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祝萸百感交集之时,外面突然喧哗吵闹,带动楼板也震动起来,伴着“哐啷”一声,房门板被砸落。

    一个游侠打扮的少年顺势摔跌在地,祝萸还没发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少年已被一群劲装大汉拖住了出去,嘴巴里还叫唤着“对不住”。

    整个过程似一阵疾风刮过,最后留下一地狼藉和躲在隔帘后凌乱的祝萸。

    她捂着心口,眼皮跳个不停,腹诽着真要找个卜算先生占一卦,怎的老是碰上些奇奇怪怪的人与事。

    “都别看啦别看啦!”一管事婆子过来,手帕乱挥,驱散围观的人群。

    房门板被那游侠少年撞了个稀巴碎,今晚是没法在此处睡了,于是祝萸在醉烟阁的第一晚,便与青儿凑和一床歇息了。

    好在青儿是个面冷心热的姑娘,接下来的几天,祝萸紧跟着她,侍奉玲珑左右。

    祝萸这才知,玲珑是这醉烟阁的清倌乐伎,也是醉烟阁乃至整个灵雀桥的头牌名伶,多少士族公子为听她一曲,争相竞席。

    幸而青儿识字,祝萸便随身带些一本空白小册并一支笔,将一些简略问题写在其上,以此交流。于是,小册子上书满了关于玲珑的问题,她实在是对这位落入风尘的美人好奇极了。

    “玲珑极小时便进了教坊,我也不知她是哪里人,只听说也是被王全送过来的。”

    “玲珑琴技极好,管是什么曲子只听一遍,就学得会,不像我笨手笨脚的。”

    “我进行馆之时,也同你一样,护着别人被管事婆子好一顿教训,幸而遇着她,向刘妈妈央求将我留在她身边。”

    ……

    可惜,青儿对玲珑的陈年往历也不甚了解,祝萸也只能从碎言片语中猜测,这位满兼风情又不落世故的美人,大概是哪位罪臣官眷流落教坊,不禁叹道,世间红颜大都薄命,身不由己之事太多。

    日子在祝萸掰着手指头中数过,倒也没碰到旁的麻烦,因为青儿说的没错,跟着玲珑便是得到了一方庇护。

    只是,刘妈妈不止一次与玲珑牢骚抱怨,嫌弃祝萸是个聋子哑巴。

    不过说到底,这乌龙也是刘妈妈自己闹出来的。

    当日,她见张婆子验人迟迟没有回报,便催得急了些,是以祝萸她们只被草草验了面容体观、完璧与否。再加之,祝萸能辨人口型,看懂意思,验身的婢子也未发现有何不妥,只当她不爱说话罢了。

    可一想到祝萸是按正价买来的,刘妈妈悔得肠子都青了!这还有什么可调教的啊?醉烟阁的女子除了才艺品貌之外,更要紧的是为客人提供情绪价值。一个闷葫芦,哪怕跟在玲珑身边,那也是个不着风情雅意的夯货。

    刘妈妈愈看祝萸,愈觉得这是个亏本买卖,欲将她卖与低等妓馆,充作皮肉妓。

    却不想,这些盘算被玲珑四两拨千斤挡回了。

    “妈妈,您也知道我喜静,祝萸跟在我身边很好。再者,其余姐妹皆有两位婢女侍奉,我这要求也不过分吧?”

    玲珑这话听在刘妈妈耳里,也不好反驳。相较于阁中其他色艺双绝的姑娘,玲珑除了容貌倾城,各方面也都胜于他人,不止会通各种弦乐,能作诗和歌,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妈妈放心,我已修书一封,差人送与新到任的刺史吴大人府上,邀他前来参加品诗会,想必届时涟州达官显贵将悉数临场。”

    闻此,刘妈妈才按下心中不快,暂不提此事了。

    灯下看美人抚琴,着实赏心悦目,祝萸痴痴望着玲珑,烛火柔和了那魄人的美丽,娴静如花,让她恍觉自己还在江府,与母亲绣花互伴…那时她还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还未经历这一路的逃难奔波…

    她心中一动,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在小册子上问道:“姑娘为何对我这么好?”

    玲珑收住最后一个音阶,沉默片刻,温言道:“我原有一个妹妹,只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家中遭祸,姐妹离散。若是还能再见到她,想来也与你一般大了。”

    玲珑顿了顿,深深看着少女的眼睛,焦点却不至当下,而是穿越时空,落在了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场大火烧掉了一切,留给她的只有身边尚且四岁的妹妹,可是最终,她连妹妹也没能留住。

    “祝萸,你们俩的眼睛…很像。”

    一日,祝萸正与青儿前去库房取些胭脂香粉,路过阁中一处庭院,碰到一个身着杂役服的少年,正持帚为剑,比划招式,几个漂亮的剑花耍的行云流水,嘴里念念有词:“坤柔动刚,至静德方。”

    青儿因笑对祝萸道:“阁内不是有专门行武的伙计吗?什么时候杂役也需要练家子了?”

    祝萸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忽想起,这不是那天冲破她房门的游侠少年么?

    那游侠少年也发现了她,凝眉瞅了瞅祝萸,一拍脑袋大声道:“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天的那个…那个…那个谁!”说罢便举着扫帚,兴奋地跑来,大有他乡遇故知的味道。

    “你叫甚么名字?”游侠少年长得虎头虎脑,声音也如洪钟敞亮,叫得青儿不由拉着祝萸往后一退。

    “来福,是叫来福对吧?你不好好扫地又凑过来作甚,别毛手毛脚又打翻什么赔不起的物件,做工做到死都还不上。”青儿冷着脸,刺剌剌道。

    游侠少年涨红了脸,抗议道:“我不叫来福,我叫怀明!这是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你们这地方什么品味起的这混名。”

    “来福!死哪去了?!”远处响起一阵呼喊,来福或者说怀明,耸耸肩无奈道,“算了,下次再聊!”

    说罢,便又如一阵风般离开了现场。

    青儿笑与祝萸道:“这就是那日撞破你房门的呆子,还打碎了刘妈妈看得跟宝贝似的鎏金雕花壶,被刘妈妈喊人扣下来做工还债。”

    祝萸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想这人虽有些奇怪,倒是古道热肠,有些意思。

    此时,远处一群役使搬着一卷草席走过,那卷席鼓包包的,抬动之间,一截人的手臂赫然落露在外。

    青儿似是知道那是什么,不欲叫祝萸瞧见,忙拉起她赶紧走,可祝萸的目视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将那草席中所卷之人看得分明。

    祝萸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青儿拉回房里的。她脑海里满是草席中那张惨白、没了生气的脸,瞪大了双眼一直瞧着她。

    正是那日,她为护住而与张婆子争执的女孩。

    “那姑娘也着实可怜,入阁未过半月,被随刺史同来的老太监看上了,听说那阉人癖好甚恶,这姑娘年纪又小、底子太薄,被亵玩几日染了高热,昨夜死在房中,今早才被人发现。”青儿看着祝萸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叹道,“这些事以后你就见得多了…”

    可是…人命就如此不值钱么?

    喉咙一阵收紧噎缩,伴随心中难言的郁结之火,灼灼煎熬祝萸,她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真是清高且虚伪…

    前几日她还在庆幸,庆幸自己不用像其他人一样,委身于这烂泥深窑。

    可如今看到女孩凄惨的死状,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只想着自家安危,庆幸苦难未曾降临己身的小人。

    其实,她根本无力保护任何人:爹娘、小莲、康伯、长珏,乃至那位惨死的女孩…当日所谓逞能救人之举,只满足了自己心中幼稚的英雄义气,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甚至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别想那么多了,你我二人虽比他人幸运些,但未来何去何从谁又知道,或许不过也是一卷草席荒末了…”青儿惨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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