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青带的东西多,但没什么值钱的。

    也就是还能穿的劣质旧衣服,因为没钱换新而带的能塞下的家具棉被,一些速食,和装满水的水杯。

    还有一个坐上去“咯吱”响,没靠背的批发折叠椅。

    毫不夸张,这些是她全部家当。大学宿舍里也放不下大货件,她连剩下的纸巾都带走。

    绿皮火车直达,夏天是去西藏旅游的旺季,许多人火车坐票都够呛,更别提站票。

    车厢里的味道各色各样,烟味,酒味,泡面味,还有点腌臜的臭味,和绿皮火车的油味。

    她在亲戚家住的时候,伙食就不好,瘦得没气血。

    味道一上来,杨锦青就在车厢厕所里吐得天昏地暗,起身眼前都是晕乎乎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速食没吃,水喝了不少。她在车上消磨时光全靠大学发的书。充电头占不到,怕手机玩没电,白费充电宝的电量,杨锦青愣是关机没看几眼。

    反正没人会给她打电话。

    尽管车厢内有人打牌,有人玩桌游,但这些都和她没关系。

    她不擅交际,只擅察言观色待人,确保不让人家不爽,但这在寻常交往里毫无用处。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年轻男人拿着和她一样,廉价的无靠背折叠小椅。

    “嗯。”杨锦青将背靠到火车车厢的墙上,闭眼点点头。许是境遇相同,她没什么防备心。

    她看起来累极了,额角的碎发被薄汗打湿,贴在脸上,整张脸泛着呕吐后的潮红,身上的肥皂味清淡。她手里头还拢了个大背包,拉链头正怼腹部,其余用胳膊护着。

    她挑的位置其实不好,在厕所附近,但没办法,一路到西藏,高反实在太折磨人。这个位置至少会保证她不吐到车上,免得罚钱。

    年轻男人也没好到哪里,脸色紧绷,神态疲倦,坐下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沉地睡过去。

    杨锦青也睡过去,醒得比他早。

    杨锦青没后悔昨天同意李黎坐她旁边,至少李黎身上没味道。

    天微微亮,她借着窗帘小缝透出的光啃书,直到李黎醒来,有了动作。

    他半塌着身子,白衬衫松垮,一觉睡下去,精神好了不少。

    李黎指了指她怀里的书:“你是医学生?”

    杨锦青猝不及防地被问,将目光一点点抬起来:“…嗯?”

    借着细微的光亮,李黎看清她的脸。

    小姑娘长得很清秀,鼻梁微挺,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傲气。这让李黎想到年轻时的杨丽萍——他妈妈很喜欢的舞蹈家。

    她的棉麻长裙皱巴巴的,垂到小腿,就这样睡了一觉,连外套都没披。

    在前往西藏的路上,昼夜温差大得吓人。这姑娘居然就这样,一身长裙缩着缩着睡过去,又被冻起来。

    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你要不要外套?”他从黑色书包里一通乱翻,终于翻出来一件还算厚的衣服。

    一件四位数的名牌外套。唯一一件没来得及卖掉的贵衣服。

    杨锦青上的大学不错,因此见识过身边有钱同的做派,能认出是什么牌子。她下意识摆手拒绝:“……你用得起这个衬衫,来西藏还买火车站票?”

    没来得及回答,火车就即将驶入西藏的地区,高反像是一根绳子,把她和李黎两人的脖子都掐得死死的。

    李黎又去厕所吐了半小时才出来。

    天亮时,洗漱好,他才说话:“家里破产负债,父母跑了。这件没来得及卖。”

    明明刚吐完,他却笑得轻松:“我是摄影师。有个客单能赚三千,但是不报销路费。”

    对方的心态好得让杨锦青佩服,她继续看手里头的书:“不去上一个月班吗?”

    “现在没地方住,房子给抵了,卡里钱全取没了。”他挪了挪身子,底下的椅子便咯吱咯吱响。

    “嗯。我参加西部计划来的。支医。”她慢吞吞地解释。

    “工资很高吗?”李黎没缓过来,仰头适应着西藏的高反。

    “不高。”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杨锦青没解释,毕竟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说那么一点就够了。

    他们互换名字,酸甜苦辣咸五味子的事成堆地讲,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聊到晚上,熄灯睡觉。

    明天上午,火车就终点站了。

    到时间时,杨锦青整理好东西,带着大包小包准备踩点下车。

    “旅客们,列车前方到站……”提醒的广播声响起。

    李黎也准备走人。

    下火车,行李箱轮在火车站地面上滚动几圈,乌泱泱地人群将二人围住,流动几波后,只剩下他们在原地。

    杨锦青犹豫几秒,与他告别,手中猝不及防被塞进去一个东西。

    是一张西藏日月山的照片。

    “我之前来西藏玩拍的,祝你一路顺风。”李黎麻利地转身,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出要交换联系方式,毕竟换了也是躺列表。有的人,有些时候,遇见一次就够。

    她和李黎,终究不是一路人。

    杨锦青怕自己的手弄脏照片,只敢捏着小角,又怕拿不稳直接掉下去。

    最后,她决定收在背包里。

    那时,杨锦青和李黎已然分道扬镳有十分钟,彼此的距离足够远。

    杨锦青拉开书包拉链,准备将照片放进去,却瞥见照片背面,两句手写的话——

    “传闻,这是文成公主摔日月宝镜的地方。”

    “斑斓经幡百转不落,缠身恶业随风消散。”

    字迹潦草,但锋利又有气势。杨锦青有直觉,这就是李黎的字。

    他俩的初遇就如此草率。

    现在的李黎比当年内敛不少,杨锦青也是。

    生活总要磨平点东西,特别是对于他们这些,一开始就没被善待的人。

    好在西北的风,是一双饱经风霜而粗糙的手,会安抚每个人跃动不安的心脏。

    -

    六年前的李黎刚被宣告破产,家里就只剩了个空壳。

    他一边防着催债,一半把身上所有值钱的奢侈品变卖。他打不了工,这份天文数字,等他爸死了,债落他头上打工十辈子都还不起。

    而李家曾经的商业伙伴,在大小城市也到处都是,他一旦稳定打工,昔日好友便会拿他做谈资笑着唏嘘。

    就这样,李黎捏着自己几个月前刚读完的名校毕业证书——摄影专业,拿起唯一没舍得卖的摄影机器,发作品做账号,终于有点起色。

    曾经西藏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公子哥会坐私人飞机慢慢飞到那里,以防不适应高反。

    下了飞机,他会把西藏大大小小都逛一遍,雇个司机全程开着,然后去寺庙找喇嘛开一堆唐卡,一趟花费不下十五万。

    现在的李黎,为了赚几千块的摄影客单,订火车站票,揣着个路边小摊刚买的折叠椅,就草草地上了直达西藏的火车。

    后来的日子好过很多。他的作品火了,全国地方大大小小都跑了一遍,单子价格船高水涨。

    和杨锦青告别的第四年里,他创业开摄影公司,试水成功,赚到第一个一千万,一部分债务被他解决。

    李黎没刻意藏着身份,还关注他动静,曾经与他交好的公子哥都知道。

    各大平台最火的摄影师“李子”,和电影圈合作大获成功的摄影公司“李子熟了”,都出自李黎。

    但他断了曾经所有的社交,除了要催债的,谁也找不着他。

    李黎也庆幸,自己当时没和杨锦青互换联系方式。不然他注销以前的电话卡和微信,还要找杨锦青换新的加。

    大概那个时候,她与他早就形同陌路,贸然开口反而显得气氛尴尬。

    毕竟,他真的有点…忘不掉杨锦青。

    因此李黎故地重游,回日月山再挂上经幡,也算先一步为公司项目地点考察。

    李黎靠在酒店总统套房窗台上,一支又一支地抽烟。

    房间里的音乐音量开到最大。

    无所谓。酒店隔音做得很好,他的总统套房大得像马场,这点声音完全压得住。

    这里是俯瞰西北最佳的位置,远处的高山巍然耸立。哪怕是西藏夏日,白雪也绵延颠簸。红色青色的小瓦房驻扎在此,顶上承接薄薄一层的雪花,很是壮丽。

    荒凉又丰茂的西北,沉默地承载他的风光、落魄。

    一通电话打来,音乐被中断,李黎摁下通话键:“什么事?”

    打电话的是与公司合作的著名文艺片导演。

    合作大多是摄影公司抽人过去做镜头,摄影组的职位也有很多,例如摄影指导,打光,摄影师,副摄影师。

    文艺片,最看重的就是镜头美感。故而他们要花大价钱请公司,观众才愿意去影院买单。

    “你那边有没有认识的医学生?这边编剧说剧本里缺个医学顾问,不然剧情专业度和场景精细跟不上。”

    “要学历高的,最好还在西北生活过,又能给西北剧情构建一点意见。”

    他脑子里莫名蹦出来六年前火车上的一幕,他问她是不是医学生,她轻飘飘地“嗯”了声。

    杨、锦、青。

    李黎想起她的名字,又想起她在火车上闻到烟味就皱眉,脸色极臭,白净的面庞上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被熏得水汪汪的。

    他将烟掐灭,给电话那头回话:“认识一个,很厉害。不知道来不来,我明天问问。”

    “好好好。还有李老板你请不来的人?”电话那头爽快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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