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记得,师流青从手臂到脖子后面都有显眼的雕青,哪怕洗掉了,这么短的时间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她命令裴鸣将上衣脱去。

    众人的神情都微妙地扭曲了。一个闺中小姐对少年士兵发这样的命令,怎么看怎么不正经。尤其是阿福的语气,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在倚势欺人调戏壮男。

    裴鸣神情犹豫,片刻后,还是伸手将上衣脱到腰下,露出胸口。

    阿福眼神微动,她特意走上前,要看个清楚。

    裴鸣见她挨近,微微将头往下压了压。

    阿福清清楚楚看到,裴鸣身上是完全光滑的皮肤,除了几道陈年的刀疤外,没有任何洗掉刺青留下的红印或疤痕。

    这时候,巡城司的人也来了,二月二十三那天值班的牢头、文书、刑场监督的,全都信誓旦旦和她保证,师流青绝对已死了,他们亲眼看着被押送进牢,然后处死的。

    至于眼前这个裴鸣,长得的确和师流青有些相似,但也并非同一个人。其实曹小姐和师流青也不过一面之缘,又是生死攸关的场合,想必是太过紧张,记忆出现了偏差罢了。

    所有人都这样告诉她。关于师流青的死,他们有一整套齐全的人证物证,而阿福所说的一切,不过靠她一双眼睛一张嘴。

    于是慢慢的阿福也不争辩了,她看着地上的裴鸣,缓缓道:“说来也是,明明亲眼看到死掉的人,怎么又能还魂做个军营里的新丁呢?大约的确我看错了。”

    她又对裴鸣道:“我错怪了你,给你添麻烦了。裴鸣,你想要什么补偿?”

    所有目光又集中向地上的人。

    裴鸣平静望着前方,没有丝毫屈辱的反应,有礼有节道:“曹小姐对嫌疑之人严格排查自是应该,我没有什么需索要的。”

    光明磊落不卑不亢的一个人。

    阿福点点头,道:“好,既然如此,你退下吧。”

    众人听曹小姐如此发话,也都松一口气,各自散了,裴鸣也穿好衣服,被葛副将领了下去。这篇意外就此轻轻揭过。

    被杀了马的那位将士无论如何还是怀恨在心,虽然阿福说过将更好的马给他,但那马随他征战多年,早有感情。因此事情过后,他又将裴鸣叫过去恶狠狠教训了一顿,骂不绝口。

    裴鸣从始至终不还口,仿佛很甘心承受这种无端的怒火。

    等到那将士骂够了,自己也意识到无济于事,很无力地摆摆手,将人赶走了。

    裴鸣从帐里出来,来到营寨角落。天已黑了,身旁一对巡逻的士兵拿着火把从他身边经过。

    火光照亮他半边身子,又慢慢退去,只留他站在阴影里。

    直到这时候,一声似有若无的阴沉笑声才从黑暗里传来。

    黑衣男人在阴影里笑起来,声如鬼魅:“我斩的是你的马,而非你的头,你该庆幸才对。”

    身后忽传来空气撕裂之声,裴鸣回过头,只见一把寒刃朝自己直刺而来。

    他急急将身一闪,背后正是一道陡坡,幸好他伸手抓住围栏,这才没有摔落下去。

    正是这一滚一扶之间,他再抬起头来,整个人已变了。

    高眉深目在暗处看起来,就成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整张脸半隐半暗地浮在阴影里,凶相毕露。

    是,没错,就是这种眼神。

    阿福拿着匕首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个显露原形的男人。

    “果然是你。”

    师流青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小女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

    “曹小姐直到现在都忘不了我么?”

    阿福道:“你究竟是怎么从刑场逃脱的?”

    师流青以一种挑衅轻视的笑面对她,“我在京城这么多年,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没有干过,若没有个脱身化形的办法,你想我能安稳干下那么多不法之事?”

    阿福当然也有想到,这种地头蛇的头子,自然会和巡城司等治安法司有些交情往来,行事才便捷。

    只是她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多人都上下一气,连死刑都敢帮他伪造。

    甚至连葛副将也……

    师流青仿佛看穿她的想法,胸有成竹笑道:“你大可以去揭穿我,可你知道这要牵连到多少人,惹出多大的麻烦吗?连你父亲一贯信任的那些手下也不能免。”

    要干越大的事,就要拖越多的人下水。阿福倒是联想到朝堂之上那些争斗。看来无论上层还是下层,都贯彻这一个生存之道。

    现在恐怕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他绑在一起了。

    阿福知道,这也就意味着,她想要走明面上的官道把这个人处理掉,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因为连她也有顾虑。

    她心念闪转,不知思忖了些什么,笑起来,“你真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你?”

    “既然你不是师流青,你就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根基的裴鸣罢了。我就是杀了你,谁又会怪罪于我?”她刻意流露出世家女高高在上的傲慢,以示他无可奈何。

    师流青的眼神冷下来。

    他也听明白了阿福的意思。

    此处僻静,一个底层下士,若是胆敢对将军小姐心有不轨,遭到反杀,就是他罪有应得。事后谁又会责备于她?

    师流青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难得一个小姑娘,居然也威胁到他。

    她若要杀他,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但同样的,他也不敢再对她下手。

    死局。

    隔着黑暗,师流青等着阿福的下一步行动。

    然而他听到,阿福忽然说出一句:

    “替我办一件事情,我便放过你。”

    就在三天前,阿福得知,兄长和于敏知的婚礼会提前一年进行。

    如果他们的婚事提前,那么,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也会随之提前——为了筹备婚礼购置田宅,曹家人来到了城郊一处破庙,由此在这里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几年后将给曹家带来滔天巨祸的年轻人。

    当年,奸臣杨贤在朝中排斥异己,炮制了无数冤案。其中一位御史受到牵连全家惨死,他的儿子张苞就此逃遁在外,多年来隐姓埋名,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那位御史与阿福的父亲曾经是生死之交,发现这位故人之子后,曹家便将其秘密安置收养。

    想不到几年之后,此事就被于敏知揭穿,一番添油加醋之后,成为曹家豢养罪臣、抗旨不尊、心有不轨的证据。

    就连那个曾经受了曹家莫大恩惠的张苞,为求自保也反咬一口。

    如今想到此人,阿福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本来她打算慢慢找机会将此人除掉,想不到兄长婚事提前,眼看这个张苞就要跳出来了,她必须在几天时间里就把这个人处理掉。

    却又不能借曹家的势,和曹家沾上关系,以免埋下后患。

    原本她还心急如焚,如今一个师流青就站在她面前。

    这个人,没有过去,没有家世,没有亲友,就连身份也是假的。

    若是能利用他,除去心头大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没想到,师流青即便有把柄在她手里,也仍旧不逊,尤其对象是阿福这么一个小姑娘。

    听闻阿福要他杀个人,他只是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替你做事,你不知道我最恨被人威胁么?”

    阿福有些意料之外,但她很快微笑道:“我知道,可我知道你比起被人威胁,更恨被人轻视。你在军营中身份低微,难道不是处处受人指使么?”

    这话,师流青没有反驳。

    阿福轻轻点破他:“以你睚眦必报的性情,只杀掉那将士一匹马,恐怕都出不了心中恶气吧。——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是要继续担任军营中最低阶的位置,还是跟着我做事一步登天,你自己看着办。”

    师流青抬起头,死死盯着阿福。

    他在审视、估量。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跑来说几句权势地位的大话,就想骗他给她卖命。

    他得是什么样的疯子和蠢货才会信她的话?

    师流青确实不疯、不蠢,但他是个赌徒。

    一个不甘平庸心比天高的赌徒。

    “你要我杀的人是谁?”

章节目录

曹家阿福(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新鬼旧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新鬼旧愁并收藏曹家阿福(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