨。

    他听到佟烟妈妈说的话后,仿佛没有了魂魄。

    行尸走路一般。

    他没带伞,淋着雨,浑身都湿了走到医院。

    还没进病房,就听见远远传来的哭嚎。

    于清越预感到不妙。

    说来,他还真是会预感,是继父死了。

    他的尸体还没有冰凉,是热的。

    刹那,他什么都听不见,妈妈的抽泣,医生的嘱托,都听不见。

    他入魔了一样,脑中不停回放,回放佟烟妈妈说的那句话“公司没钱,你去告吧。”

    他凭什么呢,无权无势的母子两,任人宰割。

    于清越痛恨自己没有能力。

    更恨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回忆拉回,于清越在电话里的声音隐去了冷漠。

    他将藏在桃子最核心的部分剖析出来,讲给喜欢的女孩听。

    于清越说的很简洁。

    “我亲爸在我很小的时候患病死了,后来读小学一年级,我妈嫁给继父,初二那年,继父死了,我和我妈一起生活。”

    话语简单,然而在任何一个人心中,他都是悲惨的小孩。

    小小年纪经历生死。

    太可怜了。

    他懂得这么描述的技巧,在同情心容易泛滥的佟烟心中,于清越的形象一定不同。

    自己终究不是个好人,他卑劣,利用佟烟的善良,期盼获得一点点的喜欢,哪怕只是一点点。

    电话那端没有声音了,佟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

    三言两语的叙述,她震惊于清越的过往。

    不知道怎么安慰于清越。

    然而她不开口说话,在于清越心里确实不一样的想法。

    他觉得,佟烟是不是嫌弃他。

    很多人会对从小不在健康家庭中长大的人又偏见,他们认为这样的小孩性格不浩,心智不健全,不好相处。

    事实上,于清越就是如此。

    他在外面装得再好,也摆脱不了缺爱的事实。

    于清越渴望被爱,被佟烟爱。

    他无法忍受沉默,瓮声翁气开口:“我是不是特别糟糕?”

    万籁俱寂中,女孩子的声音温温柔柔,佟烟看向窗外,北风呼呼吹,枝叶摇晃。

    极轻的:“没有,我觉得你特别好,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好。”

    于清越坠入漫花遍野的春,温和柔美环绕。

    他差一点,把佟烟的怜悯当做喜欢。

    自欺欺人。

    他没有说,自己第一次遇见佟烟不是在班级教室。

    是在钢琴比赛现场。

    继父鼓励他各种爱好,于清越在一年级学了钢琴。

    钢琴老师说他很有天赋,一点就通。

    比赛那天,妈妈有事,继父和他一起去。

    那时,他和继父不熟,每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因而在现场,别的小朋友对父母撒娇,他们父子两格格不入。

    现场吵闹,他远远地就看到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在哭闹。

    她的爸爸耐心地哄着她:“烟烟,我们就当是来玩的好不好?”

    然而小女孩不听他的,拒绝:“我不要,我现在就要回家。”

    结果自然是小女孩被爸爸提到候场室。

    她开始提条件了:“爸爸,我比完赛,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爸爸,我还想回家看动画片,我不要练琴。”

    女孩儿的爸爸脾气很好,一个劲儿地答应,就怕自己的宝贝女儿不开心跑了。

    忽然,小女孩眼睛不知道捕捉到什么。

    她下一秒跑到小于清越的身边,说:“哥哥,你真好看!”

    小小的他蒙了,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还是继父回答:“小姑娘,你长得也真好看!”

    小女孩笑起来:“谢谢叔叔。”

    然后她就再也不哭了,叽叽喳喳在于清越身边,自说自话,偶尔也和他的继父说两句。

    小佟烟爸爸头疼,自家女孩太活泼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最后,小于清越和佟烟爸爸尴尬站在一旁。

    佟烟和他继父一人一句夸赞。

    仿佛他两才是亲的。

    小小的佟烟和现在的她几乎是放大版,只是她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

    跑到于清越的面前,说:“哥哥,你真好看!”

    于清越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二次见面时,于清越继父已经死了一年了。

    那年,他初三,只有一个念头,考上四中高中部,考上清北。

    四中初中部历史悠远,那年恰逢九十周年校庆。

    校领导为了彰显学校的气势,邀请了无数校友参加,他们功成名就,坐在演讲台下回忆青春。

    于清越那天作为志愿者,整天都在听老师的指挥跑来跑去,到了晚上累得一点也不想动。

    然而学校斥了巨资,对外宣称晚上会放半个小时的烟花。

    和他一起一天干活的人别有兴致,拉着他去操场上看烟火。

    他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也幸好,于清越去了。

    不然怎么看到佟烟呢。

    学校校庆开放,别的学校的学生,学生家长,谁都可以来学校转转。

    点火,烟花纷飞。

    蓝的,紫的,绿的,各种色彩,绽放在天空中。

    周围的同学、家长、老师都拿出手机拍视频。

    于清越自然也拿出手机了,他拍的是佟烟。

    摄像定格,佟烟穿着纯黄色的连衣裙,迎风飘散,碎发散落,落在唇边的,是恬静的笑容。

    她美好到,让于清越觉得,她是不存在的。

    是他的一场梦,一场春-梦。

    佟烟头顶是散落纷飞的烟花,然而于清越觉得,烟花没有佟烟十分之一美。

    佟烟没有发觉自己落在别人的画面中了,她只是觉得烟花美,拿手机拍摄着。

    她手机中的画面是烟花,于清越手机中的画面是佟烟。

    其他人都是背景。

    后来,于清越将那张照片裁剪,烟花当做自己的头像,佟烟放在自己的心上,珍藏起来。

    谁都不知。

    他不是个好人,自从遇见佟烟那天起,就不是了。

    哪个好人会做这样的梦。

    巴掌大的小脸儿,布满泪珠,一双眼睛脉脉,时不时的嘤咛声提醒他的所为。

    他一动,眼泪便像是冬天堆积在树上的雪簌簌而下,脸颊粉红,然而这惹得他更加兴奋了,低下头来,一点点舔舐,靠在佟烟细嫩的脖颈。

    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耻。

    然而他此刻是绝对不会和佟烟说起他们的前两次相遇的。

    于清越自卑到不敢承认心意。

    算了吧,就让佟烟觉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高一的教室吧。

    那天,班主任走近教室,开班会让他们做自我介绍。

    轮到佟烟上台,她脸红扑扑:“大家好,我叫佟烟,来自潼怀中学,很高兴遇见大家,希望杰西莱的日子里,我们高一(六)班能共同进步,谢谢大家。”

    然而佟烟还没下台,班级里的同学就开始笑。

    她一脸懵,因为不好意思,脸更加红了。

    班主任提醒:“我们是2班。”

    他开玩笑:“如果你想去6班的话,我可以引荐,别的不说,6班班主任和我关系不错。”

    下面的同学笑声哈哈,于清越也忍不住笑起来。

    佟烟是笑不出来的,太出糗了。

    她脸皮薄,一度在班级里不想开口说话。

    半年之后,班里同学才知道,6班班主任和他们班主任是夫妻。

    确实关系不错。

    那是佟烟眼中认为的第一次相遇,是于清越梦寐以求的相遇。

    电话挂断,于清越仰头看天空,繁星点点。

    太晚了,明天还有物竞复赛,还是回家吧。

    十月末,他身着单薄,在风中,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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