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在小屋旁，看着连绵细雨打在湿泥坑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那些小鸡早被我赶到鸡窝，此刻正如我一般蹲守在自己家中发呆，唯有他种的那些菘菜，被水浇得干干净净，只吸足了水分要大大地长一颗出来。
一滴水落在我头顶，凉凉的，我抬起头来，又有一滴落在我的鼻梁处。
原来是漏雨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他曾说过，也只说过一两次，可奇怪，我偏偏在这会儿想起来了。
我只低头，任它一滴一滴落在我头上。
修屋顶这事向来是他来做，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明明说好七八日就回来，如今，已经过去半月了。
我昨日才去过他在城里的家，偌大的府邸大门紧闭，怎么喊都没有人出来，不止他家，其他门户也是如此。
大家都说凉人要打进城了，只收拾好家当纷纷向南逃去。
我很害怕平京会打战，却记得他说过，叫我在这里等着他，他会来接我，我不敢走，我怕他来找我时，与我错过。
可我好像等不来他了，在他离开的第一百天，凉人真的打进城来了。
谁都没想到平京失守得这么快，从前线逃回来的士兵说，战至最后，齐兵已是丢枪卸甲四散而逃，平京算是拱手让人的，连皇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早早地南下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渡江而去，有溺死在江上的，有老弱病残被抛弃的，也有像我一样，不肯离开的。
我始终，始终要等他来接我。
城中的人都往城外逃，我住的庄子里也来了不少城里人，他们说凉人要屠城了，每攻下一座城池，他们便要屠城三日，接着便是肆意抢掠，纵火焚烧。
我听得心惊胆战，连门也不敢开，时时刻刻把自己反锁在家中，甚至把家中那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可我觉得，若凉人真要来杀我，我肯定打不过他们的，我只能日日夜夜念着，念着哥哥能回来。
还好还好，屠杀没有发生，虽然有很多凉人士兵不断在城里城外来来去去，可他们并未屠城，除了来向我们“借‘粮，倒没有其他可怕的行径。
可我没有想到，从凉人进城不过十日，城里又发生了战争，可这次，却是凉人和凉人的战争，我听一位老妈妈说，是两个凉人要抢夺王城，这才打起来的。
战鼓声，号角声，士兵的嚎叫声没有停歇过，我不得安宁。
一日晚，我不知道有多晚，只听得有敲门声想起，我一个惊醒坐在床上，只赶紧把菜刀拿出来，双手握着它抖啊，抖啊……我的心脏已跳出嗓门了。
敲门声突然停了下来。
瞬间的功夫，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哥哥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赤脚跑下床去，可隔着门缝一看，却没有见到哥哥的影子，只看到一个男人靠在我家门口，他半身坐在地上，有血水顺着门缝流了进来。
我不敢放他进来，一直在门后蹲守，可过了一炷香功夫，都没有见外面还有什么动静，包括那个倒在我家门口的人，他一直静静坐着。
血要再流下去，他就要死在我家门口了，要是明天早上被人发现有个凉兵死在我家门口，会不会让人误以为是我杀的，我会不会遭其他凉兵报复？
我越想越害怕，终于还是开了门。
门一开，他便朝里倒去，我只得拖着他往家里走，瞧那穿着，果然是凉兵打扮啊！
待把他拖到屋里，我抬着蜡烛细细照着，才发现，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孩子，该是比我还小上一两岁。
看面相，似乎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甚至还有些面善，他应该是哪家的儿郎吧，本来有双亲可伴，有兄弟姐妹可相亲相爱，偏偏因为这战事，背井离乡来了这处。
他满脸血迹和污垢，我想了想，还是打了热水来，替他细细擦拭，再看，他右肩膀一直流血，右手还拿着一支箭簇，该是他忍痛拔了下来。
真是神迹，要是这样拔箭，不等流血身亡，早早人就被疼死了。
我只能尝试着卸下他的铠甲，折腾许久他都没有醒来，好不容易才把里衣脱了，那黑乎乎的伤口吓得我不敢看。
他今日真是幸运，竟找上我来，家里有药，专治外伤的，哥哥以前练习刀剑，难免受伤，他总叫我给他敷药。
我把药粉倒在伤口上，又撕了一块布来为他包扎好，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的命了。
第二日，他开始发热，第三日退烧，第四日又开始发热，就这样连连折腾了五天，虽然退烧了，但原本还有些饱满的两颊是彻底扁了下来。
到第五日时，他终于醒了过来，我决定等他能站起来便将他赶走，毕竟没有齐人愿意留一个凉兵在自己家里。
第六日时，他能说话了，他告诉我，他叫清勃，家在北凉大渔，今年十四，方满十三便被强征入伍来了这平京，如今，也不知家中境况如何。
又是一个可怜人!
“多谢姐姐相救，如今清勃身子不适，只能来日再报答姐姐了。“
我赶忙摆摆手，不要他什么报答，只叫他好好休息。
或许无聊，有时见我闲下来，他便与我说话，我这才知道，原本是凉人二皇子打下平京的，可没成想，那二皇子的弟弟竟来抢功，欲要把城池从哥哥手里夺回来。
他是二皇子的士兵，前几日内战，他受了重伤，这才勉强走到我家门口。
“二皇子治军严明，攻下平京后不准士兵在城中劫掠焚烧，更不会屠城，若是三皇子先攻下平京，那无论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活不成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若不是他们打进城来，我们何须担心这些，现下他这样说，难道还要我们感恩这位二皇子的不杀之恩吗？
他似乎也想到了这茬，有些尴尬地看着我，后来他再也不和我说这些事了。
到了第十日，他能下地了，有时还用那好着的手给我砍柴。
我能感觉到他不坏，甚至他是好心的，善意的，又因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在，周围男人恶劣的眼光收了不少，我终于有几分安心了，也没有开口叫他离开。
哥哥还没有回来，我越来越焦急了，我相信他不会把我忘记的，但凡有能来接我的可能，他一定会回来的，可他现在迟迟不来，我害怕他出事了。
得知我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哥哥来接，清勃一俩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说：“不可能了，如今内江各个渡口都有重兵把守，无人能南下，也无人能北上，你哥哥怎么来接你呢！”
我摇摇头，哥哥总有办法来接我的，只要我在这里好好等着他，他终究会来的。
也不知怎的，我这两日总是瞌睡，饭也吃不下去，吃上一两口也要吐出来，我又一次呕吐时，清勃突然跑了出去，再回来时，一个大夫跟在他身后，也不知他是如何在这混乱的城中找到大夫的。
大夫为我把脉，许久，他才告诉我，我已经有四月的身孕了。
我呆愣住了。
很久很久，我才摸着那微鼓的小腹，原本以为只是这段时间吃得有些多，没想到，我竟是有孩子了。
是哥哥的孩子。
老天，从小到大，没有一位女性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停留过，没人教我这些应该由母亲教给自己女儿的道理，我想起我第一次来癸水时，还是哥哥红着脸告诉我怎么办。
所以一直到孩子这么大了，我才知道，我有身孕了。
我又惊又喜，慌张之后，我期待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清勃也明白了，原来我口中的哥哥是未将我娶进家门的丈夫罢了。
他该是早早发现了我小腹异常隆起，所以对我有身孕这事并不为奇，因我的身体，他承担起了家中一切杂务。
后来，他在军营中的兄弟来找他，据说那个二皇子成功占领城池，权势大增，底下的士兵因此升官发财，清勃也在其中。
可白日里他回军营，等到了休息时间他又来家里，砍柴，挑水，喂鸡，锄田，做饭，他都一一包揽，我一拒绝，他就说要报我的救命之恩。
那个平京的新主人或许是想严加管理自己的军队，可总有他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有他的士兵在做着坏事，我因清勃的缘故，没有收到士兵的骚扰。
还有那些与我同属一个国家的齐人男子，他们的眼神更让我害怕，可他们知道，我家里有个凉兵，没有人再敢停在我家门口用那些恶心下流的眼神看着我。
在等待孩子长大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哥哥回来，可是，从春到冬，一年四季轮回，我的哥哥还没有来。
生小孩那日，我一直叫着哥哥，哥哥，终究没把他叫来。
清勃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托人去打听哥哥的下落，再有哥哥消息时，已是我生下孩子后的一个月了。
沈家早已全家渡河南去，如今沈家做主的，正是一个名为沈万里的男子。
那年，渡口稍有松懈，甚至有南人悄悄和凉人有生意往来，清勃必定花费了我无法想象的精力，才把我和孩子送上了一艘商船，送我南下去找哥哥。
临走那日，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我摇摇头，叫他不准等我，叫他快点回他的大渔去，去找他的父母兄妹。
他却哭了。
我不敢再看，抱着孩子离开了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我等不了哥哥来找我，如今，只能我去找他了。
那些小鸡早被我赶到鸡窝，此刻正如我一般蹲守在自己家中发呆，唯有他种的那些菘菜，被水浇得干干净净，只吸足了水分要大大地长一颗出来。
一滴水落在我头顶，凉凉的，我抬起头来，又有一滴落在我的鼻梁处。
原来是漏雨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他曾说过，也只说过一两次，可奇怪，我偏偏在这会儿想起来了。
我只低头，任它一滴一滴落在我头上。
修屋顶这事向来是他来做，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明明说好七八日就回来，如今，已经过去半月了。
我昨日才去过他在城里的家，偌大的府邸大门紧闭，怎么喊都没有人出来，不止他家，其他门户也是如此。
大家都说凉人要打进城了，只收拾好家当纷纷向南逃去。
我很害怕平京会打战，却记得他说过，叫我在这里等着他，他会来接我，我不敢走，我怕他来找我时，与我错过。
可我好像等不来他了，在他离开的第一百天，凉人真的打进城来了。
谁都没想到平京失守得这么快，从前线逃回来的士兵说，战至最后，齐兵已是丢枪卸甲四散而逃，平京算是拱手让人的，连皇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早早地南下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渡江而去，有溺死在江上的，有老弱病残被抛弃的，也有像我一样，不肯离开的。
我始终，始终要等他来接我。
城中的人都往城外逃，我住的庄子里也来了不少城里人，他们说凉人要屠城了，每攻下一座城池，他们便要屠城三日，接着便是肆意抢掠，纵火焚烧。
我听得心惊胆战，连门也不敢开，时时刻刻把自己反锁在家中，甚至把家中那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可我觉得，若凉人真要来杀我，我肯定打不过他们的，我只能日日夜夜念着，念着哥哥能回来。
还好还好，屠杀没有发生，虽然有很多凉人士兵不断在城里城外来来去去，可他们并未屠城，除了来向我们“借‘粮，倒没有其他可怕的行径。
可我没有想到，从凉人进城不过十日，城里又发生了战争，可这次，却是凉人和凉人的战争，我听一位老妈妈说，是两个凉人要抢夺王城，这才打起来的。
战鼓声，号角声，士兵的嚎叫声没有停歇过，我不得安宁。
一日晚，我不知道有多晚，只听得有敲门声想起，我一个惊醒坐在床上，只赶紧把菜刀拿出来，双手握着它抖啊，抖啊……我的心脏已跳出嗓门了。
敲门声突然停了下来。
瞬间的功夫，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哥哥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赤脚跑下床去，可隔着门缝一看，却没有见到哥哥的影子，只看到一个男人靠在我家门口，他半身坐在地上，有血水顺着门缝流了进来。
我不敢放他进来，一直在门后蹲守，可过了一炷香功夫，都没有见外面还有什么动静，包括那个倒在我家门口的人，他一直静静坐着。
血要再流下去，他就要死在我家门口了，要是明天早上被人发现有个凉兵死在我家门口，会不会让人误以为是我杀的，我会不会遭其他凉兵报复？
我越想越害怕，终于还是开了门。
门一开，他便朝里倒去，我只得拖着他往家里走，瞧那穿着，果然是凉兵打扮啊！
待把他拖到屋里，我抬着蜡烛细细照着，才发现，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孩子，该是比我还小上一两岁。
看面相，似乎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甚至还有些面善，他应该是哪家的儿郎吧，本来有双亲可伴，有兄弟姐妹可相亲相爱，偏偏因为这战事，背井离乡来了这处。
他满脸血迹和污垢，我想了想，还是打了热水来，替他细细擦拭，再看，他右肩膀一直流血，右手还拿着一支箭簇，该是他忍痛拔了下来。
真是神迹，要是这样拔箭，不等流血身亡，早早人就被疼死了。
我只能尝试着卸下他的铠甲，折腾许久他都没有醒来，好不容易才把里衣脱了，那黑乎乎的伤口吓得我不敢看。
他今日真是幸运，竟找上我来，家里有药，专治外伤的，哥哥以前练习刀剑，难免受伤，他总叫我给他敷药。
我把药粉倒在伤口上，又撕了一块布来为他包扎好，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的命了。
第二日，他开始发热，第三日退烧，第四日又开始发热，就这样连连折腾了五天，虽然退烧了，但原本还有些饱满的两颊是彻底扁了下来。
到第五日时，他终于醒了过来，我决定等他能站起来便将他赶走，毕竟没有齐人愿意留一个凉兵在自己家里。
第六日时，他能说话了，他告诉我，他叫清勃，家在北凉大渔，今年十四，方满十三便被强征入伍来了这平京，如今，也不知家中境况如何。
又是一个可怜人!
“多谢姐姐相救，如今清勃身子不适，只能来日再报答姐姐了。“
我赶忙摆摆手，不要他什么报答，只叫他好好休息。
或许无聊，有时见我闲下来，他便与我说话，我这才知道，原本是凉人二皇子打下平京的，可没成想，那二皇子的弟弟竟来抢功，欲要把城池从哥哥手里夺回来。
他是二皇子的士兵，前几日内战，他受了重伤，这才勉强走到我家门口。
“二皇子治军严明，攻下平京后不准士兵在城中劫掠焚烧，更不会屠城，若是三皇子先攻下平京，那无论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活不成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若不是他们打进城来，我们何须担心这些，现下他这样说，难道还要我们感恩这位二皇子的不杀之恩吗？
他似乎也想到了这茬，有些尴尬地看着我，后来他再也不和我说这些事了。
到了第十日，他能下地了，有时还用那好着的手给我砍柴。
我能感觉到他不坏，甚至他是好心的，善意的，又因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在，周围男人恶劣的眼光收了不少，我终于有几分安心了，也没有开口叫他离开。
哥哥还没有回来，我越来越焦急了，我相信他不会把我忘记的，但凡有能来接我的可能，他一定会回来的，可他现在迟迟不来，我害怕他出事了。
得知我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哥哥来接，清勃一俩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说：“不可能了，如今内江各个渡口都有重兵把守，无人能南下，也无人能北上，你哥哥怎么来接你呢！”
我摇摇头，哥哥总有办法来接我的，只要我在这里好好等着他，他终究会来的。
也不知怎的，我这两日总是瞌睡，饭也吃不下去，吃上一两口也要吐出来，我又一次呕吐时，清勃突然跑了出去，再回来时，一个大夫跟在他身后，也不知他是如何在这混乱的城中找到大夫的。
大夫为我把脉，许久，他才告诉我，我已经有四月的身孕了。
我呆愣住了。
很久很久，我才摸着那微鼓的小腹，原本以为只是这段时间吃得有些多，没想到，我竟是有孩子了。
是哥哥的孩子。
老天，从小到大，没有一位女性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停留过，没人教我这些应该由母亲教给自己女儿的道理，我想起我第一次来癸水时，还是哥哥红着脸告诉我怎么办。
所以一直到孩子这么大了，我才知道，我有身孕了。
我又惊又喜，慌张之后，我期待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清勃也明白了，原来我口中的哥哥是未将我娶进家门的丈夫罢了。
他该是早早发现了我小腹异常隆起，所以对我有身孕这事并不为奇，因我的身体，他承担起了家中一切杂务。
后来，他在军营中的兄弟来找他，据说那个二皇子成功占领城池，权势大增，底下的士兵因此升官发财，清勃也在其中。
可白日里他回军营，等到了休息时间他又来家里，砍柴，挑水，喂鸡，锄田，做饭，他都一一包揽，我一拒绝，他就说要报我的救命之恩。
那个平京的新主人或许是想严加管理自己的军队，可总有他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有他的士兵在做着坏事，我因清勃的缘故，没有收到士兵的骚扰。
还有那些与我同属一个国家的齐人男子，他们的眼神更让我害怕，可他们知道，我家里有个凉兵，没有人再敢停在我家门口用那些恶心下流的眼神看着我。
在等待孩子长大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哥哥回来，可是，从春到冬，一年四季轮回，我的哥哥还没有来。
生小孩那日，我一直叫着哥哥，哥哥，终究没把他叫来。
清勃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托人去打听哥哥的下落，再有哥哥消息时，已是我生下孩子后的一个月了。
沈家早已全家渡河南去，如今沈家做主的，正是一个名为沈万里的男子。
那年，渡口稍有松懈，甚至有南人悄悄和凉人有生意往来，清勃必定花费了我无法想象的精力，才把我和孩子送上了一艘商船，送我南下去找哥哥。
临走那日，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我摇摇头，叫他不准等我，叫他快点回他的大渔去，去找他的父母兄妹。
他却哭了。
我不敢再看，抱着孩子离开了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我等不了哥哥来找我，如今，只能我去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