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深的河水,从上往下看透着不见光源的碧绿,或许还糅合了水色的蓝。如蛇的竖瞳猛然张开,他听见了模糊的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嘈杂喃语,周边都是黑暗,不见光的角落有数道窥视的黑影。萨菲罗斯的手动了动,下意识想寻找熟悉的武器。很快,那双异于常人的美丽眼瞳蓦然急剧收缩,他看见了虚空中飘浮着的阿舍尔。

    的确是他的妹妹阿舍尔。

    即使她的着装与模样都与实验室里的完全不同,萨菲罗斯也绝不会认错人。

    "当然,哥哥……你没有认错人。"

    “阿舍尔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萨菲罗斯刚刚放松的身体又微微紧绷,随后就发现听觉并没有感知到声音,他再次张了张口,确定这个奇怪的空间并不能传播音量。

    [ 好笨!好笨!]在萨菲罗斯感觉不到的阴影里,面具们在嬉怒嘲笑。

    "哥哥,在意识里跟我对话就好了。"她只当未觉又在看戏的面具,现阶段最重要的是她想做的那一件事。

    "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很安全。"她面不改色的扯谎。

    面具怎么能算人呢?

    ——阿舍尔把我拉进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对话交流的萨菲罗斯觉得有点新奇,又有点惊异于看起来无比脆弱的妹妹有着这么神乎其技的能力。

    "哥哥好聪明。"阿舍尔并不吝于表扬。她从虚空中落下,赤足踏在能够与萨菲罗斯并齐视线的高度。

    直到她主动靠近,萨菲罗斯才发现那身奇异的服装好像与阿舍尔无比嵌合,连他都没有在第一时间觉得不和谐——就像是她本身该拥有的模样。

    "好看吗?这个样子。"身着纯白羽织的少女似乎是察觉到目光的注意,她转了一个圈,逶迤飞扬的衣摆如花朵盛开。萨菲罗斯又有了一种熟悉的晕眩感,跟被妹妹拉进这个空间之前的那股感觉毫无疑问同出一源。

    ——嗯,好看,很适合你。

    萨菲罗斯在心里默念,就听见她又在笑了。微凉的触感攀援上他的身体,那是阿舍尔凑近来环住了他,那双手臂没有了在实验室里的纤弱,总算是拥有了一些健康的坚韧模样。少年有些安心下来,至少他不需要再像前面那数几年一样担心要失去妹妹了。

    可能长睡不醒的原因也有精神太强大的代价?萨菲罗斯暗衬,他不知道的是某种层面上他真相了。

    "那,第一个问题。"阿舍尔的手指戳向萨菲罗斯的眼睛,那是她目前最喜欢的器官。

    "哥哥的名,叫什么?"

    ——萨菲罗斯。萨菲罗斯再次捉住妹妹的手,惊心于她毫不卸力的举动。

    "我记住啦。"阿舍尔点点头,没有在意被拦下的手,手指在哥哥的手心里刮了几下,念了一遍问题的答案。

    “萨菲罗斯。”

    小猫用爪子挠了你一下,并没有乖乖收起尖爪,伤害度为零,挑衅度一百。但谁会介意幼小猫崽的玩闹呢?只会觉得可爱。萨菲罗斯突然对实验室里那些猫咪狂热爱好者工作人员感同身受了,他沉默听着妹妹叫他的名字,觉得这只不老实的猫崽还在心脏上划了一下,柔软又难以忘却。

    “其他的问题出去再问吧。不能把哥哥拖在这里太久……不然会出事的。”阿舍尔自言自语了一句,微微低头,将额心抵上了萨菲罗斯的。

    视线被剥夺而去,触觉此消彼长增强。萨菲罗斯恍然觉得自己坠入水雾弥漫的浴室,小小的玻璃窗上的雾气被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开,视线与理智短暂地变得清明,可升腾的雾气很快就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引起的波动很快平息,好像一切都保持原样。

    但萨菲罗斯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他又听见了妹妹在笑。

    他的妹妹似乎很喜欢笑……

    “烙印完成。”阿舍尔哼了一声,与他的距离拉开一些,环住脖颈的手臂改为抱住哥哥的腰。

    所有的感官又回到了起点,萨菲罗斯敏锐地察觉到不同,他可以发现这个空间里窥视许久的视线来源了,内心悄然记住几个坐标与方向。

    "好了,哥哥可以说话了。"

    “嗯?”少年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发现确实不假,只是一个人说话一个人以意识应答有些怪怪的。他感觉有点傻,还是放弃了用声音交流。

    ——还是这样说话吧……感觉,很有趣。

    "哥哥,我给你种下了一个烙印,是独属于阿舍尔的烙印哦。"少女自我良好的点头,带着邀功的模样主动解答刚刚的举止,完全不觉得没提前告知萨菲罗斯是一件不对的事。

    四周围绕的黑暗在她干完这一票之后就已经如海浪翻涌起来、消退,即将要裸露出被水浸湿的滩地。

    阿舍尔果断没等萨菲罗斯说话,迅速将哥哥赶出了精神图景。

    [ 小主人还真是心狠呀……]尾音抑扬顿挫地染上阴阳怪气的面具们,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 为什么要给这小子烙印!]

    "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她无赖地撇头,摆明了完全不打算收回刚刚干下的事。

    “而且,人长得多好看,我还赚了。”

    没有理会接下来的尖叫闹腾,她重新将壁垒封好,新添加了一道封印,离开了黑暗所统治的精神图景。

    纯白羽织的少女身影消失之后,阿舍尔并没有料到这一次面具们的怒火会多么难以平息。

    [ 主人……背叛了我们……]

    感知到灵魂深处重重涌上来的悲哀愤怒,少女重见光明的眼睛像是被明亮刺了一下,眼角沁出一丝泪意。

    “怎么了?”萨菲罗斯起身,坐在了床沿,担心地将她扶回床上躺好盖上被子,未了还摸了摸妹妹的头。

    他的妹妹……好像比他还要不像普通人一点。萨菲罗斯惆怅地想,该如何才能教好妹妹,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少女依恋地抱住哥哥的手臂,感官一下子变得清晰,那股好闻的焦毁松木味道从萨菲罗斯身上飘过来,她多嗅了几下,觉得这可能这也算是一个精神体的坏处。

    两人好像突然拉进了关系,变得有兄妹该有的模样了……是烙印的影响吗?阿舍尔勉强抵御着精神的困倦与疲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累了吗?”萨菲罗斯注意到她比之前差了一半的精神状态,有了某些有理有据的怀疑。

    “我可能……要睡一段时间,哥哥。”少女竖起三根手指,天顶的白炽光照射得肌肤更加透明如雪片:“你知道的……这可能比较耗费精力。”

    “是不是因为……”萨菲罗斯未能完全出口的话语被一根手指挡住,阿舍尔抓住哥哥搭在被子上的手,表情生动神秘兮兮。

    “嘘,这是秘密。”

    她一推再推赶走了萨菲罗斯:“好了哥哥,你快回去。今天的聊天就到这里,我要睡觉了!”

    目送萨菲罗斯离开确定距离应该看不到室内时,阿舍尔才紧紧皱起眉,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支撑显现出脆弱不堪的状态。

    [ 主人……本源……不可以……]

    “别说了,已经做了,不可能再收回。”

    面具们依然还在聒噪地怪罪,少女抿唇,不想理会。她记挂着未交代的话语,困顿的意识联结到那个新鲜落下的烙印,传达给她的哥哥。

    “对不起……哥哥。烙印比我预计的耗费要大得多,这一次可能又要拜托哥哥再先替我多看一看这个世界了。”

    “等我醒来,哥哥要讲给我听,还要带我去逛,这是约定哦。”

    “……好,我答应你。是约定。”

    萨菲罗斯不想深究烙印是什么存在,他的妹妹是什么存在。这个时候的少年只有一个想法——等下一次妹妹醒来,教会她的第一件事应该是首先不要伤害自己,即使是为了他。

    “晚安,哥哥。如果你有危险,烙印会发出警示提醒我的。”

    没头没尾的最后一句话解答了萨菲罗斯对于妹妹执着给予烙印的疑惑。但是阿舍尔沉睡得太快,他甚至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很是忍不住怀疑妹妹在心虚。

    当然,阿舍尔确实也在心虚。她才不想听唠叨的教诲呢。

    [ 主人……主人……主人再一次抛弃我们了吗……]

    面具们直线型的思考方式让它们并不能理解受到冷落下场的原因,狐面这一次同样成为了迷惑的一员,看着开始互捅刀子自相残杀的同伴们,承载了所有智慧的它想到了关键。

    [ 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 是【压制】。]

    接收到其他六个视线来源的狐狸依然淡定,慢慢悠悠解释着:

    [ 又或者说,该称为【排斥】?]

    [ 这个世界有些特殊……暂时只能这样透露,难道你们没发现,小主人从看见那个银发的家伙开始,就有什么不对吗?]

    [ ?]猿面疑惑,猿面愤怒,猿面撞飞了狐面。

    [ 快点说,不然我们群殴你!]

    [ 群殴!]其他面具叫嚣,团团围住蠢蠢欲动。

    [ ……我猜得没错,应该是某些脏东西干了什么事……]在面具马上要去抓出罪魁祸首解决掉时,狐面又慢吞吞吐出下一句。

    [ 但是,不是坏事。]

    猿面的问号快要凝出实质了,旁边笑眯眯的福神道。

    [ 是因为小主人还需要成长,而这样的遮蔽也是好事。]

    微微带着点得意洋洋的福神“砰”一下被嫉妒的蝉丸偷袭撞倒在地。

    [ 其次是,小主人现在的这个身体躯壳,还不足以支撑原属大妖的记忆啊……]

    [ 因为血脉。]冷漠的姥面没有感情的补上。

    姥面的话一出,四个字振聋发聩,比唠叨又卖关子的狐面直白了不知道多少倍,面具们瞬间明白了。

    [ 还是我们姥姐姐好呀……不像那些阴谋诡计的面具!]小面凑进来,碰了碰姥面,吊着嗓音甜甜得道。

    姥面沉默,往角落去了,背对着聒噪的同伴们,一副不想继续交流的样子。

    [ 不过……还真是让面具不爽呢……]

    种下的精神烙印在黑暗的世界散发着暖融的微光,叫面具们端得刺眼。

    [ 那么,恶作剧一下怎么样?]

    此时外界,一墙之隔的走廊上。靠在墙边的银发少年遮住了双眼。萨菲罗斯放开手,审视着自己没有任何值得依靠的身体,他身处着永远冷漠无情永远一成不变的实验室。

    这里都是数据与研究,而他需要力量。

    心绪有点说不上来的堵塞,觉得头顶上方的白色灯光竟然照得太过暖融。

    妹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 是呢……小主人可是对你这个哥哥费尽心思呀……]

    诡异的声音幽幽出现在萨菲罗斯的耳边,他蓦然直起身抓紧了武器。

    “谁?”

    [ 不要大惊小怪呀……嘻嘻,感受一下来源怎么样?]

    笑着的音调低沉古怪,萨菲罗斯闭上眼,因为妹妹的烙印而增强感知的他,现在的敏锐程度甚至可以察觉十米外一滴水滴落的声音。

    但这个似乎不怀好意的来源就是……

    烙印?

    [ 恭喜你,答对了~]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着庆贺的话语,却不含着分毫的快乐。萨菲罗斯将心力全部沉浸入精神中,他闭上眼,警觉地守护在那个微光的痕迹周围,试图去感知妹妹的安危。

    等等……他最开始说了,小主人?哥哥?

    [ 终于发现了吗?]

    “你和妹妹……阿舍尔是什么关系?”握紧武器的手没有放松,萨菲罗斯谨慎地询问,实在是这个声音不能给他带来一丝好感。

    [ 我的小主人……呀,她没有告诉你真正的名么?]

    “……”

    [ 不要沉默啊,唔,怎么说,你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离间我?”萨菲罗斯沉下眉,银发的少年露出了尖利的爪牙。

    [ 我可不敢有什么目的……毕竟,她连烙印都赐予了呢。]

    [ 幸运的家伙,享受暂时的垂青吧。哼……小主人的选择最终一定是我们。]

    莫名其妙的东西钻出来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又无声无息地不见了。萨菲罗斯绕着烙印转了一个圈,仔仔细细确定那股让他十分不舒服的意识确实消失了,才睁开眼,抽离出因为过度集中而有些恍惚的意识。

    我们?暂时的垂青吗……以及,赐予……烙印?

    萨菲罗斯抓取着这些不知其意的词句,推敲着可能性的线索,唯一的发现是那个烙印似乎真的非常重要,重要到有个存在不甘于此并出现警告离间了他。

    烙印……妹妹……阿舍尔……

    这就是,来自于【家人】的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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