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娘子平素不是在生产便是在养育孩儿,甚少和人交往,在街坊四邻眼中是个温柔沉默的女子。

    可此时抬起眼来,一双眼白里嵌着一双黑眼珠子,间或木轮似的一转,疯狂中还带着诡异。

    这便让人觉得,她绝不是吓唬人。

    她是真的要和人同归于尽!

    便是要债的泼皮也吓了一跳,光天化□□死良民,开封府就算做做样子,也得把他们抓起来,若是这事被小报传出去,他就真的死定了!

    “古家娘子别冲动!”

    说着就冲上来夺下了她的刀!

    古家娘子身体虚弱,无力争执便被夺走了刀,还被推倒在地,但她不急不闹,她冷眼旁观,声音幽冷:“你现在能抢了我的刀,但是你捆不住我的人!你敢动我孩子的主意,我就去吊死在你家门口!”

    泼皮语带威胁:“你要是死了,这些孩子不也活不了吗?你总得为孩子们想想啊!”

    古家娘子神情执拗:“再这样下去孩子也活不了!与其被你一个个带走卖掉,不如现在就全家一起死!”

    泼皮眼珠在眼眶里转悠:“哪有一个个卖掉哎,谁不知道古三是出了名的爱护儿女,以前多少人牙子看中了你家孩子都被打出去了!我们跟他提了好几次,他这不都没答应吗?”

    “我丢过一个孩子了!他说孩子死了,可我知道不是!那是被他卖掉了!”古家娘子倔强道,“我的孩儿死了!”

    古三勃然色变:“臭娘们你说什么?”

    “此事她是如何知晓的?”苏辙第一反应是先看孟钱,却见孟钱也是一脸震惊。

    “我愿以人头担保,此事绝没有走漏风声。”刘尚儿立时上前,“此事唯有主君主母,我,和主母的两名贴身女使知晓,古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绝没有走漏风声!”

    “希望如此。”

    孟钱心里叫了声苦,哪怕是皇帝从民间抱养女儿当做自己的也是混淆皇室血脉,赵煦可能不会有事,但孟彦君十有八九就会变成下一个狸猫换太子的奸后。

    苏辙知道要卖人情这是最好的机会:“娘娘,此时你不宜露面,若是娘娘信得过臣,不如让臣来。”

    “拜托苏学士了。”

    那边眼见着就要不可开交,苏辙要下车阻拦之前,已经有人站了出来:“住手!”

    男子年近四旬,文人打扮,五官自然是端正,可皮肤粗糙黝黑,饱经沧桑。

    须知大宋官场就是个巨大的卡颜局,长得丑连官都当不了,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下,士大夫也颇为注重自己的容貌,簪花敷粉皆是常事,甚至于此时士大夫中的最高荣耀,科举高中东华门唱名之时,便以簪花游街为人生大喜。

    虽然因为士大夫之间殴斗风气甚盛,不至于到南北朝那般以飘然若仙风吹便倒为美,但这般武夫农夫的模样,却也是大大背离主流审美的。

    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里有人认识他:“是那位宗官人。”

    “在下宗泽宗汝霖,曾任馆陶县尉,古家娘子,这桩案子不如就由我来断一断,如何?”宗泽淳朴不失威严,说话颇为让人信服,便是古家娘子也似乎收敛了些情绪。

    孟钱听到这个名字,“唰”得一下就掀起了帘子。

    宗泽?宗爷爷?!

    作为靖康之耻发生之后独守东京力挽狂澜(但因为赵构太废没挽住)的宗留守或许名气不够大,但一个标签足够证明他的身份地位。

    他是岳飞的伯乐。

    在这个如今尚且歌舞生平的年代,孟钱终于感知到了一丝那个历史上的奇耻大辱靠近的气息。

    “他是县尉?如何进京了?”

    县尉官职低,一般都是就地任命。

    苏辙道:“怕是要高升。”

    县尉升官就是县令了,得来京受任命。

    “要高升的人,住这儿?”孟钱忽然看了一眼苏辙,宗泽怕是和一样苏辙买不起房。他比苏辙还穷点,连租都租不起好的,住到这贩夫走卒聚集的南城来了。

    这要是传到官场中,说不得还得笑他粗鄙,不堪与谋呢。

    果然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良臣。

    孟钱越看他越觉得顺眼。

    宗泽已经插入剑拔弩张的泼皮和古家娘子之间,先扯住了那个泼皮:“这位官人也莫要冲动,毕竟讨来的债是给大相国寺,便是全拿回去了,你又能得几分银钱?大相国寺毕竟是寺庙,若是逼出了人命也并非大师傅想看到的,再则说这古家娘子若是闹上了你家门,那倒霉的可是你自己了。这其中的轻重,官人自己掂量着?”

    就那么几个工钱你玩什么命啊!

    泼皮已经是经年的要债老员工,当然知道就那几个钱玩什么命啊?只是他要债便是靠的凶悍,众目睽睽无论如何也不能服软,不然以后这行当便干不下去了。

    但此时宗泽软硬兼施,给了他台阶,他当即便借坡下驴,提着古家娘子衣领的手便松开了:“我便给这位宗官人面子,不与你们计较!”

    宗泽又与古家娘子道:“若是人真的要去抱你孩子了你再寻死觅活地也不迟,就怕你无端死在此处,白白赔了性命,你的孩儿们才是真的要受苦了。”

    方才还要闹个必有一死的两人被他三言两语一说,顿时就像流水遇到沙洲一般被分开。

    “这位官人,你说这古家人欠你钱款,借据何在?如何写来?”

    “在呢在呢。”泼皮拿出身上的借条,一边嚷嚷着,“我们可是帮大相国寺收的债,可不是赌场那等不法之徒,寺里的师傅仁慈才借你钱粮渡过难关,哪里会坑他?他今年春上借贷的粮食,如今可已经拖了一季了!我们也是没办法了。”

    “季息三分,倒也的确还算公道。”

    宗泽平静看完,还在说和,孟钱不平静了:“他说多少?”

    季息三分,就算是按单利来算也是年息百分之一百二!

    大相国寺那群大和尚不仅卖肉,还放高利贷啊!

    “季息三分,的确算得上是公道。”苏辙还担心孟钱不知道现在的贷款行情,解释道:“便是青苗贷之后,才有三分的季息,往年季息都是四分,或者五分!”

    一季三分四分五分,那年利最少也要百分之一百二十,甚至能到翻倍!

    年利百分之三十六就是高利贷了!

    宋朝贷款利息这么离谱的吗?

    孟钱只想知道一件事:“他怎么会借这么多钱?赌债吗?三年前借现在又借?”

    “并非如此,还真是口粮。”刘尚儿不会让一个赌徒的孩子成为公主,“这古三平素名声极佳,诚恳能干,乃是良善之家,并无吃喝嫖赌这等嗜好,三年前黄河水患,他家孩子多,娘子又刚生产完,无以为继,至于今次……”

    她忙着对付孟彦君,还没来得及查。

    “想来是春上京郊大旱那次。”苏辙身为地方官员,对于粮价灾情最为敏感,“当时京城粮价翻了一倍,涨得虽然不算太多,但寻常百姓家需要借贷度日也是常事。这永利钱庄并未坐地起价,到也算得上良心了。”

    借贷的古三无错,放贷的钱庄无错,就连要债的泼皮也算得上是和缓了,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一切都理所当然,却把一个“口碑甚好的良善之家”逼到当家娘子刀刃悬颈以死相逼的地步,到底是谁错了?!

    孟钱曾经觉得自己在宋朝已经如鱼得水,了如指掌,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有多坐井观天。

    频繁到三年需要借贷两次的灾害,利息高到匪夷所思的高利贷,为什么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

    那边厢,那位宗泽当真有本事,居然真的把泼皮安抚下来了:“你如今便是把他逼死了,把古家逼出人命来,也拿不出这么多银钱,你再等上两日,他过上两日,保不齐真的能有一笔横财。”

    泼皮还当宗泽诓他,却见宗泽眼神笃定从容,仿佛真的断定了那个古三有横财要发。

    今天事情闹得太大,想来已经无法善了,债是追不回去了,不如有台阶就下:“今日予宗官人面子,方才放你一马,我们三日后再来,大相国寺借你钱粮你才能度过难关,你可不要忘恩负义赖账啊!”

    古三顶着一脸被打出来的淤青,还得忙不迭地应着:“自然,自然。”

    泼皮走了,喊了家中年长的孩子把娘子扶回屋子里去,古三忙不迭得把宗泽这位贵人请进家中去招待,他还想问问,宗泽说得那笔横财在哪儿啊?

    宗泽只说你且等着便是,便离开了古家。

    然后,随行的护卫便进来禀报:“娘子,那位宗县尉在外头看我们许久了。”

    原来是发现他们了。

    孟钱挑起一脚车帘,就见宗泽跟古三说道:“看,你的横财来了。”

    孟钱想不通见左右已经没有闲人,便直接开口:“这牛车也寻常,你是如何得知这里坐得是贵人?”

    “南城贫瘠,牛车多得用来拉货,便是载人也是匆匆来回,便是被杂物拦了去路,也该下车搬运疏通才是,更别说这么多人阻塞路途,打上一架都是常事,百姓家忙着讨生计,甚少有这般从容,似这等在屋外半晌不走的闲情雅致,绝非寻常人能有。”宗泽听见车内有女人声音,耐心解释完便撞撞古三,“贵人的马车在你家外停了许久了,问问你家的热闹的他看的可高兴,还不去讨个赏,免得回头,真得拿你家孩儿去抵账。”

    孟钱说到:“要我赏钱可以,总得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何欠的银钱?”

    “小人父母乃是京郊农户,今年春上京郊大旱,田里这一季的粮食被糟蹋了,只得借贷些银钱重新买种播种,谁知夏来依旧暑热,粮食欠收,这才……”

    倒是和苏辙说的一致,孟钱又问道:“你家娘子什么病症?我瞧着不大好。”

    古三迷茫道:“我家娘子还在月子里,方才有些虚弱,并无病症。”

    他是真的不觉得他娘子精神状态有问题。

    孟钱道:“我要见见你家娘子。”

    她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个孩子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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