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宁?”

    慵懒婉转的女声从房中传来,隔着层薄木板听得她心颤,“您好,我是书君的同学,杜令颐。”

    她从腕上取下翡翠镯子,另拿一方手帕包起,在对方准备不耐地打发她时适当插道,“家父杜伯仁备下些许薄礼,命我谢过书君家中长辈,故特来拜访。”

    话音刚落,原先不耐的“啧”转为笑语,传入令颐耳中。

    “你这姑娘,来看书君还带什么礼啊?多少见外!”

    门后的女人打开房门,她年纪不大,深紫色绸缎旗袍外面套着西洋皮袄,出锋已经不好,瞧着是多年来压箱底放着的。

    陈家嫂子睨着眼上下打量着门口的人,她是实打实的旧式女子,从前家里还算阔的时候她也概不管事,是那种依着丈夫的原话“只管同各家太太们搓麻将,做头发”便万事大吉的性子。

    她只知道小姑念的是申沪城里顶有名的中学,却不曾想与杜伯仁的女儿是同窗。

    杜家,便是她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也晓得有多富。

    常闻杜家的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长子继业,次子留洋。

    倒是少听起别人说过杜家小姐。

    陈家嫂子这点疑虑很快被对方递过来的翡翠镯子打消,手帕下的镂空纹翠图案若隐若现,玉质细腻,色泽均匀,她接过后将门又往外推开些许,容得对方进房。

    “嫂子”,杜令颐试探着提高音量,“书君呢,怎的不见她人?”

    女人低头摩挲着手镯,开口道,“书君身体不适已多日,怕过了病气给你。"

    这就是不让见的意思。

    “自留洋后,我与书君多年未见”,杜令颐抓着她的手臂,“嫂子,隔着房门说说话也行。”

    那女人有些为难,不动声色挣开,“令颐,真不是嫂子不愿意。书君如今怕是病得连床都起不来,哪还有同你说话的力气?你们也聊不尽兴呀!等过了十五号,你们再好好叙叙旧,你看如何?”

    杜令颐没理,手渐渐往上攀去,“嫂子,你看我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回去也不好同我父兄交代啊!”

    陈家嫂子却笑起来,“怎么白来?等会儿书君哥哥带饭菜回来,我们一同吃饭…”

    她的声音忽然静下来,脖颈处闪着一道银色冷光。

    冰凉的匕首横在她的脉搏上,寒意森森。

    “书君在哪?”,杜令颐的声音冰冷,匕首又往前抵了几分。

    陈家嫂子哪见过这阵仗,声音颤抖,“你…你这样,还有王法吗?”

    身后的少女冷笑道,“皇帝都没了,你还和我讲王法?说!”

    “在…在顶上的阁楼里”,女人声音颤抖,“我,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别杀我。”

    杜令颐压制住她,两人一齐往阁楼走。

    阁楼估计是久无人居,木质台阶上布着层厚厚的灰,脚乍踩上去就扬起大把的尘,令人喉咙发痒。

    陈家嫂子拿着钥匙,颤颤巍巍地推开木门。

    里面陈设极其简陋,又不透光,房间里呈现出压抑的黑暗,狭窄的小床上躺着人,呼吸轻微。

    “书君?”,杜令颐试探道。

    床上的人听见她的声音,惊诧地扶着床头坐起来,带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话未出口先喘气,“令颐,你…咳咳,你回来了。”

    杜令颐这才看清她,面容比之从前要更清瘦几分,手上被婴儿腕粗的铁链子困住,一直延伸到床头处,南方的倒春寒冷得很,书君却穿的依旧是洗得发白的南洋公学的轻薄校服。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你们拿拴狗的铁链子拴她?”

    杜令颐难以想象,十二年前的陈书君怀抱着一腔热忱,受新文化影响立志要成为未来女子中学的教师,发誓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被封建压迫的妇女,让她们拥有受教育的权利。

    如今却像牲畜一样被拿着铁链困在不见光的阁楼里,结局竟然是要被送到不认识的一名军官的床上。

    多么讽刺的现实,多么荒谬的结论。

    他们把一个鲜活的灵魂,送进深不见底的地狱。

    心中越发愤恨,杜令颐将匕首又往前狠狠抵上几分,只恨不能真的杀了面前人。

    但她明白,陈嫂子从来都不是幕后主使,她也不过是一枚拥有悲惨命运的爪牙,棋子,弃子。

    陈为君能为利益放弃亲妹妹,未必就不能为更大的利益放弃妻子,她们从来不被看为独立的人格,而只是利益的附庸。

    她深觉命运对女性的压迫和残酷。

    不等杜令颐开口,靠在床头的人先出声,那是流畅的英文。

    陈书君从来接受新式教育,她学的是自由、平等、解放,她用所受的教育给满是沉疴的旧世界一个挑衅。

    她在问她,“今天外面出太阳了吗?”

    杜令颐回以英文。

    “今天阳光很好。”

    她们开始用英文交流,以防止被陈嫂子知晓计划。

    捆住书君的锁的钥匙由陈为君贴身携带,清早出门,马上要回来吃午饭,根本不给杜令颐可乘之机。

    “他快回来了”,陈书君对她说,“你抓紧时间走。”

    杜令颐最后叮嘱,“你只管放心,书君,告诉我,你想去哪?”

    “自由的地方”,陈书君说。

    自由、平等、解放,教科书里的天堂。

    杜令颐懂她。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陈书君看着杜令颐举着匕首退出门内,她没有关门,外面灿烂的阳光虽然没有直接带着温暖普照在她的身上,也留下了几分珍贵又不可忽视的光亮。

    照在满是尘土、黑暗、和破碎的阁楼里。

    -

    伐军入申,人人自危。

    杜令颐从书君家里走出来时,正碰上保卫队压着那摊主往这边走,他老婆在边上被挡着。

    保卫队职能类似警署,是过去孙城凤统治下的产物,衣着极好辨认,大多是深黄的中山装改制。

    “蓄意抹黑!”,领头的振振有词,“赵参座也是你能诋毁的?”

    摊主的黑色褂衣上还沾着做包子时的粉,显得整个人凌乱。

    “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摊主跪在地上,眼泪往下掉,“大人,你开开恩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了你让他们怎么办啊。”

    边上他老婆的哭声也愈发大起来,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末朝早亡了,哪里还有大人”,那人撇嘴道,单手把摊主从地上拉起来,“我又没要枪毙你,只是抓你进去蹲几天狱,那些话要是真让伐军听见,才是真要砍你的头!”

    拦着周边百姓的保卫队员们似于心不忍,窃窃私语道:“他也可怜。”

    “你还可怜别人?”站在他旁边的同事感慨道,“今天不抓他跟伐军邀功,明天他们把保卫队裁撤掉,老婆孩子没饭吃的时候,我看谁可怜你。”

    那摊主和他老婆隔着人群相望,拿袖子擦完泪后吩咐道,“孩他娘,这几天的摊你顾着点。家里快没粮食了,我在枕头里藏了一块多点,你拿出来给孩子吃顿好的吧。”

    他老婆点头,只说知道。

    “行了行了”,领头的把夫妻两个拉开,“过两天就能见。”

    杜令颐站在边上围观全程,沉默良久。

    她五年前离开申沪赴美留学,那时候文化运动的余韵尤在,社会风气为之一开。

    却不想割据四起,复辟事变,偌大华夏如刀俎歹割鱼肉之势愈演愈烈,殊知共和之象所在何处?

    思索之际,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学姐?”

    杜令颐顺着声音望过去,少年一袭黑色的校服,气质温润,在人群里异常显眼。

    这是自己父亲资助的学生,也是她在南洋公学的学弟,张书仰。

    杜令颐对他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张书仰要比她小两岁,成绩优异,经常亦步亦趋地跟着公学里最博学的许先生,还喜欢来高年级的教室旁听,被点到名字时也是与现在如出一辙的腼腆表情。

    “观之?”,杜令颐唤他的字,正要开口问他近况,忽而被远处传来的躁动吸引。

    那是群与张书仰穿着同样衣服的申大学生,手里还捧着书就上去与保卫队理论。

    他们把保卫队的人辩驳得面红耳赤,命他们解开捆绑摊主的镣铐,高谈阔论,俨然是随时随地准备展开一场演说。

    “张书仰!”,他们回头喊身边少年的名字,提醒他不要掉队。

    少年扬手道,“来了!”

    说罢转身朝着杜令颐笑,面露抱歉之色,“学姐,这次略有匆忙,下次我登门拜访!”

    杜令颐点头,看他往同伴的方向跑了几步,突然顿住回头。

    “学姐,这个给你”,张书仰似乎想起什么,跑回来后将手中紧攥着的传单递给她一份。

    他的眼中像是闪着火,比烈日还刺眼。

    “我和同学们办的报刊,是仿《青年》办的”,他用手挠头,面色腼腆,“水平不高,请你别介意。”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

    杜令颐将目光从他的背影转移到手中的传单。

    标题醒目。

    “《驳军/政/府救国论》”。

    底下是作者落款,张书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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