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傅明理的来信时,赵琛正带着雁州军民春耕。

    这年,是奉康十六年。

    信中,傅明理细细分析永安局势,又请赵琛用心经营复定河南下几州。

    “与其花费财力镇压流民叛乱,不如用之于自己之手。”

    “流民,失地之百姓耳!用之,可为农而耕田,可为兵而征战。”

    “殿下既已接皇命镇压叛乱,便可借此时机掠州之军、政、财权。”

    “复定河之下几州荒芜,不入朝廷之眼,殿下既已接皇命镇压叛乱,便可借此时机掠州之军、政、财权。”

    彼时他裤脚撩得高高的,两脚陷入黑泥中,旁边是一把倒下的锄头,头上是顶草帽,于田间细细品着这封信。

    傅明理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绝不是个沉溺与书本的书呆子,这段时日,他虽不在雁州,可料事如神,又对北边谋划心有其道,每每写来书信,都要赵琛句句品读,细细分析。

    赵琛按他的提议,借着平叛的名义收流民,广屯田,铸兵器,建军队,又有伏贞源源不断地银粮补助,如今复定河下五州,朗、雁、常三州,大半已是他的了。

    即便在田间耕作,他心里亦很舒坦。

    可读到信中最后一句,赵琛整个人都不好了:“贞怒而心宿将落。”

    “又发得什么疯?!”

    他捏紧了信,两脚拔出黑泥,拖着鞋子就去了田边一旁简陋的草亭子下面回信。

    言辞恳切,毕竟是求人,他不敢惹怒伏贞,便在信中小心道:“世瑜事我已然知晓,赵珏可恨,我亦恨不得除之。只是你莫轻举妄动,尚不到时机。你我一条绳上的蚂蚱,此番大动作,还望君与琛商议。再者若珏死而皇储不明,不利你我在齐深耕……”

    言辞切切,连赵琛都感动不已。

    “速速送回永安,不可疏忽。”他将信交给使者,再次嘱咐。

    正背手站在田埂,看着信者离开,一声声“哥哥”唤回了赵琛的思绪,他转头,看着赵渝骑于马上,朝这边奔来。

    半年的磨练,少年郎黑了不少,向来白润的皮肤上也多了几条浅浅的伤痕。

    他一下马,赵琛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当即肃声道:“你又去剿贼了?我不是不准你单独行动吗?”

    赵渝有些心虚,可也只心虚了一会儿,又厚着脸皮笑道:“哥哥,你猜我今天去干什么了?”

    赵琛走到田里,和将士们一同耕地:“你能干什么好事!若以后再单独离开,军法处置!”

    赵渝才不怕呢,依旧笑呵呵道:“我带着康家兄弟去了东庄,捉了几个活口回来,没成想,竟从其中一个嘴里挖出了东庄布防图来,我叫人照着他说的画了出来,哥哥,你瞅瞅……”

    他从衣里小心掏出一张画纸,双手捧到赵琛面前,两眼都是溢出的的骄傲,像是要哥哥好好表扬自己。

    赵琛暗自叹气。

    皇帝病重,对赵渝思念越甚,当得知赵渝随自己平叛时,永安便来了斥责他的话,渝之身份尊贵,岂可活于刀光剑影之中?

    他自知此理,弟弟只要留于家中念书写字,将来平安继承大业即可,心里虽然鄙夷这样荒废养儿的做法,可还是照着上面的吩咐来。

    可这个弟弟实在好武,怎样都闲不住,赵琛亦觉得他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又有几分做兄长的自觉在,生怕自己把弟弟养得如永安那些窝囊废一样,没有了男子英气,便几次带他出去平叛,有他护着,虽有小伤,可也无大碍。

    倒没想到,比起拿起书本读书,他是越来越喜欢拿着棍棒出去了。

    他也不看弟弟,兀自耕作:“东庄的事你莫要插手!还有,我叫你背的儒经五章可有背熟?现下背来给我听听!”

    赵渝一听,立马委屈地扁了嘴,站在他身边不说话。

    赵琛直起身来看他,那严肃的样子让赵渝心里一抖,果然,只听得哥哥喊了一声巴云,那个少年便不知朝哪里飞出来,定定站在他们面前。

    “把公子带回府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再出来!”

    回去的路上赵渝是一脸不熟,一路向巴云絮叨自己今日的功绩,巴云一笑:“公子,估摸你是被骗了,想必是那人为了活下去,故意编造一张地形图骗你。东庄布防严密,殿下几攻不下这才暂时放手,你又岂能从一个小贼手上得到布防图?”

    赵渝当然知道其中有诈,他拿布防图出来更多是想带着人去打东庄,布防图真假又如何,没有这布防图,他也能攻下东庄来,奈何赵琛只愿在田间耕作,一直放任东庄那群流民作祟。

    巴云又笑道:“其实东庄那边殿下早有安排……”他未再接着说下去,只笑笑便低下头去。

    赵渝并没有把巴云的话放在心上,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一干士兵夜出城外,前面带路的,便是那个供出布防图的小贼。

    小贼个小身瘦,一副机灵样,他被束缚了双手,由赵渝一旁的小兵牵着走。

    大约是在牢里没好好吃饭,他落在了马后,一鞭子下去,打得他如受惊的猴子一样对着士兵呲牙咧嘴。

    赵渝蹙眉,伸手止住士兵的鞭打。

    东庄由流民和山中匪徒共同作乱,这小贼瘦弱,想必原本也是过得穷苦的小百姓,只是误入歧途罢。

    他这番动作落入小贼眼里,那小贼竟咧开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东庄在香妃山上,赵渝带着几十个士兵往山上摸去,又留着二三十个士兵在山下接应,带头的是那小贼,他颈上挨着把刀,赵渝恐吓:“若是耍心眼,要你小命。”

    小贼眼睛一眨一眨的,闻他此言,只摇摇头:“不会的。”

    从山脚开始,东庄叛贼便一路布防山上,奈何香妃山过大,总有叛贼们守不了的地方,小贼带着他们摸到半山腰去,见身后赵渝用火苗子照着那布防图看,得意道:“看吧,我可没有骗你。”

    他又看看身后跟着的那几十个人,摇摇头:“东庄可有上千人守山,你就带这么点来,恐怕要全军覆没。”

    一旁的士兵也劝道:“公子,要不我派人回去报告殿下,让殿下多给我们点人?”

    赵渝气了:“不准同哥哥说,”又眯眼看那小贼:“你是不是东庄的人,还愁我们打不上去?”

    小贼不说话了,耸肩摊手以表无奈便带着众人继续往上爬。

    夜晚的香妃山并不比白日安静,不知名的鸟在山中号叫,像是婴儿啼哭,草丛里簌簌又停停的声音让听者一身战栗,赵渝蹙眉一看,不过是条小蜥蜴从脚边溜走。

    越往山上越冷,一团团热气从众人嘴里冒出,士兵握着武器的手都僵硬了。

    见山中有了民居,想必已到了贼子安营扎寨的地方了,抬头一看,果然见人持着大刀在周边巡视,又见山上有人驻守在瞭望亭,赵渝一挥手,四五个士兵即刻摸上去,那小贼回头看他,肯定道:“你不是来攻山的!”

    赵渝不理会他,将他扔到一个士兵手上,又带着一拨人马朝另一边去。

    不到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大声呼叫:“着火啦!”

    原本巡视的人纷纷朝起火处跑去,趁着这个空子,赵渝继续带人跑,终于到了东庄的第一个粮仓。

    上次随哥哥攻打东庄时他曾误入此处,心里便有了打算,一直等到现在。

    可等他打开粮仓的大门,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心中顿感不妙,再回头一看,门外已有数十名弓箭手对准了他们。

    中计了!

    门外有人哈哈大笑,那人身材壮硕,三个赵渝才有那般大,又是满腮胡子,耳边左右吊着两个大银环,身上穿着虎皮做成的衣服,像头大熊。

    赵渝一眼认出了这是贼匪的头子——杨雄。

    一伙人全被拿下,赵渝被人扭着膀子压在地上,他不愿跪下,杨雄一脚踹在他膝窝,这才逼得他双膝而跪。

    之前几次攻山时杨雄便认得他了,年纪虽小可拼劲十足,半点不怕死,武艺也不错,他的几员大将在这小子面前有吃过亏。

    杨雄一句问话也没有,命人将他们下了狱。

    东庄的大牢有个小窗,阳光顺着缝隙射进来,赵渝叹气,已经天亮了。

    独自一人在牢中,他难得沮丧,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到哥哥了。

    心里更多的是悔恨,不知道与他一道来的士兵们怎么样了?会不会全部被东庄的人杀死了。

    他们之中很多人也只比自己大几岁,在入哥哥麾下前也不过是些穷苦的百姓,见哥哥在雁州体恤百姓,大有作为,这才入伍想找条活路,可现下偏偏因为他急功近利而要失了性命。

    他重重“唉”了一声,抱着头独自怨恨!

    到了第二日傍晚,赵渝被蒙着眼睛押出大牢,想着是杨雄要讯问他,他只在心里盘算要怎么办,这样境地了,该如何让哥哥来救自己。

    两个小贼带着他左绕右绕,走了好一会儿路才给他解开眼睛上的布子。

    突然出现的光亮让赵渝忍不住闭紧眼睛,等他适应过来,才见自己到了一个空阔的大堂时。抬头一看,主位上坐着的是杨雄,而杨雄下边,竟是一个让他想不到的人,因为太过惊讶,他忍不住失声叫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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