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一段又一段的木头被分成几块,堆积在院子里。

    云柳挥着斧头,正劈着柴,抬头的功夫看见柳希儿往外走,便立即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询问。

    “希儿,你要去哪?”

    “去田里看看。”

    闻言,云柳急忙放下斧子,擦了擦手就要跟随,“我和你一起!”

    “柴不用劈了吗?”

    还没挪步,两人便听到了归肃的声音,齐齐向他看过去。

    归肃从屋子里走出来,说道:“我和希儿姑娘一起就好了。”

    “冬天还早。”云柳不服辩驳道。

    归肃轻颦眉头,作出不解的模样,“难道你要在这住到冬天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当然不会。”归肃没有给云柳说完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所以为表感谢,你不如现在就帮忙把柴火准备好。你任重道远,还是让我陪同希儿姑娘去吧。”

    “我早该知道你不怀好意。”云柳目光幽怨的深深剜了一眼归肃,拿起斧子向地上的木头狠狠一劈,只一下,木头成了两半。

    半个时辰前,柳希儿房中。

    一黑一红,一坐一站。

    “刚醒就乱跑,对得起我对你这么多年的保护吗?”归肃坐在床榻上,似是长兄教训幼弟一般,严苛而又带着关心。

    云柳笑笑,“就是因为睡了太久,所以才出来跑跑,不然骨头都松了。”

    “有道理。”归肃点点头,“那你走吧,别再这停了,快去到处跑跑。”

    “她上天入地的救我,为我付出许多心血,这样的恩情,我应当来偿还。倒是你,不好好守着明林,不怕她记起来生气么?”

    “是么?我也为救你出了不少力,你怎么不报答我的恩情?至于明林,有苍鉴在,那里好极了。”

    “所以你一定要在这里恬不知耻的留下了?”

    “彼此彼此。”归肃皮笑肉不笑,“只不过我是在这养伤,你呢?你在这白吃白住吗?”

    云柳被噎了一口,“我又不是废物。”

    “好,那你出去把柴劈了吧。”

    “大热天劈什么柴?”

    “烧火做饭,柴火什么时候用不到?况且就算现在用不到,过段时间天冷了一定需要很多柴火,做个深谋远虑、目光长远的人不好吗?”

    “你有这么好心?”云柳狐疑地看着归肃。

    归肃撇撇嘴,摇摇头,一脸不情愿,“要不是我拿伤口做借口留下,我早就去劈柴了,我想眼里有活总不会错。”

    “那我就相信你一次。”

    归肃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是我救了你。而且我们都是她的好友,本就应该相互信任,好好相处。”

    “人本就是不可信的。”云柳咬咬牙,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人也有好坏之分。”归肃笑得更甚,“何况我现在是鬼。”

    云柳白了一眼归肃,“懒得争论。”

    现在想来,归肃那坏笑都挂在面上了,自己竟然都看不出他笑里藏刀!

    云柳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目送着归肃和柳希儿一起出去,而自己独自在这劈柴火。

    六月的午后让人闷得发慌,路上却是有不少人。

    归肃不明原因,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前日下了一场大雨,昨日去松了土,今日应当都是去看庄稼情况的。”

    “也就是说昨日也有这么多人?”归肃不免感叹,“这四季农忙真是不容易。”

    “生存于世,各有不易。”

    柳希儿话音刚落,归肃感到柳希儿往后退了一步,他不解回头看去,见柳希儿让了一条路出来。

    “希儿姑娘?”他又往前看去,一行人往这边走,他明了了,原来柳希儿是想让路,可她本就站在路边那侧,要让路也该是自己让路啊。

    归肃想不通,但也只好同柳希儿一起暂停了脚步,几乎是站在路边上,等着那些人过去。

    牛车载着人慢慢前行,车上的人注意到有人避让,下意识地点头示意打招呼,又见归肃穿的不简单,器宇不凡,就多看了几眼,这目光多停留了会儿,便看见了刚刚被归肃挡住的柳希儿。

    一瞬间,众人都转变了神色。

    归肃自然没有放过这显而易见的改变,那是嫌弃、厌恶。

    他心中升起不快,向一旁移了一步,挡在了柳希儿的身前,挡住了目光。

    那群人也已别过头去,催促着老牛快些走。

    “多谢。”柳希儿说道。

    “你……”归肃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不知道过去的十六年她经历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话就会无意伤到她的心。

    柳希儿面色平静,似是这一夜半日的相处下生出的亲近瞬间消失,她又有了那生人勿进的疏离来,她淡淡开口,“我没事,走吧。”

    “希儿。”归肃喊道。

    柳希儿脚步一顿,看向归肃,一面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换了称呼,一面又在等他要说什么。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称呼而已,公子不必在意。”

    归肃轻轻一笑,“那你以后也不必‘公子公子’的叫我了,就叫我的名字吧,归肃。”

    “归……”柳希儿下意识跟随开口,反应过来后恢复面上平淡,“我们走吧。”

    柳希儿就这样转身继续向前,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归肃担忧的眼神。

    一路上归肃问了许多农事,知道了作物播种的节气,知道了庄稼生长的需求,知道了收获和储存。

    “那今日早上的豆子,是往年的吗?”

    “去年的,今天天好拿出来晒一晒。”

    “原来如此。”归肃笑道:“那今年入秋收豆子,我可以帮忙。”

    柳希儿怔了一瞬,“公子……”

    “希儿,”归肃少有的打断了柳希儿的话,“叫我归肃就好。”

    柳希儿垂眸,“你不是要寻人吗?”

    “这个啊,是在寻人,也是在寻求一个安稳之处,那人让我心生安稳,让我想要就那样守着陪伴。”归肃顿了顿,柔下声来,“说到底,是从心而寻。而如今,我的心告诉我,我要在这里留下。”

    又怕柳希儿多想,归肃补充一句,“我瞧着你家附近有破屋空地,来日得闲,我将它买下来,建屋开垦,你不必担心的。”

    “那……你寻的那个人,他没有在等你吗?你在这留下,他怎么办?”

    归肃释然一笑,“她会明白的。”

    柳希儿默了,不再说话。

    归肃望了望周围的田地,不远处有许多人,近处却只有他们两人,两人走了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他约莫到了地方,便说道:“这田地分配虽是随意,但怎么会如此不便,距离甚远。”

    感觉到身旁人的情绪更低落了些,归肃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微微皱眉,望向柳希儿,“我……”

    “其实你一直想问吧。”柳希儿停下脚步,“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避之不及,想知道我是否有不详隐疾,想知道我是否招致灾祸。”

    一路上来来往往遇到不少人,最初那黄牛车上的鄙夷都算不上什么了,因为后面还有吐唾沫的,还有怒骂晦气的。

    归肃有几次想要上前质问,都被柳希儿拦下。

    她不说,他便不问。

    “你在担心这个么?”归肃温声道:“不是的。希儿,我是想问,但我是想问你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想知道你是否安稳快乐,想知道我能如何帮你。”

    大抵是没想到归肃会这样说,柳希儿抬头凝望着归肃,久久不言。

    “可我又见你坚毅不自苦。我心疼你的心伤,又敬佩你的自洽自处,我不敢冒然询问是怕引起你本不该有的困苦。”

    归肃顿了顿,声音坚定温柔,“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但若你内心憋屈烦闷,打也好骂也好,你不必担忧其他,我都会接受。”

    柳希儿怔怔望着归肃,再开口时已带着湿润,“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跟随内心,我想对你好,便对你好,无需缘由。而且,你值得世间最好。”

    自小受尽白眼欺辱,柳希儿不相信有人会对自己无缘无故的好,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沉沦其中,哪怕是谎言骗局,可这一刻的安慰,她得到了。

    挣扎许久,她轻轻笑着,“谢谢你。”

    她望向不远处杂草丛生的山坡,那些杂草前日她清理过一些,一场雨过去,两日的时间又生了这么多。

    大概死尸作养料,会长得更疯狂。

    “那就是弃婴塔。”柳希儿说道:“阿娘就是在那里捡到我的。”

    归肃愣住了,他想过她这一世会如何不顺,却没想到出身便这样苦痛。

    “其实我是幸运的,弃婴塔里死婴无数,这么多年来,唯独我活了下来。”

    她回头看着归肃,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归肃看着她,却满目疼惜,眼前的柳希儿,是失忆的陌栀,却比陌栀更瘦弱。陌栀的眼中常有悲悯宽容,而柳希儿的眼中却是对世事的淡泊,她的悲情愁苦,藏在无人角落。

    陌栀是花,是树,是神。

    柳希儿是风,是蝶,是人。

    但她们都是一样的,归肃过去总怕陌栀承担太重,会瞬间消散,此刻她又怕柳希儿承受太苦,会随风破碎。

    他怕花落树枯神陨,也怕风停蝶碎人伤。

    十六年里,他断断续续从苍鉴那听过许多九希的故事,那与他在古籍里看到的战神不同。

    那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九希,不得已成了没有情丝的战神。

    她不该承受这些的。

    九希、陌栀、柳希儿,无论是谁,都不该承受。

    没有一个人的降生是为了迎接悲苦牺牲,没有一个人的一生是要释然接受被安排的命运,没有一个人,注定是要无言等待命定的死亡来临。

    他默默听着,听着过往。

    十七年前,一个身穿新娘喜服的女子逃到了清水沟。

    她来自临城,被父母卖给了六十多岁的员外做妾,新婚那夜,她用身上全部的首饰引诱员外府上那疯了的小妾大闹了一场,趁乱跑了出来,跑到清水沟,被来祭奠外孙女的吴氏吴金玉救了回去。

    这逃跑的新娘,就是柳玉珍。

    吴氏丈夫早亡,身边只有一女,疼爱无比。两年前,吴氏的女儿因难产而亡,唯一留下的血脉因为是女婴被负心汉扔到了弃婴塔。

    吴金玉哭闹不停,被狠毒的女婿锁在了家中。

    好在,不到月余,那恶人坠河溺亡,她才重获自由。

    只是原本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了她一个。直到她救下了柳玉珍,此后,两人便相依为伴。

    村中人都知道弃婴塔,对其极为嫌弃,分配田地之时更是对周边田地避让,而吴氏与柳氏对弃婴塔感情不同,便主动接下了周边的田地,虽然路遥,却便宜。

    一年后,也是一场大雨,只是那是春雨,雨水让人心旷神怡,对未来充满期望。

    柳玉珍背着竹篓往回赶,她刚挖了一批野菜,又能吃上两天,雨水过后过几天又会有新的,又能吃几天。

    想到这她不免欢喜,雨下个不停,她穿着蓑衣,在雨中走得欢快。

    直到她听到了一声啼哭。

    她本以为是错觉,直到又听见了那哭声,这一次哭声不绝,她顺着声音看向了弃婴塔。

    换做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可偏偏是柳玉珍,刚好是柳玉珍。

    她和吴金玉都是不惧怕这里的,清明中元她们还会来祭奠,平常也会时不时来清扫。

    踏着石头,柳玉珍从弃婴的洞口往里面望,破烂的布料、错杂的骨头、恶心的臭味。

    眼前的可怖和难闻的味道都没有让柳玉珍退却,因为她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孩子,赤裸着身体,躺在了死婴堆里。

    雨下得越来越大,附近也没有人,柳玉珍急了,她四处张望,在附近找到一个破损的铁锹。

    那铁锹从中间裂了一个大缝,连接处也不结实,但是柳玉珍没有别的办法,她看着那已经身体发青,哭声减弱的婴孩,脱下外衫将铁锹缠了一圈又一圈,小心的从洞口送进去。

    铁锹的长度不足,柳玉珍便站在石头上努力向前探身子,小心地将孩子铲了起来,她舒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平起铁锹小心地往外拉。

    到了洞口的时候,她忙伸手去够,也顾不上别的,一心想要抱住孩子,孩子她抱住了,却脚下一滑,从石头上掉了下来,落地那一瞬,她还紧紧抱着婴孩,护着婴孩。

    这个时候孩子已经哭不出声了,更别说挣扎,她试探着趴在孩子胸前,心跳微弱,但好歹是活着的,她立即站起来,也不管刚刚掉出来的地菜了,一股劲的往家跑。

    “吴姨!”柳玉珍匆匆忙忙进门,喊着吴氏。

    吴金玉听出了柳玉珍的着急,从屋子里出来,“玉珍,怎么了?”她看见了柳玉珍怀里的孩子,惊道:“这是哪来的孩子?”

    “我从弃婴塔里捞出来的。”柳玉珍急道:“吴姨,孩子冻得不轻,应该也饿了,麻烦您去烧点热水,我去请吴大夫。”

    吴大夫是清水沟的大夫,也是吴金玉的表亲。

    从前关系还好,但自从吴氏和弃婴塔有了牵扯后,两家便很少来往了。而吴氏也瞧不上吴大夫一家,鄙夷他身为医者,却信鬼怪的说法。

    要是以往有什么病症,她肯定是宁愿捱着也不找吴大夫,但这会儿她却是十分同意柳玉珍的话,一边忙着给婴孩裹被子,一边嘱咐:“路上小心点。”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折腾,婴孩的脉搏逐渐平稳,心跳也渐渐有力,身上的青色开始消退,三个人才安心许多。

    “还没问,这孩子是哪来的?”吴大夫收拾着药箱问道。

    吴金玉冷哼一声,“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不会想知道……”吴大夫嘟囔着,忽然,他惊道:“这孩子、这孩子不会是弃婴塔……”

    “就是从那带回来的。”吴金玉哼了一声,说完就把吴大夫往外赶。

    “哎呀姐!”吴大夫急道:“弃婴塔、”他指了指外面,“弃婴塔那样的地方怎么能往回捡孩子!到那的怎么能活着!”

    他胡乱说着喊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院子墙头有一人趴在上面看热闹。

    柳玉珍发现了邻居偷听,忙拽了拽吴金玉的衣角,指了指墙头。

    吴金玉气呼呼地骂了回去,“下着雨都挡不住你看热闹,滚你家去!”

    那人被骂吃了瘪,缩了回去,不见了踪影。

    “你给我进来!”吴金玉拉着吴大夫进了屋。

    “你撒手!哎呀你撒手!”吴大夫甩开袖子,“大家亲戚一场,我劝你一句,这孩子从哪来送哪去吧!”

    “吴金贵!”吴金玉喝道:“亏你还是个大夫,你听听你说的什么屁话!”

    吴金玉拽着吴金贵的耳朵让他看榻上的孩子,“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孩子活生生的在这!你看看,是不是好好的!”

    几个人的吵闹将孩子吵醒,她睁着眼睛看着几个人,咿咿呀呀几声。

    吴金贵见此也于心不忍,平静下来,但还是不忘嘟囔两句,“那地方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吴氏正要骂,吴金贵又接着说道:“这孩子可怜,也走运。你们要收养她吗?”

    “扔到那种地方,家里人肯定是不会要她了。”吴金玉见柳玉珍对孩子也亲近,便说道:“有缘分,就养着吧,你觉得呢,玉珍?”

    柳玉珍宠溺地看着孩子,手上忍不住逗弄着,她柔声应着:“好。”

    “那起个名吧,起个好点的,冲冲晦气。”吴金贵还是计较,“索性就叫喜,我就不信这么喜庆的名字压不住晦气!”

    吴金玉“呸”了一声,“就不能如你的愿!”

    “姐,你跟我计较什么啊!”吴金贵急了起来。

    “就叫希,”柳玉珍忽然开口道:“希望的希。”

    她见婴孩冲她伸手,她便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柔声道:“叫希儿好不好?”

    婴孩忽然笑了起来,望着柳玉珍。

    “好,好!就叫希儿,柳希儿!”吴金玉逗弄着婴孩,“希儿、希儿……”

    两年后,吴金玉染病去世,留下柳玉珍和柳希儿两人。

    又一年,吴金贵在采药时坠崖身亡。

    此后关于柳希儿的身世便流传开,邻居也搬走离开,自那时起,柳氏母女彻底的被清水沟的人孤立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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