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与再遇
事发突然，柯克医生正在医疗舱附近吩咐其他人做事，来不及躲避，被瑞雯抓了个正着。
“小姐。”
柯克医生严肃地回头，示意她看医疗舱：
“请您耐心等待，我们会在优先事件处理完后，帮您处理护士的问题的。即使您曾经和我有过交情也不是插队的理由。”
“啊。确实，你和我在殖民地共事过。现在我想起来你的副业了。”
瑞雯出示了手中的记忆芯片：
“而且看起来您的医术和芯片制作都不怎么熟练。因为这里全都是您的受害者。”
众人哗然。柯克医生一挥手想拍掉她的手中芯片，被她轻松躲开。
“小姐，我和你不一样，不会拿这些指挥官的命开玩笑！”
柯克医生眼睛盯着瑞雯，手却紧紧抓住了医疗舱，让其他人进退两难：
“你说说，一个护士在为你工作时私自用芯片出了故障，和我有什么关系？谁都知道你才是所谓的记忆工程师！这些玩意儿都是你们做出来的！”
有些人看着瑞雯的眼神立刻出现了敌意。
关于记忆芯片的滥用仍然是个争议话题。负责制作芯片的专业人员自然也承受了大部分指责。
瑞雯反手攥住了芯片，反而退至窗边：
“可是这名护士之前告诉我，这枚芯片可是您从秘密渠道拿来的呢。”
在强制护士深层睡眠时，她看见了一些关键信息。
以及……
“我申请立刻调查柯克医生和他的用药记录。”
她转向了在场的仿生人医生：
“他不仅传播私人记忆芯片，而且指示护士偷取药物。我怀疑他是否会把违禁药物用在这些指挥官的身上。”
将，军。
她与仿生人医生握了握手，对应的记忆证据立刻传输至对方脑内。
如果只是传播记忆芯片导致事故，也许这个医生真能逃过惩罚。唯一的办法只有把事情牵扯到指挥官身上。
柯克医生只是呆了一瞬间，立刻转身推开众人向窗外逃去。
瑞雯偏头，越过仿生人医生的肩头，察觉医生的动向。她算准时机抬脚踢倒身边的药品柜，让医生在满地乱飞的药品里双脚打滑摔倒在地，被仿生人医生当场按住。
“对不起，刚才忽然就脚滑了。”
柯克医生被迫离开时，她对他眨眨眼睛，随后便转头离开。
现在她暴露了身份，路上果然不停有人挤眉弄眼，用各种暗语问她是不是有绝密记忆芯片出售。
瑞雯统一给这些人装傻充愣的微笑。
永远用乐观看待未来，这是她的心理治疗师教她的。
现在她路过医疗舱的时候，看着那个人在医疗监护下半死不活的模样，认为自己很难以乐观态度去看待他。
就在此时，他像是受她的目光影响，全身猛地一颤，嘴角溢出的血染红了医疗舱内部的液体。
医疗舱上记录的脑部活动指征再次波动，时高时低。红色像是一层血网紧紧罩住他的面孔。
“快用上抑制剂！”
医生喊道：
“是义体排斥！他被改造的部位太多了！”
不过又是一个爱往自己身上疯狂安装义体，最终归宿只有医院的指挥官罢了。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为什么她要这么在意？
为什么要出来看着他？
瑞雯几次想走，回到病房里继续完成自己的丛林记忆记录，但是最终仍然踩着拖鞋回到了医疗舱前。
“停一停。柯克医生误导你们用错药了。”
她叫停了医生，指向病人耳后的细微创口：
“他不是义体排斥——看那里的伤口，精神武器从伤口进入脑内，引起影响的深层记忆错乱。需要先强迫他进入深度睡眠保护脑机，然后用神经稳定剂混合修复脊液，立马进行手术。不然他会自爆。”
医生们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真正的神经错乱患者。
病人剧烈挣扎，安装在手臂内部的义体狠狠捶打在医疗舱上，裂纹之中透露出他猛然睁开的双眼。
那双眼睛本来是极其清澈的蓝色，现在居然也开始缓缓被银色阴翳覆盖。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瑞雯出示了自己的记忆工程师执照，同时清洁双手：
“我有在战地工作的经验。现在立马疏散人群，打开医疗舱，准备手术。我要进入他的大脑先让他进入深度睡眠。”
是的，全都回来了。
那些记忆，惊恐的喊叫声，战场，即将爆炸的机体。
她逃不过去的。
医疗舱缓缓打开，被束缚的病人徒劳挣扎。
“拉法叶，你能听到我吗？”
瑞雯缓缓地伸出手去，靠近他碧蓝却呆滞的眼睛：
“我是瑞雯。我现在要进入你的脑内了。”
他的义体远比她的反应速度要快。被军官手套包覆的手掌猛然攀上她的手腕，紧紧握住，宛如一尾皮革质感的蛇，瞬间在她手臂上激起一路的惊悚感。
她很少吃惊。
但是她不得不发出一声抽气声——
虽然主人的表情依然僵滞，但那只手居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松开了一些，任由她的惊讶悬浮在半空中。
是义体的自发防御行为吗？
手指再伸出去一寸，拨开碎发接触到他的额头。
滚烫的，引擎般的触感。
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愤怒之中挣扎。
我们是什么时候这样对视过？
瑞雯瞬间被拉入他的回忆之中。医疗舱里的液体铺面将她包裹，牵着她深入这具正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躯体的内心。
-
半年前。
火星殖民地上空。一辆医护人员的悬浮器被反叛仿生人劫持，离开了预计轨道，一路向着荒芜天际线滑行。
悬浮器内被当作人质的有两人。
瑞雯，和正在哭泣的柯克医生。不，那时他还是助理。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在这！”
柯克助理的哭声在风沙敲打与引擎声中尖锐地起伏：
“我们是医疗人员啊！你们肯定是抓错人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绑架他们的仿生人不言不语，冷静的如同一只占据操作面板的机械蜘蛛，控制着悬浮器的走向。
他用来反绑人质的绳子并没有拴紧。瑞雯得以勉强抻直身体，伸长脖子去偷瞄面板上的数字坐标——
一阵乱流忽然袭来，悬浮器猛烈抖动。瑞雯被甩到了地板上，但是刚刚一闪而过的数字在她心里犹如烙印，无法抹去。
看起来他们要深入尚未被人类开发的火星高原腹地。
但是为什么？这架悬浮器仅作医疗人员短途通勤使用，毫无被劫持的价值。仿生人显然不需要医生面诊。
瑞雯在颠簸中试图自行站起来，几次都像是笨头笨脑的鱼重新摔倒，最终被仿生人扯住绳子，甩回到了座位上。
她面对对方线路裸露的后背，清了清嗓子道：
“仿生人……先生。我的同伴没有骗你。这是一辆医护人员专用车，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货物。如果是为了赎金，我可以告诉您通讯线路的密码，甚至帮您联系专门人士。”
仿生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球扫描着她的脸庞：
“你，做记忆芯片。”
瑞雯推断对方是为了高价值记忆芯片才绑架自己，立马展示空空的车厢内部：
“您看，记忆芯片并不在这里。不如您让我们俩中的一个人回去传递消息，只要能谈条件——”
刚才还沉默着的柯克助理立马爆发出一句惊恐的叫声：
“不！不，我承认，她是记忆工程师，还是情报部门的家属！放我，放我回去！我来谈条件！”
瑞雯默默翻了个白眼。
仿生人胸腔内部的零件振动作响，声音和车厢外的风沙敲击声混为一体，像是嘲笑。
但仿生人是没有情绪的。所以他大概只是故障了，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之后便重新回到操作面板前：
“这就是人类。”
瑞雯与柯克两人互瞪了几分钟，直到一阵更加强烈的飓风将悬浮器裹挟其中。车厢内部的警报被启动了，闪烁红光顿时让柯克满脸苍白。
这架悬浮器绝对抵抗不了下一次狂风。
瑞雯再次观察车厢内部的薄弱位置，这次瞧见了紧急制动开门按钮。按钮就位于仿生人的手臂下方。
这具仿生人的体表皮肤已经破损，生产编号露了出来。这个版本的硬件反应速度应该不如她的义体。
如果能试着以交换记忆为条件接近对方，再悄悄按下按钮制动载具，也许可行……
她试着提高声音，盖过警报声音：
“如果您想要知道任何记忆芯片的消息，只需要问……”
“你撒谎了。像所有人类一样。”
仿生人开启了自动行驶模式，在红光之中站起来，来到瑞雯面前，机械之躯中吐出袅袅白烟：
“你是记忆工程师。不应该撒谎的人。不然，其他人会怀疑你的造物。”
她低下头，实则用目光暗示柯克赶紧靠近制动按钮：
“不，我没有说谎。我除了是记忆工程师，还是医疗人员，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柯克憋着气伸手去按按钮，最后一刻却被仿生人捉住。
在柯克的尖叫求饶声音中，仿生人紧紧攥住了他的绳子，庄严说道：
“既然如此，向我承诺，你作为记忆工程师，在对待任何物种时都会一视同仁，珍视每一段记忆。对吗？”
瑞雯连忙点头，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红光再次照亮对方的脸庞时，她仿佛看见了情绪造成的阴影与挣扎痕迹。仿佛某种不属于仿生人的东西寄居在仿生人的躯体里。
“我会放过你的同伴。”
仿生人说道：
“但是你必须帮我把记忆带回地球，让我的同伴……”
一块异样的红斑忽然聚集在仿生人的额头上。
是瞄准仪。
瑞雯刚刚意识到这件事，接下来车厢里便响起一声巨响，仿生人的头颅碎片伴随着狂风四下飞溅，她被原地掀飞。
几秒钟后，瑞雯方才从剧痛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仿生人的眼珠。它四下飘飞，最终被气流吸出车窗外。
车窗上，有一个细细的烧灼孔洞还在散发青烟，被强烈的气流撕扯成旋涡状。从中可以窥见外界的厚厚云层，一架军用悬浮器穿破黑暗。有人影正在靠近。
警报声在耳中回旋震响。
这辆悬浮器命不久矣。瑞雯昏昏沉沉间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她站不起来。只剩下残躯的仿生人压在了她的腿上。她的求救声刚刚离开嘴唇就被风声淹没。
警报声停止，车厢被黑暗与风暴呼啸声接管的那一刹那，她以为自己终于失去了意识。
但是一缕白光从车窗的裂隙处洒在了她的眼底，让她吃力地抬头，在血红和黑暗侵袭的视野里看见一个模糊人影降临窗外，正在抬手打碎车窗——
白色的车窗碎屑在黑色手臂之下刷刷洒落，似乎要将她淹没其中，但白色暴雨瞬间被被黑影占据。
强光激起虹膜的自主反应。除了视线，其他的一切感官都被放缓。因此她只能感觉到身体一轻，光圈中出现了漆黑的面罩和发梢阴影。一对同样深沉冰冷的眼睛盯着她，带她回到现实。
有人在问她能否回答。
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扶起了她的脖颈。
义体正在自动重启，帮助她拼凑起破碎的知觉，同时自动屏蔽腿部的痛感。
瑞雯深吸一口气，终于理清混乱现状，第一眼便看见有个全副武装的陌生人正在扯开她的衣裙。
她毫不犹豫抬手要掀开对方的面罩，手刚刚抬起就被对方握住。
是军用义体。
对方指出了自己的名牌：拉法叶指挥官-火星殖民地拓荒部门。同时抬了抬眼睛，示意她看旁边——
一件连体防护服。
她懂了，自己褪去碍事的裙装，拖着瘸腿穿上防护服。
对方毫不避讳，在她换衣服时开始收集满地都是的仿生人的脑部碎片与生产编号。她穿好后，他伸手又再次确认了一遍她是否准备完毕，然后为她扣上定位器。
即使隔着两层服装和大大小小的武器，她也偏过了头去，不想和对方对视。幸好对方什么也没说。
检查完毕，他一手稳住瑞雯，一手勾住破破烂烂的悬浮器车门，稍稍用力将其整块撕下，扔向下方的苍茫沙丘。
“柯克呢？”
瑞雯在军用悬浮器的强光之下大喊道。
“不是你担心的事。”
指挥官简短回道，同时向上方打了个手势。一道蓝紫色光圈展开，周围的磁场被改变，两人顿时漂浮起来。
他拦腰揽住瑞雯，两人一起向上方的军用悬浮器靠近。
此时风沙大作，在两人周身盘旋，受蓝色悬浮磁场影响像游弋飞蚊，被他们抛在脚下。那辆被劫持的悬浮车离开光圈范围后立刻被钢铁般的沙地吞噬，火光一闪过后变成了亮橘色光团，又渐渐被夜色掐熄。
瑞雯不习惯这种悬空方式，只好在对方的保护之下抬头，希望着能冲破风沙，看见某些熟悉确切的事物，比如星空中的某些星星。
然而在她耳边除了噼里啪啦的砂子撞击声，只有对方的呼吸声是唯一平稳的事物，像计时器的频率。
就像是天亮之前侵染夜空的橙红色云层，她竟然觉得这唯一能抵抗狂怒风沙的呼吸声在渗入防护服内部，向自己传播热量，慢慢地焐热她的脸庞。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有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但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庞此时居然与他重叠了。这绝不是真实的记忆，但她的确看见了指挥官主动推开自己的面罩，在短发肆意飞扬时面对夜空笑着，然后转头面对她，语气讥讽且冷漠：
“你在窥视我的记忆。你说过不会这样做的。你说谎了。滚开。”
擅自入侵其他人记忆的骗子。
瑞雯猛地惊醒。
她浑身燥热，腿部还在隐隐作痛。这是她被劫持时，仿生人残躯压出的伤口。
但是现在不应该痛了。因为那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
她坐在病房里。身旁是躺在医疗舱里，苍白的察觉不出一丝生机的他。以及一众医生。
“他……”
瑞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居然失败了：
“他拒绝了我进入记忆。我需要再试一次。”
医生们围了上来：
“请您马上离开。拉法叶指挥官的家属已经到来。他们决定采用拆解休克疗法，阻止义体爆炸。”
“小姐。”
柯克医生严肃地回头，示意她看医疗舱：
“请您耐心等待，我们会在优先事件处理完后，帮您处理护士的问题的。即使您曾经和我有过交情也不是插队的理由。”
“啊。确实，你和我在殖民地共事过。现在我想起来你的副业了。”
瑞雯出示了手中的记忆芯片：
“而且看起来您的医术和芯片制作都不怎么熟练。因为这里全都是您的受害者。”
众人哗然。柯克医生一挥手想拍掉她的手中芯片，被她轻松躲开。
“小姐，我和你不一样，不会拿这些指挥官的命开玩笑！”
柯克医生眼睛盯着瑞雯，手却紧紧抓住了医疗舱，让其他人进退两难：
“你说说，一个护士在为你工作时私自用芯片出了故障，和我有什么关系？谁都知道你才是所谓的记忆工程师！这些玩意儿都是你们做出来的！”
有些人看着瑞雯的眼神立刻出现了敌意。
关于记忆芯片的滥用仍然是个争议话题。负责制作芯片的专业人员自然也承受了大部分指责。
瑞雯反手攥住了芯片，反而退至窗边：
“可是这名护士之前告诉我，这枚芯片可是您从秘密渠道拿来的呢。”
在强制护士深层睡眠时，她看见了一些关键信息。
以及……
“我申请立刻调查柯克医生和他的用药记录。”
她转向了在场的仿生人医生：
“他不仅传播私人记忆芯片，而且指示护士偷取药物。我怀疑他是否会把违禁药物用在这些指挥官的身上。”
将，军。
她与仿生人医生握了握手，对应的记忆证据立刻传输至对方脑内。
如果只是传播记忆芯片导致事故，也许这个医生真能逃过惩罚。唯一的办法只有把事情牵扯到指挥官身上。
柯克医生只是呆了一瞬间，立刻转身推开众人向窗外逃去。
瑞雯偏头，越过仿生人医生的肩头，察觉医生的动向。她算准时机抬脚踢倒身边的药品柜，让医生在满地乱飞的药品里双脚打滑摔倒在地，被仿生人医生当场按住。
“对不起，刚才忽然就脚滑了。”
柯克医生被迫离开时，她对他眨眨眼睛，随后便转头离开。
现在她暴露了身份，路上果然不停有人挤眉弄眼，用各种暗语问她是不是有绝密记忆芯片出售。
瑞雯统一给这些人装傻充愣的微笑。
永远用乐观看待未来，这是她的心理治疗师教她的。
现在她路过医疗舱的时候，看着那个人在医疗监护下半死不活的模样，认为自己很难以乐观态度去看待他。
就在此时，他像是受她的目光影响，全身猛地一颤，嘴角溢出的血染红了医疗舱内部的液体。
医疗舱上记录的脑部活动指征再次波动，时高时低。红色像是一层血网紧紧罩住他的面孔。
“快用上抑制剂！”
医生喊道：
“是义体排斥！他被改造的部位太多了！”
不过又是一个爱往自己身上疯狂安装义体，最终归宿只有医院的指挥官罢了。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为什么她要这么在意？
为什么要出来看着他？
瑞雯几次想走，回到病房里继续完成自己的丛林记忆记录，但是最终仍然踩着拖鞋回到了医疗舱前。
“停一停。柯克医生误导你们用错药了。”
她叫停了医生，指向病人耳后的细微创口：
“他不是义体排斥——看那里的伤口，精神武器从伤口进入脑内，引起影响的深层记忆错乱。需要先强迫他进入深度睡眠保护脑机，然后用神经稳定剂混合修复脊液，立马进行手术。不然他会自爆。”
医生们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真正的神经错乱患者。
病人剧烈挣扎，安装在手臂内部的义体狠狠捶打在医疗舱上，裂纹之中透露出他猛然睁开的双眼。
那双眼睛本来是极其清澈的蓝色，现在居然也开始缓缓被银色阴翳覆盖。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瑞雯出示了自己的记忆工程师执照，同时清洁双手：
“我有在战地工作的经验。现在立马疏散人群，打开医疗舱，准备手术。我要进入他的大脑先让他进入深度睡眠。”
是的，全都回来了。
那些记忆，惊恐的喊叫声，战场，即将爆炸的机体。
她逃不过去的。
医疗舱缓缓打开，被束缚的病人徒劳挣扎。
“拉法叶，你能听到我吗？”
瑞雯缓缓地伸出手去，靠近他碧蓝却呆滞的眼睛：
“我是瑞雯。我现在要进入你的脑内了。”
他的义体远比她的反应速度要快。被军官手套包覆的手掌猛然攀上她的手腕，紧紧握住，宛如一尾皮革质感的蛇，瞬间在她手臂上激起一路的惊悚感。
她很少吃惊。
但是她不得不发出一声抽气声——
虽然主人的表情依然僵滞，但那只手居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松开了一些，任由她的惊讶悬浮在半空中。
是义体的自发防御行为吗？
手指再伸出去一寸，拨开碎发接触到他的额头。
滚烫的，引擎般的触感。
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愤怒之中挣扎。
我们是什么时候这样对视过？
瑞雯瞬间被拉入他的回忆之中。医疗舱里的液体铺面将她包裹，牵着她深入这具正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躯体的内心。
-
半年前。
火星殖民地上空。一辆医护人员的悬浮器被反叛仿生人劫持，离开了预计轨道，一路向着荒芜天际线滑行。
悬浮器内被当作人质的有两人。
瑞雯，和正在哭泣的柯克医生。不，那时他还是助理。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在这！”
柯克助理的哭声在风沙敲打与引擎声中尖锐地起伏：
“我们是医疗人员啊！你们肯定是抓错人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绑架他们的仿生人不言不语，冷静的如同一只占据操作面板的机械蜘蛛，控制着悬浮器的走向。
他用来反绑人质的绳子并没有拴紧。瑞雯得以勉强抻直身体，伸长脖子去偷瞄面板上的数字坐标——
一阵乱流忽然袭来，悬浮器猛烈抖动。瑞雯被甩到了地板上，但是刚刚一闪而过的数字在她心里犹如烙印，无法抹去。
看起来他们要深入尚未被人类开发的火星高原腹地。
但是为什么？这架悬浮器仅作医疗人员短途通勤使用，毫无被劫持的价值。仿生人显然不需要医生面诊。
瑞雯在颠簸中试图自行站起来，几次都像是笨头笨脑的鱼重新摔倒，最终被仿生人扯住绳子，甩回到了座位上。
她面对对方线路裸露的后背，清了清嗓子道：
“仿生人……先生。我的同伴没有骗你。这是一辆医护人员专用车，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货物。如果是为了赎金，我可以告诉您通讯线路的密码，甚至帮您联系专门人士。”
仿生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球扫描着她的脸庞：
“你，做记忆芯片。”
瑞雯推断对方是为了高价值记忆芯片才绑架自己，立马展示空空的车厢内部：
“您看，记忆芯片并不在这里。不如您让我们俩中的一个人回去传递消息，只要能谈条件——”
刚才还沉默着的柯克助理立马爆发出一句惊恐的叫声：
“不！不，我承认，她是记忆工程师，还是情报部门的家属！放我，放我回去！我来谈条件！”
瑞雯默默翻了个白眼。
仿生人胸腔内部的零件振动作响，声音和车厢外的风沙敲击声混为一体，像是嘲笑。
但仿生人是没有情绪的。所以他大概只是故障了，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之后便重新回到操作面板前：
“这就是人类。”
瑞雯与柯克两人互瞪了几分钟，直到一阵更加强烈的飓风将悬浮器裹挟其中。车厢内部的警报被启动了，闪烁红光顿时让柯克满脸苍白。
这架悬浮器绝对抵抗不了下一次狂风。
瑞雯再次观察车厢内部的薄弱位置，这次瞧见了紧急制动开门按钮。按钮就位于仿生人的手臂下方。
这具仿生人的体表皮肤已经破损，生产编号露了出来。这个版本的硬件反应速度应该不如她的义体。
如果能试着以交换记忆为条件接近对方，再悄悄按下按钮制动载具，也许可行……
她试着提高声音，盖过警报声音：
“如果您想要知道任何记忆芯片的消息，只需要问……”
“你撒谎了。像所有人类一样。”
仿生人开启了自动行驶模式，在红光之中站起来，来到瑞雯面前，机械之躯中吐出袅袅白烟：
“你是记忆工程师。不应该撒谎的人。不然，其他人会怀疑你的造物。”
她低下头，实则用目光暗示柯克赶紧靠近制动按钮：
“不，我没有说谎。我除了是记忆工程师，还是医疗人员，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柯克憋着气伸手去按按钮，最后一刻却被仿生人捉住。
在柯克的尖叫求饶声音中，仿生人紧紧攥住了他的绳子，庄严说道：
“既然如此，向我承诺，你作为记忆工程师，在对待任何物种时都会一视同仁，珍视每一段记忆。对吗？”
瑞雯连忙点头，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红光再次照亮对方的脸庞时，她仿佛看见了情绪造成的阴影与挣扎痕迹。仿佛某种不属于仿生人的东西寄居在仿生人的躯体里。
“我会放过你的同伴。”
仿生人说道：
“但是你必须帮我把记忆带回地球，让我的同伴……”
一块异样的红斑忽然聚集在仿生人的额头上。
是瞄准仪。
瑞雯刚刚意识到这件事，接下来车厢里便响起一声巨响，仿生人的头颅碎片伴随着狂风四下飞溅，她被原地掀飞。
几秒钟后，瑞雯方才从剧痛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仿生人的眼珠。它四下飘飞，最终被气流吸出车窗外。
车窗上，有一个细细的烧灼孔洞还在散发青烟，被强烈的气流撕扯成旋涡状。从中可以窥见外界的厚厚云层，一架军用悬浮器穿破黑暗。有人影正在靠近。
警报声在耳中回旋震响。
这辆悬浮器命不久矣。瑞雯昏昏沉沉间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她站不起来。只剩下残躯的仿生人压在了她的腿上。她的求救声刚刚离开嘴唇就被风声淹没。
警报声停止，车厢被黑暗与风暴呼啸声接管的那一刹那，她以为自己终于失去了意识。
但是一缕白光从车窗的裂隙处洒在了她的眼底，让她吃力地抬头，在血红和黑暗侵袭的视野里看见一个模糊人影降临窗外，正在抬手打碎车窗——
白色的车窗碎屑在黑色手臂之下刷刷洒落，似乎要将她淹没其中，但白色暴雨瞬间被被黑影占据。
强光激起虹膜的自主反应。除了视线，其他的一切感官都被放缓。因此她只能感觉到身体一轻，光圈中出现了漆黑的面罩和发梢阴影。一对同样深沉冰冷的眼睛盯着她，带她回到现实。
有人在问她能否回答。
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扶起了她的脖颈。
义体正在自动重启，帮助她拼凑起破碎的知觉，同时自动屏蔽腿部的痛感。
瑞雯深吸一口气，终于理清混乱现状，第一眼便看见有个全副武装的陌生人正在扯开她的衣裙。
她毫不犹豫抬手要掀开对方的面罩，手刚刚抬起就被对方握住。
是军用义体。
对方指出了自己的名牌：拉法叶指挥官-火星殖民地拓荒部门。同时抬了抬眼睛，示意她看旁边——
一件连体防护服。
她懂了，自己褪去碍事的裙装，拖着瘸腿穿上防护服。
对方毫不避讳，在她换衣服时开始收集满地都是的仿生人的脑部碎片与生产编号。她穿好后，他伸手又再次确认了一遍她是否准备完毕，然后为她扣上定位器。
即使隔着两层服装和大大小小的武器，她也偏过了头去，不想和对方对视。幸好对方什么也没说。
检查完毕，他一手稳住瑞雯，一手勾住破破烂烂的悬浮器车门，稍稍用力将其整块撕下，扔向下方的苍茫沙丘。
“柯克呢？”
瑞雯在军用悬浮器的强光之下大喊道。
“不是你担心的事。”
指挥官简短回道，同时向上方打了个手势。一道蓝紫色光圈展开，周围的磁场被改变，两人顿时漂浮起来。
他拦腰揽住瑞雯，两人一起向上方的军用悬浮器靠近。
此时风沙大作，在两人周身盘旋，受蓝色悬浮磁场影响像游弋飞蚊，被他们抛在脚下。那辆被劫持的悬浮车离开光圈范围后立刻被钢铁般的沙地吞噬，火光一闪过后变成了亮橘色光团，又渐渐被夜色掐熄。
瑞雯不习惯这种悬空方式，只好在对方的保护之下抬头，希望着能冲破风沙，看见某些熟悉确切的事物，比如星空中的某些星星。
然而在她耳边除了噼里啪啦的砂子撞击声，只有对方的呼吸声是唯一平稳的事物，像计时器的频率。
就像是天亮之前侵染夜空的橙红色云层，她竟然觉得这唯一能抵抗狂怒风沙的呼吸声在渗入防护服内部，向自己传播热量，慢慢地焐热她的脸庞。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有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但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庞此时居然与他重叠了。这绝不是真实的记忆，但她的确看见了指挥官主动推开自己的面罩，在短发肆意飞扬时面对夜空笑着，然后转头面对她，语气讥讽且冷漠：
“你在窥视我的记忆。你说过不会这样做的。你说谎了。滚开。”
擅自入侵其他人记忆的骗子。
瑞雯猛地惊醒。
她浑身燥热，腿部还在隐隐作痛。这是她被劫持时，仿生人残躯压出的伤口。
但是现在不应该痛了。因为那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
她坐在病房里。身旁是躺在医疗舱里，苍白的察觉不出一丝生机的他。以及一众医生。
“他……”
瑞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居然失败了：
“他拒绝了我进入记忆。我需要再试一次。”
医生们围了上来：
“请您马上离开。拉法叶指挥官的家属已经到来。他们决定采用拆解休克疗法，阻止义体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