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我看见少爷便有些不自然。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特殊的感情,我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和少爷相处,不自觉地便有些逃避。

    不过好在少爷很忙,他每日都要去太学,还要和即墨将军一起处理此次战役相关的事务,并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同。

    他还是会每日回府时为我带回我喜欢的吃食,像小时候那样。

    但是我并不像小时候了,小时候的阿穗无忧无虑,与少爷在一起时心中有的只有纯粹的快乐,可是现在的我心中想的却都是我们之间悬殊的差距。

    那时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或许少爷也是喜欢我的,或许这并不是我一人的痴心妄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月,期间唯一的波澜便是有大臣参即墨将军勾结废太子余党,是通敌才取得了胜利,但这样的无稽之谈大家都当成了笑话听,谁也没放在心上。

    即墨一族世代忠臣,尤其前不久才打了胜仗击退了北蛮,怎么可能通敌呢?

    但不久后的一道圣旨却打破了平静的生活。

    说有密探来报,北蛮有异动,恐塞北前线战事突变,特派骠骑大将军与其嫡三子云麾将军带兵速速前往塞北,平定异动。

    虽说北蛮才吃了败仗元气大损,本应休养生息消停几年,但圣旨无假,收拾了一番后,即墨将军与少爷便开始准备出征。

    大夫人在府中安排了一场丰盛的家宴,为少爷与将军践行。

    家宴当天府中上下都忙碌了起来,我在膳房监督着那些小丫鬟们将做好的吃食一一端到前厅去,便回到银杏轩准备扫尘。

    可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是大夫人的声音。

    我鬼使神差地就收回了刚刚准备推门的手。

    “大理寺少卿家的四小姐……订婚……阿穗……为你消劫……留她当姨娘……”

    为你消劫抵灾。

    留她当姨娘。

    我僵在了原地,扶在门上的手慢慢攥紧。

    正巧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便躲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屋内爆发出了争吵声,我蹲在树丛中听不仔细,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少爷带着怒火的声音。

    我见过的少爷永远是笑意盈盈的,他恣意飞扬,声音中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从未听见过他如此愤怒的嘶喊。

    我轻轻咬住唇,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我等了很久,等到少爷和夫人离开后,才魂不守舍地走进屋内扫尘,却在愣神间不小心碰到了墨台。

    我连忙去查看墨台有没有损坏,却发现墨台下方,以往一直锁着的柜子慢慢转开了。

    里面是一副画像。

    一副漂亮的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身着粉白色裙裳,头戴珍珠纹蝶步摇,华丽又不失少女的灵动,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牡丹。

    奇怪的是,画中女子没有五官,像是一副没有完成的半成品。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将柜子重新合住,逃离似地跑出了少爷的书房。

    当晚,我蜷缩在被子里,却总忍不住回想那副画,画像上的女孩衣着华丽,一看就是世家贵女。

    她就是大夫人口中那位大理寺少卿家的千金吗?

    少爷一定很喜欢她吧,会为她画像,甚至那般宝贵地藏在暗格中。

    那我又算什么呢?

    如果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带我去看花灯,为什么要在人群中牵我的手,为什么要满足我所有随口一说的愿望,为什么要用那么温柔又炙热的眼神看向我……

    我闭上眼,那副漂亮的画像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我眼前,好像在嘲弄着我的自作多情。

    或许很快,大夫人就会为少爷提亲了。

    我将头埋在被褥里,里面早已濡湿一片。

    但生活还是得继续,纵然心中再难过,我也得收拾好情绪,不能被大夫人挑出错处。

    少爷每日早出晚归,从前无论多晚,我都会等少爷回来,而如今我心中有结,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便早早睡下,避而不见。

    我想,如果早有心仪之人,这样对我们都好。

    少爷还是察觉到了我的疏远,他好像很不解,每次碰面都想和我说些什么,但他很忙,我又故意躲着他,所以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少爷出征在一个银杏叶翩跹飞落的秋日。

    我的躲避还是抵不过少爷的四处搜寻,他在廊庭将我拦住,十六岁的少年郎身形颀长,如松如竹,投下的影子都能将我笼罩,我眼见躲不过,只得抬头看他。

    “阿穗,这个给你。”

    我垂眸看去,那是少爷自小佩戴的云纹玉佩,而他腰间取而代之的,则是我先前绣给他的银杏香囊。

    少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中仿佛有千万种情思,我抿了抿唇,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不敢与那双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对视,那炽热的眼神让我会有一种他也心悦与我的错觉,我不想再陷入那种莫须有的错觉中了,自作多情。

    “我不能要。”我退后一步,拒绝了少爷。

    “哎呀,给你你就拿着。”少爷急了,上前一步将玉佩放进我手中,“不许扔掉,等回来我可是要检查的。”

    “我会赶你生辰的时候回来的,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

    “到时候……我有话对你说。”

    我看向少爷,他的耳根慢慢变得通红。

    “我该走了。”

    “阿穗,等我回来。”

    少爷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我攥紧了手中的玉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就这样看着少爷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廊庭尽头。

    那时的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分别。

    4.

    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别院。

    大夫人派了专门的教养姑姑教我规矩,一夜之间,我便从少爷的侍女变成了府中上下皆知的少爷未来的妾室。

    但我一点也不开心。

    我的双脚被棉布紧紧缠绕,强烈的束缚和挤压使我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奔跑玩耍。

    我被教导笑不露齿,被训练头顶花瓶行走,一旦出错便会被教养姑姑用藤条抽打。

    藤条不会伤及皮肤,不会留下显眼的伤痕,但却会留下经久不散的痛感,皮肤下如蚁噬般的隐痛使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我被限制了所有娱乐,被规训着抄写《女诫》、《烈女传》……教养姑姑整日念着夫为妻纲、守贞守德的教条伦理,让我喘不过气。

    久而久之,我便病了。

    郎中看过后只说是心有郁结,抓了些调养身体的药。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身体内好像有一股暴动的能量,它们紊乱地在我的经脉中四处乱窜,不受控制。

    我想要控制梳理它们,将这股过盛的能量转化施展出来,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束手无策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闲暇时我总是喜欢看着院中的银杏,回想起小时候,那时的我好快乐,自由自在,没有烦恼。

    那时的将军府于我而言是温暖的家,而现在却是一座牢笼。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质,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

    卧病在床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外面下了雪。

    我挣扎着下了床,路过梳妆台时随意一瞥却愣在了原地。

    铜镜中的女孩用一个芙蕖状的木簪松松垮垮地挽着垂髻,青色的衣裙显出瘦削的肩头,瘦的有些脱相,唯余额间的朱砂痣还带着一抹光彩。

    短短一个月,我却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我走出屋,隔着细密的雪幕望向将军府高耸的青瓦围墙,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和窒息感。

    嫁给少爷,我真的会开心吗?

    小时候不知世事,总以为长大后便可以行走天涯,看遍江川河海,然而长大后才明白,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这一切都只能是奢望。

    嫁给少爷,我会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宅小院里,无法拥有自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要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他人度过余生。

    如果我不曾知道这天地山海到底有多辽阔,那我或许会甘心囿于这一方宅院,将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当成世界的全部。

    但我曾见过最广袤的河山,我不甘心。

    这不应该是我的人生。

    我闭上双眼,草芽的“咿呀”声,花朵的悠鸣声,树木的交谈声……植物们繁杂的声音尽数传入我耳中,我沿着植物的脉络共感,看到了热闹的市井,广袤的山川,一望无垠的草原,郁郁葱葱的山林……

    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将军府,不属于这深宅。

    我想离开了。

    但我和少爷还有约定,我要等他回来。

    那时的我不知道,我再也等不到少爷了。

    腊月初八,我的生辰,我等来的不是凯旋而归的少爷,而是蜂拥入府的官兵。

    他们举着长枪闯入府中,不由分说地将府中各处宅院贴上封条,有没反应过来的小丫鬟和冲上去的家兵,瞬间便被长□□穿,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府中上下皆是惊恐的叫喊声,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血流成河。

    抄家的官兵闯入银杏轩时,教养姑姑上去阻拦,我眼睁睁看着那官兵长枪一挑,前不久还盛气凌人教训我的教养姑姑瞬间便人头落地。

    那颗头颅滚到了我的床边,惊恐的神色还定格在她的脸上。

    我被带走了,关进了大牢。

    旁边的牢房关押着数十个将军府的丫鬟,而我或许是因为身份特殊,被单独关了起来。

    我们的下场会怎样呢,或许会被发卖到烟花柳巷之地,或许会被砍头,总归不会有好结果。

    牢房里暗无天日,不时便有老鼠吱吱叫着跑过,我听着隔壁丫鬟们的哭声,陷入了无尽的恐慌。

    为什么会被抄家?

    少爷呢?少爷不是还在战场上吗?

    少爷明明前不久才立了战功,如今人在边疆将军府却突然被抄家,是不是说明皇上对将军府早有芥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次出征……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只得紧紧攥住贴身佩戴的少爷的玉佩,好像这样他就还在我身边,什么都没有发生。

    被关入牢中的第三日夜,有人打开了我的牢门,走了进来。

    我借着月光,看见了进来的人的模样。

    是两个男人,走在前面的衣着光鲜,大腹便便,走在后面的手里拿着牢房的钥匙,一幅尖嘴猴腮之相。

    我往角落中缩了缩。

    “这就是即墨璟那毛头小子未过门的妾?”为首的油腻男人用他那毫不掩饰的露骨眼神打量着我,砸吧了下嘴,“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那是,苟爷,这一等一的美人,我一看就给您留下了。”走在后面的男人谄笑着道。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手慢慢攥紧。

    这种事情,真的逃不掉吗?

    可是少爷……我还没能等到少爷……

    “你们要干什么?我奉劝你们不要打我的主意,我是璟世子的人,你们动了我,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攥紧拳头,努力装作一副分不清处境,恃宠而骄的宠妾模样。

    他们提到了少爷,那肯定也知道少爷如今到底是何状况。

    至少……至少让我知道少爷的消息。

    “呦,还是位痴情的小娘子。”那男人先是一愣,最后便大笑了起来,“倒也不妨告诉你,你的璟世子此刻恐怕早就和他的老爹在黄泉路上会面了。”

    “乱臣贼子,早就被我军剿杀在塞北了。”

    “怎么样美人儿?倒不如跟了爷,保你下半辈子吃香喝辣,日日与爷共赴九霄之乐。”

    轻飘飘的话语,却如一道惊雷般炸响在我脑海中。

    少爷,死了?

    少爷怎么会死呢?

    他明明几个月前才陪我看过花灯,他明明前不久才笑着与我道别,他明明还约定回来陪我过生辰,他明明还将玉佩交给我保管,说回来会检查,叫我不许扔掉。

    我还在等你啊,少爷。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泪水大滴大滴落下。

    怎么会这样?我甚至没有好好和他道别,我还躲着他,故意不理他。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为什么要给我譬若神明的能力,却连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意的人都办不到?

    我浑身颤栗,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身体中紊乱的能量好像终于冲破了瓶颈,随着我崩溃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我随着争先恐后冲出体内的能量漂浮了起来,悬在了半空中,发丝随着四散的能量波在空中飞舞。

    “妖怪!”

    “有妖怪!”

    那两个对我意图不轨的男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瑟缩着向后退去。

    但一切都晚了。

    大地开始颤动,张裂,地动山摇间,数条粗壮无比的巨型藤蔓从大地裂隙间探出,呼啸着卷向那两个男人。

    粗壮的藤蔓将他们紧紧缠绕,不过瞬息,便成了两具看不出人形的死尸。

    我的理智也终于在此刻回笼,我看着面前的一切,瘫软在地。

    我杀人了。

    彼时坚不可摧的大牢此刻早已成了一片废墟,牢里关押的犯人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都抓紧了机会逃离这牢狱。

    我不敢再多停留,于是颤抖着爬起,混迹在越狱的人群中,趁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我祈祷着不要被发现,只可惜刚刚那番动静着实太大,人多眼杂,根本无法被掩盖。

    我拖着耗尽能量精疲力尽的身体逃进一个小巷,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

    此时已是寅时,整个京城却灯火通明,大街小巷皆是捉拿妖女的朝廷官兵,或许再过片刻,就会有官兵搜查到此处。

    我手中紧攥着少爷的玉佩,听着追兵临近的声音。

    就要这样死了吗?

    也好。

    我可以与少爷一起走过那漫漫黄泉路,也不会孤单。

    我等待着死亡降临,然而就在最后一刻,一群衣着奇异的女子却忽然从天而降。

    她们中的一人将我轻柔地抱起,我无力地躺在那女子的怀中,闻到了一股奇特的芳香。

    那香味是那样奇异而绵长,我闻着它,忽然觉得好像在遥远的曾经,我也曾在这奇异的花香中生长。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听见那女子低语:“睡一觉吧,殿下。”

    “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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