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立长立贤
约定的日子到了，王若弗带着家里的姑娘们亲自送孔嬷嬷上车，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墨兰对盛纮争取了两次，她们三个便又回到庄学究的课堂上。
日子似乎又恢复到孔嬷嬷来前的样子，可少女们都知道不一样了。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正在远去，婚姻的压力已经如乌云般压住了她们头顶的天空……
会试越来越近，庄学究开始在课堂上让学生们探讨时政，切入点是‘立嫡长乎？立贤能乎？孰佳’，让人不由联想起近日京城最热门的话题：邕王、兖王立储之争！
老圣人子嗣缘薄，几个皇子都早夭，眼下需要过继一个宗室子弟立为太子。呼声最高的莫过于年长、子嗣众多的邕王和年纪稍小半岁、颇有贤名的兖王。
“谁先来说说？”庄学究环视一周。
无人应答。
奇怪了，长柏谨慎持重，不开口是常理，可长枫素性跳脱，怎么也一反常态地缄默了？
“长枫，你来说。”
受到先生点名的长枫支支吾吾，在庄学究的再三逼问下才说出心底的想法，“为国家社稷计，应该立一位贤明的太子，比如兖王。”
最后四个字好像蚊子嗡嗡，在座都没听清，但前面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立刻便引起盛府嫡长派长柏、如兰的反对，这自然在庄学究意料之中。
两方分别举出秦太子扶苏、汉武帝、西晋惠帝等典故相互驳斥，在这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讨论之中。
几乎。
齐衡爱好平和，又是家中独子，一时没参与到话题中。
还有就是明兰，用“我只是个小女子，没想过”、“家中主君才需要决策”、“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婉拒三连，拒绝到连如兰都看不下去了，“先生让你说就说，难道谁还会把你的话泄露出去不成？”
“那我先问顾二叔、小公爷一个问题：二位都是嫡子，倘若有位极有才干的庶出兄弟，是否愿意让他继承爵位？”
顾廷烨朗声道，“有何不可？我三弟若有才能，我也甘愿让贤！”
齐衡顿了一下，皱起眉头“可顾三郎也是嫡子，怎么好视作等闲庶出？”
“元若此言差矣，”庄学究捋着胡须道，“所谓立嫡长，当诸子皆为嫡子时，最名正言顺的是第一子，余者亦称庶支，以区别嫡长子。”
“是，学生受教了，”齐衡没有过多纠结这个，而是继续说下去，“我倒以为，如今天下间多少兄弟阋墙，追根究底都是庶子轻狂，仗着有功名在身，便生出痴心妄想，须知身份高低贵贱早有定数，不可僭越，嫡子就该贵于庶子，爵位也应该给嫡子继承。”
墨兰面上浮起冷笑，不容僭越？那本朝国号还应是唐，不，该是隋才是。
或许隋都不够还要往回倒！
高低贵贱不能变？那还考什么科举？贵人的血脉才是贵人，那祖祖辈辈种地的盛家就出不了探花、进士，可事实恰恰相反！
“只是元若你可考虑过，有才之人必心性高傲，又岂能长久屈居人下？”顾廷烨似有所感，向墨兰的方向望了望，屏风上只有个淡淡的影子，只是似乎她发间的步摇在剧烈晃动？
明兰最后总结，“没有定论便是定论，庶子若是贤德，便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毁灭家族，反过来说，嫡子能约束……大丈夫当忠君爱国，不如做个纯臣，何必无谓争执？”
争得最厉害的齐衡和顾廷烨都停下来了，各自思索。
“六姑娘小小年纪能说出纯臣论，已经不容易了，”庄学究顿了顿，捋着胡须，“不过，我看四姑娘有忧愤之色，可是不同意啊？”
“不敢，丈夫胸怀天下，以家国昌盛、黎民安居乐业为己任，自然是对的。”
“那四妹妹为何？”顾廷烨一双利眼犹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屏风。
“只是，庄学究问‘立嫡长乎？立贤能乎？孰佳’，而六妹妹答‘不如做个纯臣，何必无谓争执？’是否有答非所问之嫌，此其一，”墨兰继续道，“其二是，‘无谓争执’也有失偏颇，我倒认为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从古至今，‘立长立贤’一直伴随着朝代更替，与其说是争论，我更愿意用矛盾来称呼这个议题，争论可能只是意气之争，输赢不重要，可矛盾却是客观存在、无法回避的，甚至对王朝稳固举足轻重，为何不能论？六妹妹难道以为不论，问题就不存在了？视而不见、逃避论辩，就没有‘立长立贤’的矛盾了？”
说到最后，墨兰声若洪钟。
齐衡还从未见过女子这般酷烈的情态，很不舒服，“四姑娘只顾说六妹妹的错漏，可说来说去，不也没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吗？”
“那还不是你打断我妹妹，”长枫说了句。
顾廷烨这波站长枫，“元若，你别急，往下听啊。”
“二叔，怎么连你也？”
“我是真觉得四妹妹说的不无道理，再说了，以她的性格，你越不让她说，她越要说，不如听完她的意思，你再讨论嘛。”
齐衡没声了。
墨兰扫了一眼屏风，倒是对顾廷烨刮目相看。
“那我接着说，讨论‘立长立贤’的目的是为了定下谁为天下之主，维护‘立长’的，大多都是‘长’，自来享有嫡长的一切优先与特权，非再投生一世作庶子，否则理解不了庶支的苦，可‘立贤’的呢？除了庶的想要‘立贤’，譬如有个老百姓叫他选君，他会怎么选？”
“越说越糊涂了！布衣何等卑贱，岂可论天下大事！”齐衡动真火了。
“那‘民贵君轻’何解？民心向背何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解？帝王将相可以生杀予夺，贩夫走卒便不可以心怀天下了吗？”
“一派胡言，庄学究……”
庄学究竖起手，“四姑娘，不要被引偏了，我们今日只论‘立长立贤’。”
“是，”墨兰饮一口茶，将浮躁之气压下，“我再说一次，讨论‘立长立贤’的目的是为了定下谁为天下之主，而我的观点是‘立贤’，不过不是‘长贤’之辩里的‘贤’，既然论天下，就应有天下英杰中的‘贤’。若‘长贤’之‘贤’贤于天下之‘贤’，立‘长贤’之‘贤’，若天下之‘贤’贤于‘长贤’之‘贤’，立天下之‘贤’。其实‘立长立贤’不过是拘于庙堂的矛盾，放眼四海，遍观古今，天下之主又何尝是礼教名分可以圈定的？除非将所有史书焚去，否则自不必我一一列举。”
课堂上为之一静，连庄学究都一脸沉重地看向墨兰。
如兰小声嘀咕道，“什么绕口令啊，说什么呢？”
“你这话，是要反。”
一道娇柔软糯的声音传来，明兰惊惧到颤抖。
其实在座不心惊的又有几人？墨兰一小小女子，竟有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六妹妹说哪里的话，当今陛下英明天成，邕王、兖王亦乃人中龙凤，如何一定比不过草莽英雄呢？”墨兰笑了，丝毫没有被她扣的大帽子吓到。
长柏竟是最先反应过来附和的，“陛下圣明仁爱，邕王、兖王人中龙凤，皆是世间难得的贤人，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之臣，有此贤君贤人，真乃天下之幸，我盛家更沐恩泽！”
众人皆喏喏应是。
庄学究亦道，“京城中处处论‘立长立贤’，我们今日也不过如此，且碍于内眷不通政务，只举些历史上的人物作论，大家各执己见，并未达成一致，且‘立长立贤’乃陛下、阁臣的忧虑，非我等可以定论，所以说过便要忘掉，还有谁没听明白？”
“谨遵学究教导。”
长柏思虑再三，未将今日的话告诉盛纮。
而长枫思虑再三，将前几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墨兰。
多年后，无人知道在芝麻小的五品官员后院中曾有过这样一番谈话。正如此时，亦无人能料到命运的车轮正悄然转动，生而卑贱的庶出之女也有贵不可言的一天。
墨兰对盛纮争取了两次，她们三个便又回到庄学究的课堂上。
日子似乎又恢复到孔嬷嬷来前的样子，可少女们都知道不一样了。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正在远去，婚姻的压力已经如乌云般压住了她们头顶的天空……
会试越来越近，庄学究开始在课堂上让学生们探讨时政，切入点是‘立嫡长乎？立贤能乎？孰佳’，让人不由联想起近日京城最热门的话题：邕王、兖王立储之争！
老圣人子嗣缘薄，几个皇子都早夭，眼下需要过继一个宗室子弟立为太子。呼声最高的莫过于年长、子嗣众多的邕王和年纪稍小半岁、颇有贤名的兖王。
“谁先来说说？”庄学究环视一周。
无人应答。
奇怪了，长柏谨慎持重，不开口是常理，可长枫素性跳脱，怎么也一反常态地缄默了？
“长枫，你来说。”
受到先生点名的长枫支支吾吾，在庄学究的再三逼问下才说出心底的想法，“为国家社稷计，应该立一位贤明的太子，比如兖王。”
最后四个字好像蚊子嗡嗡，在座都没听清，但前面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立刻便引起盛府嫡长派长柏、如兰的反对，这自然在庄学究意料之中。
两方分别举出秦太子扶苏、汉武帝、西晋惠帝等典故相互驳斥，在这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讨论之中。
几乎。
齐衡爱好平和，又是家中独子，一时没参与到话题中。
还有就是明兰，用“我只是个小女子，没想过”、“家中主君才需要决策”、“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婉拒三连，拒绝到连如兰都看不下去了，“先生让你说就说，难道谁还会把你的话泄露出去不成？”
“那我先问顾二叔、小公爷一个问题：二位都是嫡子，倘若有位极有才干的庶出兄弟，是否愿意让他继承爵位？”
顾廷烨朗声道，“有何不可？我三弟若有才能，我也甘愿让贤！”
齐衡顿了一下，皱起眉头“可顾三郎也是嫡子，怎么好视作等闲庶出？”
“元若此言差矣，”庄学究捋着胡须道，“所谓立嫡长，当诸子皆为嫡子时，最名正言顺的是第一子，余者亦称庶支，以区别嫡长子。”
“是，学生受教了，”齐衡没有过多纠结这个，而是继续说下去，“我倒以为，如今天下间多少兄弟阋墙，追根究底都是庶子轻狂，仗着有功名在身，便生出痴心妄想，须知身份高低贵贱早有定数，不可僭越，嫡子就该贵于庶子，爵位也应该给嫡子继承。”
墨兰面上浮起冷笑，不容僭越？那本朝国号还应是唐，不，该是隋才是。
或许隋都不够还要往回倒！
高低贵贱不能变？那还考什么科举？贵人的血脉才是贵人，那祖祖辈辈种地的盛家就出不了探花、进士，可事实恰恰相反！
“只是元若你可考虑过，有才之人必心性高傲，又岂能长久屈居人下？”顾廷烨似有所感，向墨兰的方向望了望，屏风上只有个淡淡的影子，只是似乎她发间的步摇在剧烈晃动？
明兰最后总结，“没有定论便是定论，庶子若是贤德，便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毁灭家族，反过来说，嫡子能约束……大丈夫当忠君爱国，不如做个纯臣，何必无谓争执？”
争得最厉害的齐衡和顾廷烨都停下来了，各自思索。
“六姑娘小小年纪能说出纯臣论，已经不容易了，”庄学究顿了顿，捋着胡须，“不过，我看四姑娘有忧愤之色，可是不同意啊？”
“不敢，丈夫胸怀天下，以家国昌盛、黎民安居乐业为己任，自然是对的。”
“那四妹妹为何？”顾廷烨一双利眼犹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屏风。
“只是，庄学究问‘立嫡长乎？立贤能乎？孰佳’，而六妹妹答‘不如做个纯臣，何必无谓争执？’是否有答非所问之嫌，此其一，”墨兰继续道，“其二是，‘无谓争执’也有失偏颇，我倒认为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从古至今，‘立长立贤’一直伴随着朝代更替，与其说是争论，我更愿意用矛盾来称呼这个议题，争论可能只是意气之争，输赢不重要，可矛盾却是客观存在、无法回避的，甚至对王朝稳固举足轻重，为何不能论？六妹妹难道以为不论，问题就不存在了？视而不见、逃避论辩，就没有‘立长立贤’的矛盾了？”
说到最后，墨兰声若洪钟。
齐衡还从未见过女子这般酷烈的情态，很不舒服，“四姑娘只顾说六妹妹的错漏，可说来说去，不也没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吗？”
“那还不是你打断我妹妹，”长枫说了句。
顾廷烨这波站长枫，“元若，你别急，往下听啊。”
“二叔，怎么连你也？”
“我是真觉得四妹妹说的不无道理，再说了，以她的性格，你越不让她说，她越要说，不如听完她的意思，你再讨论嘛。”
齐衡没声了。
墨兰扫了一眼屏风，倒是对顾廷烨刮目相看。
“那我接着说，讨论‘立长立贤’的目的是为了定下谁为天下之主，维护‘立长’的，大多都是‘长’，自来享有嫡长的一切优先与特权，非再投生一世作庶子，否则理解不了庶支的苦，可‘立贤’的呢？除了庶的想要‘立贤’，譬如有个老百姓叫他选君，他会怎么选？”
“越说越糊涂了！布衣何等卑贱，岂可论天下大事！”齐衡动真火了。
“那‘民贵君轻’何解？民心向背何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解？帝王将相可以生杀予夺，贩夫走卒便不可以心怀天下了吗？”
“一派胡言，庄学究……”
庄学究竖起手，“四姑娘，不要被引偏了，我们今日只论‘立长立贤’。”
“是，”墨兰饮一口茶，将浮躁之气压下，“我再说一次，讨论‘立长立贤’的目的是为了定下谁为天下之主，而我的观点是‘立贤’，不过不是‘长贤’之辩里的‘贤’，既然论天下，就应有天下英杰中的‘贤’。若‘长贤’之‘贤’贤于天下之‘贤’，立‘长贤’之‘贤’，若天下之‘贤’贤于‘长贤’之‘贤’，立天下之‘贤’。其实‘立长立贤’不过是拘于庙堂的矛盾，放眼四海，遍观古今，天下之主又何尝是礼教名分可以圈定的？除非将所有史书焚去，否则自不必我一一列举。”
课堂上为之一静，连庄学究都一脸沉重地看向墨兰。
如兰小声嘀咕道，“什么绕口令啊，说什么呢？”
“你这话，是要反。”
一道娇柔软糯的声音传来，明兰惊惧到颤抖。
其实在座不心惊的又有几人？墨兰一小小女子，竟有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六妹妹说哪里的话，当今陛下英明天成，邕王、兖王亦乃人中龙凤，如何一定比不过草莽英雄呢？”墨兰笑了，丝毫没有被她扣的大帽子吓到。
长柏竟是最先反应过来附和的，“陛下圣明仁爱，邕王、兖王人中龙凤，皆是世间难得的贤人，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之臣，有此贤君贤人，真乃天下之幸，我盛家更沐恩泽！”
众人皆喏喏应是。
庄学究亦道，“京城中处处论‘立长立贤’，我们今日也不过如此，且碍于内眷不通政务，只举些历史上的人物作论，大家各执己见，并未达成一致，且‘立长立贤’乃陛下、阁臣的忧虑，非我等可以定论，所以说过便要忘掉，还有谁没听明白？”
“谨遵学究教导。”
长柏思虑再三，未将今日的话告诉盛纮。
而长枫思虑再三，将前几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墨兰。
多年后，无人知道在芝麻小的五品官员后院中曾有过这样一番谈话。正如此时，亦无人能料到命运的车轮正悄然转动，生而卑贱的庶出之女也有贵不可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