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微升,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两人走着。

    两人无言时,便显得格外冷清,于是归肃主动开口,“这么晚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

    “进城办了些事。”柳希儿简单回了一句。

    归肃眉毛微挑,觉得这副冷淡疏离模样亲切得很,心里顿时欣慰安宁许多。

    他又问道:“你一个女子,又是这样貌美,独自走这夜路不怕吗?”

    柳希儿语气平淡,只不过周遭黑压压的,一层薄雾笼着她,让她的显得有些闷闷的,连声音都低了许多似的,但她的语气依然平淡,“怕。”

    这样简简单单一个字,又掐死了话头。

    这副模样落在归肃眼里让他觉得实在是可爱万分,他忍俊不禁,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强忍着笑意,缓解了情绪。

    再转头时,他望着灯火零散,瞬时被牵引地转了心思,不由半疑半叹道:“这村子……看起来没多少人。”

    柳希儿微微抬眸,望着村落,“乡野小村,不过四五十户人家。”

    “我来时见一条清河蜿蜒而过,庄稼长势喜人,这里虽说离城远了些,但山清水秀,也是个宝地,人烟怎么这样稀少?”

    柳希儿默了默,然后说道:“村子后不远处有一座弃婴塔,很少有人愿意住在附近。”

    柳希儿的情绪变化明显,归肃自然有所察觉,但他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她因心生怜悯而难过导致。

    因受一些束缚,他在她转生十六年后,才能在今日得以借助同心铃寻到她,他找到她时已近傍晚,便在她出城后跟了一路,正想着如何现身时,一块滚石给了他机会。

    柳希儿的更多事情,他都还没来得及去了解打听。

    他皱皱眉头,疑问道:“弃婴塔?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归肃是知道弃婴塔这类东西的存在的,早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听说过偏僻的郡县有这种东西。

    当时他也向姐姐提过,只是那时姐姐已经不得皇帝的心意,他又被提防着,跟皇帝说不上几句话,说再多也不过是无用功。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朝代都更迭了,这东西竟然还在。

    “不清楚。”柳希儿渐缓脚步,在一座房子前停下。

    这石头泥巴造的房子虽说可以勉强遮风挡雨,但看起来真的十分难看。

    墙比人高不了多少,身子灵活点的想要翻过去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不过这样的屋子,也不会有什么人惦记。

    但归肃还是皱了皱眉。他默默看向柳希儿,难道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么?

    “到了。”柳希儿推开门让归肃进来,又转身将门关好插上门栓。

    “阿娘,我回来了!”她喊道。

    屋内点着灯,光透了出来,归肃一眼便看见了木门上面大大小小破裂的缝隙。里面的光从缝隙中伸出,也像是破碎了一般。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掌灯出来,正是柳氏柳玉珍。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本是笑着的,见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后便收了笑容,她疑惑看向柳希儿,“希儿,这是谁?”

    “阿娘,我在路上经过村前大坡的时候遇到滚石,是他救了我。”柳希儿解释道:“他叫归肃,是从远处来寻人的。手臂因我受了伤,离城里又远,只好先到家里来。”

    “你遇到滚石了?”柳玉珍急切检查着柳希儿,“伤到哪了?”

    “阿娘,我没事。”

    柳玉珍没检查出柳希儿身上有伤,她这才松了口气,她看向归肃,感激道:“真的是多谢这位公子了!”

    她说着便要欠身行拜礼,归肃连忙拦下,“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他笑了笑,笑得温顺和善,“伯母,今晚可能要借住一晚,叨扰了。”

    虽说有救命之恩,但到底是母女两人孤弱,尤其是柳希儿,正是待字闺中的清白年纪,留宿一个男人实在是需得谨慎。

    况且,最要紧的是,这破败房子,没有体面的空屋让人居住。

    想到这,柳玉珍为难起来,看向柳希儿,询问她的意思,“这……”

    “阿娘,今晚我同您住。”柳希儿道。

    柳玉珍见柳希儿答应,便也不再难为,她冲归肃笑了笑,“家里寒酸,怕你住不惯,就委屈你一晚了。”

    归肃垂首谢道:“有栖身之所已是万幸,感激之至。”

    自进了门,归肃的言行都算得上端正规范,落到柳玉珍的眼里,自然也是欣赏愉悦,压下了些猜忌担忧。

    她轻轻拍了拍柳希儿的手,无声安慰着柳希儿,安慰着自己。

    待俩人客套完,柳希儿这才开了口。

    “娘,上一次用剩下的止疼药在柜子里,您带他去处理一下吧。我去收拾收拾房间。”

    柳玉珍这才想起来归肃的伤,她上前看了看归肃的手臂,衣服都破了,血淋淋的,上面还有些沙子,她不禁皱眉,“倒地上擦伤的,得把沙子清理干净。”

    她看向柳希儿,点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柳希儿应了声“好”,她把篮子放到磨盘上,转身进了屋。

    柳玉珍同归肃说道:“我先帮你简单清理一下,给你把药上上,明天我再带你去找大夫瞧瞧,别再伤着筋骨。你救了希儿,真的多谢你。”

    “一点小伤,不用……”归肃正想习惯性的说一句不用处理,忽然又想到借宿到这里的借口,忙改了口,“……麻烦伯母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

    他指了指柳希儿的房间,“我去帮忙,麻烦伯母将药拿给我。”

    柳玉珍看了眼正在屋里忙活的柳希儿,房门开着的,一眼看得见里面,算是安全。

    又想到柜子里虽然没什么值钱的,但怕是归肃会觉得太过私密不好跟去拿药,拿捏着分寸,她便点了点头答应。

    “我铺了一层洗过的单子,不过还是有些硬,你可能睡不惯。”柳希儿将自己的枕头抱着,换了一个新的枕头放在上面,“这个枕头是洗过晒过的,里面的草也是换过的,是干净的。”

    “不用这么麻烦的。”归肃凝望着柳希儿,眼里尽是柔情,他温声道:“多谢。”

    “是我要谢谢你。”

    归肃轻笑一声,看了眼自己的伤,觉得自己这伤受得可太值了。

    因着这伤的提醒,他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你家中怎么备着止疼药?”

    “平时免不了磕碰受伤,阿娘身体不好,是需要用的。”

    正说着,柳玉珍将药拿了过来,一个外敷一个内服,说了一通用法后给了归肃。

    “茅厕在那,在鸡棚旁边。”柳玉珍给归肃指了指刚入大门后不远的拐角,又指了指靠里一处,“那里有水,盆子舀子都在,你用就行。”

    实在是周到,归肃顺着她们的介绍一一看去,继而笑应:“好。”

    是夜,柳玉珍和柳希儿一同躺在榻上,柳玉珍半搂着柳希儿,柔声道:“娘有多久没这么抱着你睡觉了?”

    “不记得了。”柳希儿笑了笑。

    “是你十岁那年,”柳玉珍回忆着笑道:“也是夏天,那天你从后山下来,晚上雷打的响,你害怕,怎么也睡不着,我哄了你好久。”

    “我记得……阿娘给我唱了歌。”

    “你小时候不闹,但是爱哭,喜欢躲在书箱里哭,”柳玉珍轻声说着,“找到你的时候你眼通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也不哭出声。娘就抱着你,唱歌哄你,唱着唱着你就不哭了,就睡了。”

    柳玉珍看了看柳希儿,笑道:“长大了也没改这个毛病。”

    柳希儿安静听着,往柳玉珍身边靠了靠,轻声道:“阿娘,我想再听一次你唱的歌。”

    听到这话,柳玉珍先是柔声笑了一下,紧接着宠溺答应下,“好。”

    柳玉珍轻拍着柳希儿,轻声哼唱,像哄睡幼时的柳希儿一样哄着她睡觉。

    舒缓温柔的歌声悠悠飘荡,归肃躺在床榻上,听着这陌生的歌谣,却也在其中安睡。

    有多久没有这样睡过了?

    不记得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熟睡过了。

    在他还是人的时候,他就夙夜难寐,死了,就更不需要睡觉,甚至连合眼都很少,因为往往一闭眼,全是亲友惨死的画面。

    而这一夜,他睡着了,还做了梦。

    一个绯色旖旎的梦。

    “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归肃闻声看向前方,花树下一人细嗅花香,坐在秋千上悠悠荡着。

    她脸上带着嫣然笑意,眸光闪烁,满是期待欣喜地望着自己,同自己说话。

    “陌栀……”他转念又问道:“九希?”

    陌栀“噗嗤”笑了一声,从秋千上下来,一步一步靠近归肃,“你要是愿意,叫我柳希儿都成。”

    “对对,你现在是柳希儿……”归肃默念着,“柳希儿……”

    他正想着这名字,又听到陌栀问道:“我们以后就在这儿好不好?”

    他闻声抬头,张了张嘴,还未回答,便听到有人含笑的声音轻快应下。

    “好啊!”

    这声音有些熟悉,归肃不悦地看向从一边花林里走出来的人,那人穿着一身红,扎眼的很,归肃暗自不屑一句“花里胡哨”,想要上前挡在那人与陌栀之间,却发现自己怎么动都动不了。

    他不禁急了起来,想要喊陌栀,却也喊不出声。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陌栀身边,看着两人言笑晏晏,听着那人的笑声。

    烦!

    气!

    急!

    归肃就这样醒了。

    只是醒了,那梦里的笑声也没有消失。

    归肃匆忙起身,从窗户看向外面,院子里几个人欢声笑语着。

    柳希儿、柳玉珍,还有……

    门忽的被打开,三人齐齐看向归肃。

    柳希儿关切问道:“归公子,你醒了。伤口怎么样?要不要去请大夫?”

    “我……”归肃本想说无事,但看见柳希儿身旁的人,他心中轻哼一声,面上便有了痛苦之色。

    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臂膀,对柳希儿说道:“还是疼痛,怕是昨夜不小心碰到了,可惜了昨天的止痛药,大概是不起作用了,大夫就不用麻烦了,你能帮我再上一次药吗?”

    看他疼痛隐忍的模样不像作假,柳希儿闻言立即放下手里的豆子,转身就要去取药,刚一动作,忽的被人拉住。

    “希儿,他是男子,还是我去吧。”

    希儿

    归肃听的牙根痒痒,他扯出一个笑,故作大方,“希儿姑娘,还没问,这位是?”

    “哦,”柳希儿为两人相互介绍着,“这位是云柳云公子。这位是归肃归公子。”

    “哦?云柳?云公子是村中人吗?”归肃一边走一边问。

    “不是,云公子他……”

    “不是。”柳希儿还没说完就被云柳打断,云柳走近归肃一步,说道:“我来投奔亲戚,碰巧遇到希儿。我赶了一夜路,是希儿心善,为我指路,还给我水喝。”

    “既是投奔亲戚,也问到了路,那不如尽早离去。”归肃看向柳希儿,“希儿姑娘,你刚刚想说什么?”

    话都被云柳说完,柳希儿也没有什么可补充的,只能点点头,“如云公子所说。”

    “是吗?”归肃轻笑一声,看着云柳,“怕是你死皮赖脸追着希儿姑娘才来的吧。”

    “那你呢?”云柳笑道:“我听说你也是昨夜来这暂时歇脚的。”

    “我和你可不一样。”归肃转头看向柳希儿,目光柔和下来,“希儿姑娘,还是要麻烦你给我再上一遍药。”

    他斜眼看向云柳,“有些人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

    柳希儿颔首,转身进了屋子拿药。

    目送着柳希儿进去后,归肃又开始铺弄豆子,他对柳玉珍说道:“伯母,有什么事可以交给我,我可以帮忙,就不用麻烦外人了。”

    “你一个病患就不必逞强了。而且,你不也是外人吗?”云柳轻轻笑道。

    柳玉珍担忧道:“归公子有伤在身,还是身体重要。”

    “其实不打紧的,”归肃笑了笑,“只是要按时上药,以免留有后患。所以,我恐怕还要再多叨扰几日。”

    “归公子于我们有大恩,自然想住多久住多久。”柳玉珍说道。

    “多谢。”归肃又看向云柳,“既已问了路,喝了水,歇了脚,云公子何不早早去见亲友。”

    云柳咧嘴一笑,“劳您费心。”继而换上一副伤痛的表情,“只是这里根本没有我那方亲眷,我被欺骗投奔至此,已是无路可去。”

    “公子有手有脚,怎么会无路可去?我见公子伶牙俐齿,去做个招摇撞骗的骗子都能风生水起。”

    “就算我要行骗,那也要有暂时落脚的地方去置办行头不是。”云柳看向柳玉珍,半是乞求半是撒娇,“伯母,就让我暂且在这住下吧,来日赚了银两,必会加倍偿还。”

    已经有一个男子在这了,难道还有再来一个?她们虽不是死板于世俗束缚的人,但这委实不合适。柳玉珍皱皱眉,犹豫开口:“这……”

    “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归肃说道。

    “哦?”云柳看向归肃,“那你住哪?我这几日委屈委屈和你一起住就是,等你走了我不就有屋子了么?”

    “阿娘。”

    两人这边唇枪舌剑,柳希儿那边拿药拿了许久没出来,直至刚刚忽然喊了一句,这一喊把三人的心思都喊了过去。

    “诶,怎么了?”柳玉珍问道。

    柳希儿从屋子里走出来,脸上神色不佳,“盐罐倒了,大半都不能吃了。”

    柳玉珍瞬间露出可惜悲痛之色,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念叨,“上个月新买的盐,还没吃多少呢,怕是又是耗子作孽。”

    他们进了屋子,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罐子,里面的粗盐粒子大多都撒在了地上,沾着尘土,除此之外,还夹杂着些黑色颗粒。

    柳希儿捡着盐,情绪低落着,一面可惜盐糟蹋了大半,一面又担忧钱财。

    盐不是便宜之物,年前定是要买新的了,可家中本就不宽裕,昨日虽卖了蛋贴补,但那才几个钱。

    而且,她本想今年给柳玉珍做一件新的冬衣的。

    “希儿姑娘。”归肃见柳希儿情绪不高,便上前查看。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破罐和桌上土碗里沾了黑色腌臜的盐粒,那破罐也就巴掌大,就算是满着也不会有多少盐,而土碗里的盐粒已然脏污,更是不能吃了。

    “洗一洗,再晒晒,看看能出多少吧。”柳玉珍叹了口气,将那碗脏了的盐拿了起来,说着就要往柜子里放。

    “伯母。”归肃拦下柳玉珍,“这已经不能吃了。”

    柳玉珍以为归肃是在担忧这些脏盐会给他吃,怕他疑忌担忧,忙解释道:“公子放心,这些不会给你们吃的。”

    归肃见柳玉珍误会,说道:“老鼠污秽,这些盐谁也不能吃。”

    他接过柳玉珍手里的土碗,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环交给柳玉珍,“这就当做是我这段时间借住的费用。”

    “不不不,这怎么行?”柳玉珍摆手拒绝。

    “伯母,您就收下吧。”云柳在一旁劝道,“相信这位公子也是不缺这些东西的,你收下,既能贴补家用,也能让他安心在这住下去。”

    柳玉珍想了想,又看向柳希儿。

    “这个不值多少钱的。”归肃又向柳希儿劝了一句,“不论其他,就当我们相识一场我送你的小物件就是了。”

    柳希儿默了默,“阿娘,收了吧。”她看向归肃,“我给你上药。”说罢转身离开。

    见柳希儿垂首快步离开,归肃将玉环一把塞给柳玉珍,连忙跟上柳希儿。

    屋子内,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让一处显得格外亮,却也格外迷人眼,模糊了视线。

    柳希儿就在那光影之旁,半是虚影半是真实。

    她半低着头,垂着眼,手里拿着伤药,默不作声等着归肃进来。

    归肃将衣物半褪下,露出伤痕,伤口依旧斑驳血迹,有些骇人。

    他感受到柳希儿靠近,感受到她轻柔的给他上药,心下柔软欣喜之时,他听到柳希儿说道:“我会还给你的。”

    归肃转身看向柳希儿,“什么?”

    药还没有涂完,柳希儿换了位置继续给他涂药,涂完药后,她说道:“那块玉。”

    “不用的,”归肃说道:“那是我在此居住的费用。”

    柳希儿望着归肃,直言道:“太贵重了。”

    她还是她,一点都没变。归肃怀念极了眼前人这副直白的模样,不由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柳希儿凝眉,不解问道。

    “只是觉得你这样很好。”

    “这好笑么?”不是在嘲讽质问,而是真切的不解,柳希儿就这样看着归肃,问道。

    “是欢喜。”归肃语气更温柔了些,温柔到连柳希儿这样迟钝的人都感到了其中的温度,像是吃了一口蜜糖,黏糊糊地甜,甜的让她有些发懵。

    “你……”难得的,柳希儿怔住了、失语了。

    “你不必和我计较这些外物的。”归肃笑道:“我觉得我们很有缘分,这是什么都比不过的。”

    柳希儿敛了眼帘,“和我有缘不是好事。”

    她的声音低了许多,像是自语,可归肃不是常人,他还是听到了,他心中一沉,虽不知道柳希儿这一世发生了什么,但按照苍鉴所说,定然是不好过的。

    他满是心疼地看着柳希儿,温声开口,“与你有缘,是万世修来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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