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肃一直记得陌栀说过她有自己要做的事。
只是如今，她要带着他吗？还是就此分离？
“去找苍鉴。”陌栀回道。
她的话语极稳，看起来走得也不快，但归肃却觉得陌栀的行动是不慢的。
他是将军出身，又做鬼许多年，行走速度本就比一般人快上许多，现在跟着陌栀却没有觉得需要放慢速度，反而还要时时注意，防止跟丢。
“魔尊？”归肃诧异地看着陌栀，他早就知道陌栀不是一般人物，不然她也不会在地府那样随意，也不会和天族的人纠缠不清。
可是这些是一件事，去找苍鉴又是另一件事。
归肃这些年闲暇也了解了不少关于六界的事，苍鉴作为一界之尊，已经是五万余岁，力量可比一般的神，甚至比一般的神都要强上几分。
苍鉴和观南一样，诞生于紫月，只是一个生于紫月，一个生于紫月清辉。
魔尊苍鉴神秘莫测，旧神纪之时便极少出世，新神纪后更是难见影踪，而因其力量之强常人也难以寻找。
可如今，陌栀说出“去找苍鉴”这句话，就像是说出回家睡觉一样简单。
偏偏归肃又明白，陌栀不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而是真的能做到。
他怔了一瞬，不过短短一日，他竟会对陌栀这样看重认可。
“嗯，不过我们要先去找一样东西。”陌栀突然停下转身看着他，神情认真，“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
陌栀负手在他的肩上，放出灵力检查了一番，“观南说得没错，紫月清辉下都可以清除邪祟。”
其实只是看归肃如今的模样，也能看出他整个人都好了很多，眉宇舒展，说话语气都少了许多急躁和狠厉。
“那我们也不是非要去那沥泉。”
“斩草除根。”陌栀说道
邻角客栈内来来往往客人无数，客栈看着不大，人流不断，进的多出的少，而在客栈之外观望客栈内部，却是毫无热闹可言。
“好嘞，二位里面请。”店家收起锦囊袋让店小二往里带人，又继续对下一个顾客换上笑脸迎接。
“那是什么？”
“种子。”陌栀把店家给的彩色手绳给了归肃一条，“戴在手上。”
陌栀和归肃跟着店小二走到内门前，随着店小二掀起帘子，一道光亮也随之照向两人，再睁开眼时，归肃以为已经离开了魔界。
花香四溢，色彩明艳，哪里还有魔界的暗色，到处都是新鲜艳丽，仿佛置身一个偌大的世外桃源。
“这里是？”
“邻角。”陌栀左右张望了张望，选择一个方向后步伐坚定地走了过去，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之下停了脚步。
她蹲下闭目感应，须臾，她睁开眼，说道：“应该就是这了。”
归肃心中有诸多不解，但还是没有打扰陌栀，耐着性子等陌栀把一切事情做完。
他在一旁抱臂站着，微微歪头看着陌栀，见她直起身来双指合并，两手交错，嘴中念念有词，继而两手翻转将掌中灵力向地上一送，银杏落叶扫开一片，几个酒坛显露出来。
陌栀面上不禁露出笑容，眉眼含笑，蹲下抱起酒坛的一瞬有着少女俏皮灵动。
归肃一直看着陌栀，自然也将这情绪姿态都看在眼里，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陌栀这副模样。
不算以往的匆匆擦肩，记忆里有关陌栀的事再多也不过这两日的相处，可他总觉得陌栀的稳重冷淡都是压抑的。
或许是在皇城里被逼出来的看人眼力，又或者是在军中学会的审判洞悉，又或者是因为这些年在阴曹地府看过的形形色色。
总之，他看着陌栀，觉得她是灰色的，而灰色之下，明艳绚丽。
五彩包裹着的，是透明纯粹。
是那么简单好懂，又是那么复杂难勘破。
之前，他们有过几次没打照面的“遇见”……
“你在想什么？”陌栀收起一坛酒，又将其他的酒重新隐藏，转身便看见归肃神游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归肃收回神思，莞尔道：“你之前是什么样的。”
陌栀神色微怔，也学着归肃微微歪头的模样，只是笑不达眼底，嘴角微扬，看着归肃的眼睛，四目相对，冷冷淡淡，“我也很想知道。”
归肃没有想到得到是这样的回答，他想问陌栀是遗忘了过去吗，还是什么别的，可是嘴微微张了张，到底没问出来，说到底他现在和陌栀只是萍水相逢，只是她心善帮了自己。
萍水相逢，很快就要分道扬镳。
如清晨露水一般转瞬即逝。
“这是什么地方？”
“邻角。”
“我知道啊，”归肃忍俊不禁，“邻角是什么地方？”
“就是这里。”陌栀原本心里有些烦躁，这一来一回几句话下来竟然觉得有些有趣，不由浅笑，甚至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其中的惬意。
“这里是苍鉴开辟出来的一角异世，不属于六界的任何一部分，这里与外界的景色相同，又有着紫月的力量。
正如你不能长久地离开冥界，魔族也不能在外长久居住，因为他们依赖紫月的力量，而有了这个地方，便能满足一些他们长久置身在外界欣赏美景的愿望。”
她顿了顿，“不过也只是扬汤止沸，他们还是会想要出去的。”
“既然苍鉴能开辟出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不多连接一些界外的事物到魔界来？”
“除了人妖仙偶尔混杂居住外，神魔鬼与其他界都有着明确的界限，这是不能更改的。”陌栀说道：“可以说，这里是一个独立于六界之外的新世界。”
“创世造物……”虽然之前归肃对六界之事不甚了解，只是个活了二十多年的凡人，但这些年因为一些事也知道了很多关于当今世间的构成与规矩。
创世造物之力，这属实是惊天。
归肃的声音不大，只是思索时不经意说出口几个字，这几个字却尽数进了陌栀的耳朵，她想起些什么，侧身看向归肃，“走吧，去找苍鉴。”
“这么快就离开？”归肃看着周围的人，应该说是魔，起码大部分是魔，他们都在尽情地、尽量多地享受当前的景色。
“这都是人间常见的景色……”陌栀本来想说这都是人间常见的景色，你作为人应该不觉得稀奇有趣，话说了半句她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已经不是“人”很多年，便改口道：“你想在这多待会也可以。”
归肃忽然觉得魔界的紫月真的对他有益，不久之前他还是心情郁结、怎么样都不高兴的怨鬼，现在已经舒坦许多了。
如果不想那些痛苦的事。
虽然……可能他本来也不想要那么痛苦。
或许吧，这其中有些复杂。
“你给了一袋种子？”他忽然问道。
陌栀不知道他是要走还是留，听到他突然的问题只好停下脚步。
“是。这里也不是随意进入的，需要用一些东西交换，金银珠宝可以，外界的东西也可以，只要让店家有利益可图，或者能让邻角变得更像外面就都可以。”
“既然说是魔尊苍鉴的所创，那怎么会收钱，这店家是苍鉴的手下？”
陌栀觉得归肃好像不大聪明，一边的眉轻挑了一下，“你们人间的皇帝不是也有自己的财源吗？对苍鉴来说，与其让这个地方落到没有控制的混乱情境，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我们的皇帝……”归肃好像陷入了回忆，须臾又笑了笑，带着些唏嘘自嘲，“我实在见识短浅，不太了解这些掌权上位者。”
归肃的父亲是大将军，母亲是贵女，姐姐是贵妃。
而他自己也做了几年的将军，见识短浅这话怎么也不该由他嘴里说出来。
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自谦。
陌栀想到了两百多年前的那个笑脸，又想起了七十多年前那一次又一次的兵临城下。
“为什么愿意为他们战死？”
声音轻轻淡淡，像是一个人的自语，像是恍惚梦境的呢喃，像是缥缈而来的泡影。
归肃凝望着陌栀，陌栀也凝望着归肃。
仿佛沉思，仿佛相问。
“你还要在这待一会吗？”陌栀没有等归肃的回答，又或是说她忽然不想要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些，便说道，“你现在的情况还不错，如果你想……”
“我跟你一起吧，”归肃说道：“等我的事情结束，我就要去投胎了，”他眉宇轻扬，少年神气一样看着远处，“趁着现在多见识见识，或许再也没机会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语气带着可惜、带着安慰。
是人之将死，坦然接受又觉得不舍。
鬼是不能轻易留在世间的，冥界只是鬼暂时停留的驿站，鬼魂大多数都是要进入轮回回到人仙妖三界，除了需要受罚的鬼无法投胎之外，还有一种情况的鬼会滞留很长时间。
那就是有念的鬼。
怨念、爱念，或爱或恨，总归都是有着一股执着，让他们不想离开，不想抹去记忆，心愿了了，才心甘情愿进入轮回。
地府是不放任这种鬼的，毕竟能有几个是了无牵挂死的，大部分都是对这一世有着留念，可是那又如何，都只贪恋一世岂不是要乱套，于是便强押着一碗孟婆汤喂下去，高效解决投胎轮回问题。
不过也有些押不住的，有着极强的愿和念，这样的鬼已经不是普通的鬼了，他们有着法力，甚至还能不断吸收修炼成长，这样的就不能强行逼迫投胎，而是需要度化。
大多数心愿了结或者想明白就会乖乖投胎，还有一些也有机会留下来做鬼差，这就要看机缘。
还有部分是地府最头疼的——恶鬼。恶鬼极易伤人，这样的鬼是要被处罚取消轮回资格的，而恶鬼凶狠不顾后果，也难以抓捕，尤其是极其厉害的恶鬼。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情况能让鬼留在世间而不受强制投胎。那就是经过冥府允许批准。
说白了，就是关系户。
关系户也不是那么容易成为，仙妖且不说死了之后能投胎轮回的几率不大，就算能也是因为必须要走轮回这一步了，基本不需要滞留。
凡人更不消说，毕竟谁也不可能死了还能送礼打点冥府。
不过难成为关系户，并不代表没有。
因为有些天选之人就是有着这样的缘分被某个说话有点分量的看中，接着就是顺水推舟，不需要这个鬼有着强烈愿念，不需要这个鬼会高超法术，也不需要这个鬼求爷爷告奶奶撒泼无赖。
只需要一句话，只需要这个鬼表达出“我不愿意就这样进入轮回”之类的一点留念意思就足够了。
地府的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这个鬼游荡，毕竟天地万物也不是非要这个鬼投胎。
而且这样的鬼基本都算是那个说话有分量的大能麾下的，就算惹出什么事也不需要冥府担责。
既然这样，又何必去惹一个地位高本事大的。
这些都是归肃这些年在冥府有意无意了解的，他始终觉得，自己大概是属于需要了结心愿放下执念的那一类。
“我去过沥泉后还会有怨念吗？”
“还没见过苍鉴，未必能去沥泉。”
归肃轻笑一声，“你在，应该不难。”
陌栀没回应这句话，而是接着上一句归肃的问题回道：“沥泉只是洗去你不该生出的邪气恶念。”
“那我做完要做的事，是不是就得去投胎了。”
“这要看你。”陌栀微微皱眉，沉吟道：“你不想进入轮回。”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
万箭穿心，死后归肃的鬼魂就浑浑噩噩的到了地府。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记得，再有清明记忆便是他在彼岸花丛里醒来，没人逼着他投胎，他也不想投胎。
再后来他回到人间飘荡，看着旧国破灭，新朝建立，看着亲友惨死，新贵享尊，看着国民转念，百姓平常。
比起愤懑，他更多的是难过和想不通。
他难过了很久，昏昏沉沉。他的法力微弱，好几次都差点被修士抓到或者是被其他恶鬼吞噬。后来发生什么他又不清楚了。
他好像是在奈何桥边睡了很久，醒来后没几年就看着那些仇敌转世投胎。
然后他想起来了，想起来死的时候有多痛，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想起自己的姐姐还有那未出世的外甥。
他恨。
天道不公，即是如此。
再后来，他便凭着这一股恨意游荡，也有了更厉害的法力支撑。
“你要做什么？”归肃转了话题，两人走了一路，走到了一个较空旷的无人之地，然后陌栀拿出了那坛酒。
陌栀也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而是将酒坛打开，一瞬间酒香四溢，“寻找苍鉴。”
“你们认识。”
虽然之前两人口头约定了互不干涉，对彼此的事点到为止，但归肃曾经是将军，是贵胄，哪怕他明白陌栀可能不会伤害自己，哪怕他知道陌栀可能比他想象和了解到的更为强大高贵，可是他不能只是一知半解的让陌栀对他做些什么。
“是。”陌栀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多说，单手一翻掌心出现一支笔，那笔通体是银，六条丝丝碧绿纵向弯绕，匀称间隔，微陷笔身，每一条线的周围都勾画着或者是刻写着什么，细小精致。
而这样一个一看就知道并非凡物的笔，归肃看见的第一眼却是在想拿着一定很硌手。
陌栀取笔在空中写下“苍鉴”两个字，又引了点酒水作陪，手轻轻一挥将其一齐往上一送，瞬间消散不知去向。
“你也不知道苍鉴在哪？”
“苍鉴这些年不知所踪，魔界的人也未必知道他在哪，我不是魔界的人，也不常来这，自然也不清楚。”陌栀道：“况且，就算是他待在魔宫，我们也不是能轻易进去见他的，不如就在这等着他来。”
去见他麻烦，于是就让他来见自己。
这是何等的排面。
归肃越发好奇陌栀的身份，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不止是明林的一个妖吧。”
“这是什么意思，”陌栀语气淡淡，不似疑问，却又是疑问，“要我化本相给你看么，不是妖，还能是什么。”
归肃还待说些什么，还没出声便看到一团紫光落在附近，两人看过去，见那光中走出一人。
单看样貌，这人大约在二十出头，银冠束发，左边额角一缕紫黑发丝垂落，刚刚落到眼角处，一双桃花眼却不含情，无悲无喜时反而显得凌厉。
眸子颜色与常人不同，略带了些幽紫，无甚眸光，这样一双眼，美则美矣，却不敢让人直看第二眼。
脸庞清晰，像是锤凿雕刻出的一张脸，只是唇色也黯淡，倒是也与一身装扮相配。
一身黑衣华服，暗纹流光，如同星月天幕裁剪作衣穿在身上，腰间玉珠作饰，三颗大小不一的圆润明珠串成了一串，系在流沙黑金腰带一侧，垂垂向下。
一双黑靴紧修，两轮弯月一左一右相迎，只是不知道怎么的，那弯月暗紫其中，显眼又不显眼，恰到好处的装饰又不突兀或是喧宾夺主。
那人走路不急不缓，坦然稳重。
归肃生前是个将军，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有着统领者最不缺少的气势气质。
让人臣服，让人敬畏。
大概这就是魔尊苍鉴。归肃想到。
这样一个一眼便知显贵非凡的人，开口时声音都是沉沉的，不是观南那般的青年清朗，也不是归肃这样的温润沉稳。
而是一种携着压迫，携着九天压下四面而来的缥缈迷离，让人知道不怒自威是何意的低沉磁性。
若是他说的话是命令指示之类的，大概没几个人能说出一个不愿不服。
只是归肃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传奇的难见一面的人物，一开口说出的话却让人惊讶。
“姐姐，是你吗？”
只是如今，她要带着他吗？还是就此分离？
“去找苍鉴。”陌栀回道。
她的话语极稳，看起来走得也不快，但归肃却觉得陌栀的行动是不慢的。
他是将军出身，又做鬼许多年，行走速度本就比一般人快上许多，现在跟着陌栀却没有觉得需要放慢速度，反而还要时时注意，防止跟丢。
“魔尊？”归肃诧异地看着陌栀，他早就知道陌栀不是一般人物，不然她也不会在地府那样随意，也不会和天族的人纠缠不清。
可是这些是一件事，去找苍鉴又是另一件事。
归肃这些年闲暇也了解了不少关于六界的事，苍鉴作为一界之尊，已经是五万余岁，力量可比一般的神，甚至比一般的神都要强上几分。
苍鉴和观南一样，诞生于紫月，只是一个生于紫月，一个生于紫月清辉。
魔尊苍鉴神秘莫测，旧神纪之时便极少出世，新神纪后更是难见影踪，而因其力量之强常人也难以寻找。
可如今，陌栀说出“去找苍鉴”这句话，就像是说出回家睡觉一样简单。
偏偏归肃又明白，陌栀不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而是真的能做到。
他怔了一瞬，不过短短一日，他竟会对陌栀这样看重认可。
“嗯，不过我们要先去找一样东西。”陌栀突然停下转身看着他，神情认真，“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
陌栀负手在他的肩上，放出灵力检查了一番，“观南说得没错，紫月清辉下都可以清除邪祟。”
其实只是看归肃如今的模样，也能看出他整个人都好了很多，眉宇舒展，说话语气都少了许多急躁和狠厉。
“那我们也不是非要去那沥泉。”
“斩草除根。”陌栀说道
邻角客栈内来来往往客人无数，客栈看着不大，人流不断，进的多出的少，而在客栈之外观望客栈内部，却是毫无热闹可言。
“好嘞，二位里面请。”店家收起锦囊袋让店小二往里带人，又继续对下一个顾客换上笑脸迎接。
“那是什么？”
“种子。”陌栀把店家给的彩色手绳给了归肃一条，“戴在手上。”
陌栀和归肃跟着店小二走到内门前，随着店小二掀起帘子，一道光亮也随之照向两人，再睁开眼时，归肃以为已经离开了魔界。
花香四溢，色彩明艳，哪里还有魔界的暗色，到处都是新鲜艳丽，仿佛置身一个偌大的世外桃源。
“这里是？”
“邻角。”陌栀左右张望了张望，选择一个方向后步伐坚定地走了过去，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之下停了脚步。
她蹲下闭目感应，须臾，她睁开眼，说道：“应该就是这了。”
归肃心中有诸多不解，但还是没有打扰陌栀，耐着性子等陌栀把一切事情做完。
他在一旁抱臂站着，微微歪头看着陌栀，见她直起身来双指合并，两手交错，嘴中念念有词，继而两手翻转将掌中灵力向地上一送，银杏落叶扫开一片，几个酒坛显露出来。
陌栀面上不禁露出笑容，眉眼含笑，蹲下抱起酒坛的一瞬有着少女俏皮灵动。
归肃一直看着陌栀，自然也将这情绪姿态都看在眼里，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陌栀这副模样。
不算以往的匆匆擦肩，记忆里有关陌栀的事再多也不过这两日的相处，可他总觉得陌栀的稳重冷淡都是压抑的。
或许是在皇城里被逼出来的看人眼力，又或者是在军中学会的审判洞悉，又或者是因为这些年在阴曹地府看过的形形色色。
总之，他看着陌栀，觉得她是灰色的，而灰色之下，明艳绚丽。
五彩包裹着的，是透明纯粹。
是那么简单好懂，又是那么复杂难勘破。
之前，他们有过几次没打照面的“遇见”……
“你在想什么？”陌栀收起一坛酒，又将其他的酒重新隐藏，转身便看见归肃神游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归肃收回神思，莞尔道：“你之前是什么样的。”
陌栀神色微怔，也学着归肃微微歪头的模样，只是笑不达眼底，嘴角微扬，看着归肃的眼睛，四目相对，冷冷淡淡，“我也很想知道。”
归肃没有想到得到是这样的回答，他想问陌栀是遗忘了过去吗，还是什么别的，可是嘴微微张了张，到底没问出来，说到底他现在和陌栀只是萍水相逢，只是她心善帮了自己。
萍水相逢，很快就要分道扬镳。
如清晨露水一般转瞬即逝。
“这是什么地方？”
“邻角。”
“我知道啊，”归肃忍俊不禁，“邻角是什么地方？”
“就是这里。”陌栀原本心里有些烦躁，这一来一回几句话下来竟然觉得有些有趣，不由浅笑，甚至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其中的惬意。
“这里是苍鉴开辟出来的一角异世，不属于六界的任何一部分，这里与外界的景色相同，又有着紫月的力量。
正如你不能长久地离开冥界，魔族也不能在外长久居住，因为他们依赖紫月的力量，而有了这个地方，便能满足一些他们长久置身在外界欣赏美景的愿望。”
她顿了顿，“不过也只是扬汤止沸，他们还是会想要出去的。”
“既然苍鉴能开辟出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不多连接一些界外的事物到魔界来？”
“除了人妖仙偶尔混杂居住外，神魔鬼与其他界都有着明确的界限，这是不能更改的。”陌栀说道：“可以说，这里是一个独立于六界之外的新世界。”
“创世造物……”虽然之前归肃对六界之事不甚了解，只是个活了二十多年的凡人，但这些年因为一些事也知道了很多关于当今世间的构成与规矩。
创世造物之力，这属实是惊天。
归肃的声音不大，只是思索时不经意说出口几个字，这几个字却尽数进了陌栀的耳朵，她想起些什么，侧身看向归肃，“走吧，去找苍鉴。”
“这么快就离开？”归肃看着周围的人，应该说是魔，起码大部分是魔，他们都在尽情地、尽量多地享受当前的景色。
“这都是人间常见的景色……”陌栀本来想说这都是人间常见的景色，你作为人应该不觉得稀奇有趣，话说了半句她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已经不是“人”很多年，便改口道：“你想在这多待会也可以。”
归肃忽然觉得魔界的紫月真的对他有益，不久之前他还是心情郁结、怎么样都不高兴的怨鬼，现在已经舒坦许多了。
如果不想那些痛苦的事。
虽然……可能他本来也不想要那么痛苦。
或许吧，这其中有些复杂。
“你给了一袋种子？”他忽然问道。
陌栀不知道他是要走还是留，听到他突然的问题只好停下脚步。
“是。这里也不是随意进入的，需要用一些东西交换，金银珠宝可以，外界的东西也可以，只要让店家有利益可图，或者能让邻角变得更像外面就都可以。”
“既然说是魔尊苍鉴的所创，那怎么会收钱，这店家是苍鉴的手下？”
陌栀觉得归肃好像不大聪明，一边的眉轻挑了一下，“你们人间的皇帝不是也有自己的财源吗？对苍鉴来说，与其让这个地方落到没有控制的混乱情境，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我们的皇帝……”归肃好像陷入了回忆，须臾又笑了笑，带着些唏嘘自嘲，“我实在见识短浅，不太了解这些掌权上位者。”
归肃的父亲是大将军，母亲是贵女，姐姐是贵妃。
而他自己也做了几年的将军，见识短浅这话怎么也不该由他嘴里说出来。
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自谦。
陌栀想到了两百多年前的那个笑脸，又想起了七十多年前那一次又一次的兵临城下。
“为什么愿意为他们战死？”
声音轻轻淡淡，像是一个人的自语，像是恍惚梦境的呢喃，像是缥缈而来的泡影。
归肃凝望着陌栀，陌栀也凝望着归肃。
仿佛沉思，仿佛相问。
“你还要在这待一会吗？”陌栀没有等归肃的回答，又或是说她忽然不想要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些，便说道，“你现在的情况还不错，如果你想……”
“我跟你一起吧，”归肃说道：“等我的事情结束，我就要去投胎了，”他眉宇轻扬，少年神气一样看着远处，“趁着现在多见识见识，或许再也没机会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语气带着可惜、带着安慰。
是人之将死，坦然接受又觉得不舍。
鬼是不能轻易留在世间的，冥界只是鬼暂时停留的驿站，鬼魂大多数都是要进入轮回回到人仙妖三界，除了需要受罚的鬼无法投胎之外，还有一种情况的鬼会滞留很长时间。
那就是有念的鬼。
怨念、爱念，或爱或恨，总归都是有着一股执着，让他们不想离开，不想抹去记忆，心愿了了，才心甘情愿进入轮回。
地府是不放任这种鬼的，毕竟能有几个是了无牵挂死的，大部分都是对这一世有着留念，可是那又如何，都只贪恋一世岂不是要乱套，于是便强押着一碗孟婆汤喂下去，高效解决投胎轮回问题。
不过也有些押不住的，有着极强的愿和念，这样的鬼已经不是普通的鬼了，他们有着法力，甚至还能不断吸收修炼成长，这样的就不能强行逼迫投胎，而是需要度化。
大多数心愿了结或者想明白就会乖乖投胎，还有一些也有机会留下来做鬼差，这就要看机缘。
还有部分是地府最头疼的——恶鬼。恶鬼极易伤人，这样的鬼是要被处罚取消轮回资格的，而恶鬼凶狠不顾后果，也难以抓捕，尤其是极其厉害的恶鬼。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情况能让鬼留在世间而不受强制投胎。那就是经过冥府允许批准。
说白了，就是关系户。
关系户也不是那么容易成为，仙妖且不说死了之后能投胎轮回的几率不大，就算能也是因为必须要走轮回这一步了，基本不需要滞留。
凡人更不消说，毕竟谁也不可能死了还能送礼打点冥府。
不过难成为关系户，并不代表没有。
因为有些天选之人就是有着这样的缘分被某个说话有点分量的看中，接着就是顺水推舟，不需要这个鬼有着强烈愿念，不需要这个鬼会高超法术，也不需要这个鬼求爷爷告奶奶撒泼无赖。
只需要一句话，只需要这个鬼表达出“我不愿意就这样进入轮回”之类的一点留念意思就足够了。
地府的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这个鬼游荡，毕竟天地万物也不是非要这个鬼投胎。
而且这样的鬼基本都算是那个说话有分量的大能麾下的，就算惹出什么事也不需要冥府担责。
既然这样，又何必去惹一个地位高本事大的。
这些都是归肃这些年在冥府有意无意了解的，他始终觉得，自己大概是属于需要了结心愿放下执念的那一类。
“我去过沥泉后还会有怨念吗？”
“还没见过苍鉴，未必能去沥泉。”
归肃轻笑一声，“你在，应该不难。”
陌栀没回应这句话，而是接着上一句归肃的问题回道：“沥泉只是洗去你不该生出的邪气恶念。”
“那我做完要做的事，是不是就得去投胎了。”
“这要看你。”陌栀微微皱眉，沉吟道：“你不想进入轮回。”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
万箭穿心，死后归肃的鬼魂就浑浑噩噩的到了地府。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记得，再有清明记忆便是他在彼岸花丛里醒来，没人逼着他投胎，他也不想投胎。
再后来他回到人间飘荡，看着旧国破灭，新朝建立，看着亲友惨死，新贵享尊，看着国民转念，百姓平常。
比起愤懑，他更多的是难过和想不通。
他难过了很久，昏昏沉沉。他的法力微弱，好几次都差点被修士抓到或者是被其他恶鬼吞噬。后来发生什么他又不清楚了。
他好像是在奈何桥边睡了很久，醒来后没几年就看着那些仇敌转世投胎。
然后他想起来了，想起来死的时候有多痛，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想起自己的姐姐还有那未出世的外甥。
他恨。
天道不公，即是如此。
再后来，他便凭着这一股恨意游荡，也有了更厉害的法力支撑。
“你要做什么？”归肃转了话题，两人走了一路，走到了一个较空旷的无人之地，然后陌栀拿出了那坛酒。
陌栀也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而是将酒坛打开，一瞬间酒香四溢，“寻找苍鉴。”
“你们认识。”
虽然之前两人口头约定了互不干涉，对彼此的事点到为止，但归肃曾经是将军，是贵胄，哪怕他明白陌栀可能不会伤害自己，哪怕他知道陌栀可能比他想象和了解到的更为强大高贵，可是他不能只是一知半解的让陌栀对他做些什么。
“是。”陌栀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多说，单手一翻掌心出现一支笔，那笔通体是银，六条丝丝碧绿纵向弯绕，匀称间隔，微陷笔身，每一条线的周围都勾画着或者是刻写着什么，细小精致。
而这样一个一看就知道并非凡物的笔，归肃看见的第一眼却是在想拿着一定很硌手。
陌栀取笔在空中写下“苍鉴”两个字，又引了点酒水作陪，手轻轻一挥将其一齐往上一送，瞬间消散不知去向。
“你也不知道苍鉴在哪？”
“苍鉴这些年不知所踪，魔界的人也未必知道他在哪，我不是魔界的人，也不常来这，自然也不清楚。”陌栀道：“况且，就算是他待在魔宫，我们也不是能轻易进去见他的，不如就在这等着他来。”
去见他麻烦，于是就让他来见自己。
这是何等的排面。
归肃越发好奇陌栀的身份，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不止是明林的一个妖吧。”
“这是什么意思，”陌栀语气淡淡，不似疑问，却又是疑问，“要我化本相给你看么，不是妖，还能是什么。”
归肃还待说些什么，还没出声便看到一团紫光落在附近，两人看过去，见那光中走出一人。
单看样貌，这人大约在二十出头，银冠束发，左边额角一缕紫黑发丝垂落，刚刚落到眼角处，一双桃花眼却不含情，无悲无喜时反而显得凌厉。
眸子颜色与常人不同，略带了些幽紫，无甚眸光，这样一双眼，美则美矣，却不敢让人直看第二眼。
脸庞清晰，像是锤凿雕刻出的一张脸，只是唇色也黯淡，倒是也与一身装扮相配。
一身黑衣华服，暗纹流光，如同星月天幕裁剪作衣穿在身上，腰间玉珠作饰，三颗大小不一的圆润明珠串成了一串，系在流沙黑金腰带一侧，垂垂向下。
一双黑靴紧修，两轮弯月一左一右相迎，只是不知道怎么的，那弯月暗紫其中，显眼又不显眼，恰到好处的装饰又不突兀或是喧宾夺主。
那人走路不急不缓，坦然稳重。
归肃生前是个将军，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有着统领者最不缺少的气势气质。
让人臣服，让人敬畏。
大概这就是魔尊苍鉴。归肃想到。
这样一个一眼便知显贵非凡的人，开口时声音都是沉沉的，不是观南那般的青年清朗，也不是归肃这样的温润沉稳。
而是一种携着压迫，携着九天压下四面而来的缥缈迷离，让人知道不怒自威是何意的低沉磁性。
若是他说的话是命令指示之类的，大概没几个人能说出一个不愿不服。
只是归肃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传奇的难见一面的人物，一开口说出的话却让人惊讶。
“姐姐，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