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人间洛浮城清水沟

    天阴沉沉的,柳希儿将养着的五只鸡四只鸭赶进了棚舍里,给它们喂了食饮了水。

    她望了望天,黑云渐渐向这边涌来。她拎起一旁的篮子,又顺手拿起一块麻布盖上里面的东西。

    “阿娘,我出去了。”

    正在一旁收衣裳的柳玉珍从衣裳后露出一个头来,“要下雨了,拿着伞。”

    “诶,”柳希儿应道:“阿娘,你也快进屋吧。”

    说罢柳希儿大步快走出去,乡间小路,阴雨将至。一路上,柳希儿遇到不少往家赶的村民,他们见到柳希儿少有问几句的,大多都是将脸往一边偏了偏,躲着她。

    柳希儿将头低了些,又往路边靠了靠,继续向前孤身走着。

    忽的,小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看,还没来得及躲避就与那人撞上,篮子里的东西受到冲击,也掉出来一些。

    梁际揉了揉自己的臂膀,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定睛看清是谁后,他十分嫌弃鄙夷一句,“原来是你这个扫把星。”

    “是你跑过来的。”柳希儿拾起从篮子里掉出来的东西,整理好后淡淡说道。

    “你不让路你还有理了!”梁际看向柳希儿挎着的篮子,“呸”了一声,“晦气!”

    他瞅了一眼柳希儿,瘪了瘪嘴便离开。

    梁际走后,柳希儿也没有再做停留,她还要把事情做完尽早赶回家,以免阿娘担心。

    这样的异样目光从她记事起就不少见,一直持续到现在,她早已习惯。

    柳希儿是柳玉珍从弃婴塔里拾回来的,不过与其说是拾,救这个字更为恰当,因为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座弃婴塔。

    而那弃婴塔有九尺高,丢进里面的婴孩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外面的人若不费点功夫,也是不能轻易将里面连爬都不会爬的婴孩带出来。

    弃婴塔里死婴无数,而柳希儿是唯一一个从里面出来的活物。

    今天是十五。

    每个月的十五,柳希儿都会带上一些冥钱来弃婴塔烧一烧。

    柳希儿方一进门就听见外面轰隆的一声,接着瓢泼大雨就落了下来,豆子大的雨砸的各处砰砰作响,她将伞和篮子放好,掀起帘子进了屋子。

    “阿娘,我回来了。”

    柳玉珍正坐在桌子旁打补丁,见柳希儿进了屋,身上也没明显的打湿处,她眉眼带笑看着柳希儿,关切询问:“没淋着吧?”

    “没有,进了屋才下的雨。”柳希儿说着便伸手要拿柳玉珍手里的衣裳和针线,“阿娘,我来吧。”

    “不用,我来就行,也快弄完了。你走了一路,去歇歇。”

    “那条路再熟悉不过,不累的。”柳希儿见柳玉珍还在坚持,手里的补丁也快缝好,便去打了盆热水过来,“阿娘,泡会脚吧。”

    柳玉珍咬断线打了个结,放下手里的针线,撑了撑衣裳,“好了。”

    她将衣裳放到一旁,坐到床榻上脱了鞋泡脚,她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看向窗户,“这雨还挺大。”

    “嗯,今年入夏还是头一遭下这么大的雨。”

    “本来还想着明天进城把那些蛋卖了,这雨下的,这两日路怕是不好走了。”

    “阿娘,我去吧。”柳希儿说道:“我前些日子也答应了四叔去给他修剪修剪花草,这刚下了雨,他应该也正需要人一起打扫收拾。”

    “这进城二十多里的路呢,我跟你一块。”

    “真的不用了,阿娘,您还不放心我嘛。”

    “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担心路上再碰上坏人。”柳玉珍望着柳希儿,眼里的担忧渐渐转为欣慰,她不由感叹,“我们希儿如今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这些路我熟得很,不会有事的,阿娘您放心吧。”柳希儿给柳玉珍擦了擦脚,端起水盆,“阿娘,今夜雨大风大,早些睡吧。”

    柳希儿说的四叔,名唤乔枫,因老家里排行第四,熟络的都叫他乔四。

    十年前,乔四还是个教书先生,后来出了些变故,右手残废了,再也不方便写字作画,脾性也怪了起来,将自己困在一方宅子里数月。

    所有人都以为他销声匿迹的时候,柳玉珍在河边救下了他。

    君子傲骨,乔枫彼时年方二十有二,正是气性大的时候,残了的右手让他难受,借酒消愁后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河。

    当他再次醒来,一时惊讶自己还活着,一时又懊恼自己如此不堪,轻易想要断送自己的性命。

    死过一次,便不想再死了。

    柳希儿便是在这时认识的乔枫,自那之后,乔枫便教习柳希儿识字读书,算起来,乔枫是柳希儿的老师。

    乔枫一人独居,闲时帮人看看字画,或者代笔写信、读信,又在院子里种了些瓜果蔬菜,七七八八加起来是够自己平常用的。

    他还种了些花草,养着磨脾气,如今的他提起当年会一笑而过,亦会大大方方给人看自己那废了的右手,还会很骄傲地给人展示自己的左手字画。

    宅门响了三下,门便打开了。

    “四叔。”

    “希儿来了,来,进来。”乔枫右胳膊夹着一册书,右手手腕上还挂着一个洒水壶,那是专门找人做的,刚好能套在他的手腕上,壶底有一片挡板,把它撤了就会看见无数个孔洞。

    有了这个,乔枫就能一手拿着书,一手挂着壶,边走边看,边不费劲的把菜把花都浇了。

    “四叔,衣服。”柳希儿指了指乔枫的衣摆,他刚刚在浇水,听见有人敲门,没来得及放下东西,拿着就过来了。

    壶里的水洒了一地,也撒了一身,好在下过雨他没打算浇太多水,照例拿着顺心罢了。

    不过,虽然只是壶底的水洒了洒,但衣摆还是湿了。

    乔枫低头看了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两人看了看院子里长得极盛的花草和果蔬,理了理枝条,乔枫望着绿油油一片,笑着。

    “这一入夏它们就疯长起来了,昨夜又下了雨,希儿,若是你不来帮着我梳理修剪,来日你再来怕是进不来这院子了。”

    “还是四叔您疼它们,它们才长得这样好这样争气。”柳希儿也笑了笑,拿起一旁的剪子修了修,又拿锄头铁锨理了理杂草松了松土。

    乔枫清扫着杂枝废叶,把它们在一旁堆成了一个小丘,“这一堆,又是一堆好肥。希儿,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柳希儿抬手擦了擦汗,温声浅笑道:“那等瓜果长成,我多讨几个来吃。”

    “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乔枫顺手抄起刚刚放在一边的书卷,又笑着指了指屋里,“进屋歇会吧,早前的桃梨还有呢。”

    柳希儿一边向里走,一边问:“四叔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这个么?”乔枫将卷着的书打开给柳希儿看,“《独异志》,神鬼志异,里面的内容很是有趣。你看看?”

    柳希儿接过书坐下,看了书封的字,又翻开里面看,“《独异志》,伊尹无父,生于空桑中,禹妻化为石,后剖腹而生启……”

    她看了一会儿,道:“写的都有鼻子有眼的。”

    乔枫将洗好的果子放到桌上,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给柳希儿,他听到这话不禁一笑,“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真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呢。”

    “谢谢四叔。”柳希儿道了谢接过桃,桃抱在手里,她道:“真的有可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岂不是真的会有鬼神存在了。”

    “万一有呢,”乔枫笑道:“谁也没见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信也,敬鬼神而远之。’”

    “可是,如果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冤假错案、不公的事?”

    乔枫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啊。”

    “先生,我不解。”柳希儿道。

    “先生”这个称呼,柳希儿是很少用的,一方面,乔枫认为自己只是偶尔教习柳希儿,算不得正了八经的先生老师,况且他欠着柳家母女的恩情,这是如何都还不上的,受人一句“先生”实在太重。

    另一方面,是因为长久相处下来,两人已是如同家人一般,“四叔”叫的更为亲昵顺口。

    而如今,柳希儿喊了“先生”,便是真的想知道,想明白。

    乔枫知道,柳希儿的心里有一个疙瘩,难以解开。

    他轻轻叹了一声,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安慰,“事无定论,谁又能说的清楚明白。希儿,很多事情是没有结果的。”

    他又拿了一个梨子给柳希儿,“你手上的果子,可能被鸟啄过,被虫咬过,可能受过烈日炙烤暴雨侵袭,这是外界给它的,它躲不过,但它还是长成了一个好的果子,这是它自己的选择。”

    “选择?”

    “多的是无可奈何,但,”乔枫将柳希儿的手合上,两只手一手一个果子拿的结实,“选择在你手里。”

    离开后,柳希儿手里还拿着两个果子,果子长得很好看,果香清甜,让人一见一闻就喜欢。

    这果子她本就没想当即就吃,一如过往,她会带回去和阿娘一起。

    只是现在,她看着果子,透过果子看着自己的手,握着选择,握着本心。

    她看了一会儿,将果子放到篮子里,拿布垫着,又把布多出来的部分盖上。

    篮子里原本装满了蛋,她先去酒楼换了钱,又去的乔枫那。

    鸡蛋三文一个,鸭蛋四文一个,那酒楼是老主顾,便给她凑了整,多给了几文钱,一篮子的蛋统共换了一百文。

    想到钱她下意识的摸了摸钱袋,确认它还在后松了口气。

    “希儿?”

    柳希儿侧身望去,停下了脚步。

    “赵月。”

    赵月兴冲冲跑上前,“真的是你。”

    两人是在乔枫那认识的,柳希儿也跟着乔枫学过几日的字,只不过那是乔枫初到学堂的时候,不收钱的让周遭的孩子听了几堂课。

    再后来乔枫出事,赵月偷偷去看了看,也就认识了柳希儿,和柳希儿一起又学了些字。

    赵月比柳希儿大上一岁,住在城内,父亲是更夫,母亲会些缝补的手艺,有时候也会做些鞋子拿出来卖。

    赵月的家境虽然算不上好,但是同柳希儿一样,有长辈疼爱,所以日子苦也不觉得难熬。

    两人小时常在一起,长大后却少有见面,上一次见面,大约是春天的时候。

    “你最近怎么样?”

    赵月抿了抿嘴,低了低头,“在找活计。我娘病了,我爹身体也不太好。”

    她望向一旁的客栈,刚刚她就是从里面出来,刚好看见了柳希儿,“只是我身无所长。”

    柳希儿也看向客栈,这世道的活计难寻,对女子来说尤其困难,似乎女不如男的判定固执地束缚着所有女子,女子合该是被抛弃的,被筛选扔下的。

    正如那弃婴塔中,皆为女婴,无一男婴。

    “一定会找到的。”柳希儿从怀里拿出钱袋,拿了三十文给赵月,“这些你拿着,伯母的病不能耽搁。”

    “这怎么行,你和柳伯母也不宽裕。”

    “这季节吃食多,也不需要暖衣御寒,没有什么用的到钱的地方,留着也是放着,这钱也不多,你先用就是。”

    赵月推脱不下,又想到家中确实需要,便谢着接下了钱。

    日暮西山,黄昏将至,两人匆匆相遇,又匆匆分离。

    柳希儿看着天色渐晚,神色凝重起来。

    回家约摸要一个半时辰,她得赶紧了。

    越是心急,便越是要小心,加上泥路未干,依旧泥泞,路上人烟稀少,柳希儿走的时候便多加注意了些。

    路至多半,途经一陡坡。柳希儿向来明白自己是有些丧气霉运在身上的,只是没想到路过一个坡都能碰上滚石。

    幸好,有一个人救了她。

    “你没事吧?”两人同时问道。

    柳希儿一心向前,专注身边,原本是没有注意到那个滚石的,幸好这人及时出现带她躲开,才免了被压成肉饼的惨事。

    那人将她护在怀里,她自然是没事的,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多谢相救。”柳希儿从地上爬起来,真挚诚恳道。

    “没事就好……嘶!”

    柳希儿见那人倒吸一口气,又下意识偏了偏头看向右肩,她便也看了过去,这一看,便看见了满是泥污的衣裳,还有破损处的血红。

    她不免忧心,柳眉微颦,“你受伤了。”

    “一点擦伤。”他望了望天,“只是天色渐晚,医馆当是关门了。”他看向柳希儿,“这离城门远吗?”

    “公子不是本地人?”

    “不是。”他脸色柔和,眸光微动,温声道:“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失去消息很久了,我到处找她,找了很久,找到这里来的。”

    “会找到的。”柳希儿劝慰一句,又说道:“从这到最近的城门有近二十里路。”

    “这么远。”他望了望洛浮城的方向,“那岂不是要走上一个多时辰。”说完他又“嘶”了一声,柳希儿看过去,这人肩上的血色更深了。

    左思右想,柳希儿开口道:“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先跟我来,我家就在附近。”

    “这……会不会冒犯姑娘?贸然前去,姑娘家中可会怪罪于你?”

    “公子救了我,报答是应该的。家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怪罪。”

    听到柳希儿的这番话,他心里高兴至极,但他还是压制着内心的喜悦,让自己面上看起来十分正常。

    他眉头微皱,很体贴的替柳希儿担忧,“姑娘不怕我是歹人吗?”

    “怕。”柳希儿诚恳道:“但你为我受了伤,我不能就这样留你在这。”

    她停了停,声音轻轻,似是自语,“这是我做出的选择,选择在我。”

    “那就叨扰了。对了,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柳希儿。希望的希。”

    “柳希儿……柳……希儿。”他笑了笑,“好名字。”

    “该如何称呼公子?”

    “我嘛?”他笑了笑,声音朗润温暖,“我叫归肃。归宿的归,肃清的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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