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赢的好兴致降到了谷底,没说话,也没有动。贴着茶碗久了,她感觉到掌心一片灼热。

    “你听见没有呀,”吹雾开口说话,“陛下说让你把我家小姐的冬衣脱下……”

    怀赢本就心情烦躁,闻言忽地看去,目光锋利如刀。

    吹雾不由得一僵。

    怀赢依旧不说话,她觉得很没意思,索性把茶碗放在脚边,站起身来,盯着赵旸,三下五除二脱下短袄,故意朝他随手丢了过去。

    短袄砸上了赵旸的脸,四下一片惊呼。

    “怀赢,你胆大妄为!”齐令妤很是愤怒。

    “这么丑的衣裳,谁稀罕。”怀赢语气冷冷,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去。

    “陛下,可有受伤?”齐令妤紧张地去看赵旸。

    赵旸一动不动,凝视着怀赢的背影。

    吹雾捡起地上的短袄,拍打两下,忿忿说道:“分明是嫉妒我家小姐,故意说丑。天气冷了,冻不死你。”

    赵旸听见了,瞥了她眼。

    齐令妤忙道:“妾身侍女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赵旸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齐令妤也回淑仪宫去,只是总感觉此番对怀赢的惩戒不痛不痒。赵旸似乎并不怎么生气,或者说,他并不是因为怀赢抢了她的棉袄而生气。

    近了宫门,一个女子似乎等候多时,行了个礼:“江清雾见过齐小姐。”

    齐令妤知道她,赵旸的表妹。

    她入宫有几日了,这位表妹却是头一次过来拜访,说没有别的意图,谁会相信。齐令妤微微一笑:“外头冷,江姑娘随我进去聊吧。”

    进得宫殿,上了热茶,江清雾一脸歉疚地道:“前些时日我便听说齐小姐入宫了。素闻齐小姐绝世风华,早便想来拜见,只是直到今日才得了空。”

    这话说得好听,只是有些假了。齐令妤面上笑着,说道:“没妨碍的。”

    江清雾轻抿茶水,环顾了左右一圈:“这淑仪宫比起紫宸殿,当真是雅致多了。”

    “紫宸殿?”齐令妤挑出字眼。

    江清雾一愣,赶紧起身请罪:“是我一时疏忽,说漏了嘴,齐小姐莫要放在心上,若是陛下得知……”

    “这有什么关系,”齐令妤道,“我刚从紫宸殿回来,陛下说了,我去什么地方,他都会应允。”

    “当真?”江清雾抬起头。

    “当真。你坐吧。”

    江清雾再落了座,垂首叹道:“陛下原是吩咐我照看殿中那位的,只是……”

    “肯定是她折磨你了。我知道她的脾气多差。”齐令妤说起怀赢就不冷静,想到自己今日受的委屈,更是直咬牙。

    “她已是阶下囚,陛下仁慈,不曾处罚她什么,留着她这一条命,只是因为逆贼怀海仍潜逃在外。谁知她反而仰仗于此,更为过分了。”

    江清雾停了一下,又道:“不过,她最为看重的侍女金雀都已被收押了,逆贼怀海也迟早会落入法网,这只是时日的问题。”

    齐令妤的思绪转动起来。

    江清雾没坐多久。

    她走后,齐令妤也坐不住了,撂下茶杯,站起身来:“吹雾,带几个人,我们再去紫宸殿一趟!”

    ·

    怀赢在床上裹着锦被生闷气。

    赵旸说的那句“脱下来”,她不论如何回想,都很不高兴。

    仔细想想,赵旸对齐令妤的特别,并不是从今日才开始。

    还记得年初的一日,怀赢在赵旸那儿连着遇了一段时间的冷,连他的一个笑面都没见过,心思疲累,懒怠了几日。本是心神烦闷,听说齐令妤设了一场赏花宴,她终是来了兴致。

    齐令妤当然没给怀赢递帖子,不过怀赢在兆京要赴宴,从不需要这种俗物。她带上几个人高马大的仆从,明目张胆地往齐宅里闯。

    找了一圈,终于,隔着似锦繁花,怀赢看见了齐令妤。她正与一众贵女赏景,巧笑倩兮,好不热闹。

    怀赢正要上前,一旁小径却出来了个挺拔的身影,男人眉目冷峻,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

    赵旸。

    怀赢反应一瞬,心生愠怒。怎么她请他去听戏他不肯,齐令妤的赏花宴他倒来赴了?

    “来这里做什么?”赵旸率先开口。

    “你管我做什么。”怀赢语气不耐。

    赵旸看着她有一会儿,沉声说道:“别总欺负人。”

    当时怀赢就觉得,赵旸是不是对齐令妤有点意思,现在想想,可能性极大。

    今日他是怎么对齐令妤说的?“你是朕接入宫中的贵女,要去什么地方,朕都会应允”。

    哪像是赵旸对她说的,“以你的身份,如今只能勉强当个粗使宫女,偶尔本王兴致好,会允你暖一暖床”。

    “怀赢!你出来!”

    殿外渐近的嗓音打断了怀赢的思绪。

    “齐小姐止步!”竹繁试图阻拦,却被几个年轻侍女制住了。

    齐令妤进了内殿,见怀赢披着锦被,显然是冷得很,一下颇为得意:“连一件冬衣也没有,看来,陛下是真的厌恶你。”

    怀赢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齐家注重教养,齐令妤是依着礼法长大的,三从四德,温婉贤淑。只是在怀赢的面前,她始终很难保持她的家门风范。

    “还这样看着我?”齐令妤扬眉,“今日你对我无礼,又冲撞了陛下,决不可轻易饶过!定要罚你在紫宸殿外跪足两个时辰才好!”

    怀赢心情不佳,回得粗俗:“滚。”

    齐令妤嗔道:“怀氏一族如今都已收押,包括你身边那个金雀!你还敢这么不老实!”

    怀赢一愣。

    金雀?

    照理来说,齐埙是权臣,又有勃然野心,怀氏一族事关重大,赵旸铁定要全部握在自己手里,小心提防着齐埙,不许齐氏势力干涉其中。

    怎么赵旸会把金雀的事告诉齐令妤?对于他来说,她当真这么特别吗?

    齐令妤抬高音量:“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锦被被扯开,两个侍女架起怀赢,将她半推半抬地拖出了紫宸殿。齐令妤玉指一点,选中了最冷的风口。

    怀赢被强按着跪下。

    “齐小姐!”竹繁追出来,“你既已知道怀姑娘由陛下亲自收押,那么惩罚也该由陛下亲自执掌,你如此妄为,陛下得知,定会不悦!”

    齐令妤瞥她一眼:“陛下看重我,不会与我计较。反倒是你,若是心疼,那便陪她一起跪吧。”

    说着,她真让几个侍女把竹繁也拉去风口。

    怀赢很讨厌牵连旁人,这是她与齐令妤的恩怨,与竹繁有何干系?她漠然出声:“她是赵旸生母德妃的陪嫁侍女,也是赵旸的奶娘。罚她跪在风口,齐令妤,你胆子不小。”

    齐令妤怔了下,如此,她倒是真不敢妄为,道:“也罢,还是将她押进殿内,严加看管。”

    一阵冷风刮过,齐令妤紧了紧衣领,欣然说道:“怀赢,这便是你的报应。”

    报应?

    怀赢不以为然,只是她时运不济,虎落平阳被犬欺罢了。

    急风瑟冷,呼啸而来,她的衣衫不蔽风,何况过于单薄,寒意直往肌肤里钻。她冷得紧闭双眼,想着自己身子还算康健,两个时辰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自然不能被齐令妤瞧不起。

    可是时间在这时候显得漫长,又格外难熬。

    一开始怀赢还会打寒颤、发抖,渐渐地,身子逐渐麻木,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怀赢怀疑自己会冻死在这风口处。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怀赢!”清润柔婉,是女子的嗓音。

    齐令妤厉声警告:“于昭佩,你站住!不准过去!”

    只是脚步并不曾因此停顿。

    怀赢闻到一股淡香,肩上落下件披风,暖意袭来,一声又一声的“怀赢”将她的意识寸寸拉回。

    怀赢忽然明白过来,那日侍女说赵旸接了两个闺秀入宫,除去齐令妤,原来另一个是于昭佩。

    这是于隋岩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生母姓韩,与怀赢的娘亲同出一族。

    来的是她,怀赢蓦然心安了许多——至少她今日不会冻死,也肯定不必再跪。

    “于昭佩,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齐令妤大步过来。

    “我反倒想问你,”于昭佩毫不示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里不是你家后院,你也还没有被封皇后,不论怀赢做了什么,都还轮不到你来处置!”

    “我可是陛下……”

    “你是陛下接进来的,我就不是么?别忘了你爹当初如何恳请我的祖父施以援手,也别忘了怀赢也有一半韩氏的血脉!倘若怀赢出了什么差池,别说韩家,我便定不会轻饶了你!”

    齐令妤一噎。

    于昭佩扶着怀赢起来,对着她,声音柔和下来:“我们进去。”

    于昭佩自幼养在祖母膝下,于家的动荡并不曾影响到她。而韩氏百年名望,虽说这些年略显颓败之势,但齐家也不可轻易冒犯。

    齐令妤没再阻拦。

    怀赢被扶进了内殿,在床上睡下,先盖一层锦被,又搭上披风。

    她这时候才开始颤抖,迷迷糊糊似乎昏睡过去,不知过去多久,又缓缓地醒过来。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于昭佩的声音,她一直守在床前。

    怀赢看过去,动了下嘴唇。

    “我知道你同大哥说了什么,”于昭佩的声音很低,“登基大典即将到来,那是少有的良机,我会协助你逃出皇宫。”

    于家的脑子传女不传男,怀赢就说,至少于隋岩是不可能一下明白她的意图的。只是在出宫这件事上,她仍有顾虑:“怀氏……”

    “怀宅已被查封,一应族人没来得及逃走的一概下狱,服侍多年的仆从也一并关押,只有少数几个放了出去。”

    怀赢皱眉。这也就是说,现在赵旸的手上握着怀氏一族这么多条人命。若是她逃走了,他会不会对他们下手?

    于昭佩看得出她的心思,轻轻道:“我入宫之前,祖母对我说,一定要保住你。她也有言外之意——这是兆京,怀氏一族所牵连的并不仅仅是本族,这么多年,怀氏一族与其他名门望族之间的关联远比明面上的更深,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动怀氏族人。”

    怀赢的鼻子蓦地一酸,心却愈发安宁。

    “然后你告诉我,”于昭佩看着她,“齐令妤是怎么回事?你竟然也会怕她吗?”

    “她知道金雀。”

    “知道又能如何?她入宫这么久,赵旸没有一次主动探望。就好像当初赏花宴,她连着递了多少张请帖,几乎是求着赵旸去,赵旸全都无动于衷。赵旸没把她放在心上,接她入宫不过是看上了齐家的势力。退一万步说,赵旸真喜欢她,可一个以‘清君侧’为由杀入宫中、自行登基的人,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喜欢,放弃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质?”

    于昭佩这么一说,怀赢的心中忽然明朗不少。

    于昭佩说得对。在金雀这件事上,她确实有些关心则乱。

    “但赵旸对你,确有几分特别,”于昭佩复压低嗓音,摸了摸怀赢的额头,“所以出宫之前,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让他高兴一点,好不好?”

    高兴?怎么让他高兴?怀赢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竹繁从外边进来。

    “怀赢已经醒了,”于昭佩站起身来,“嬷嬷,劳烦你照看。”

    “老身定当尽己所能。”

    于昭佩最后看眼怀赢,动身离开。

    竹繁问道:“已近晌午了,姑娘想吃些什么?”

    怀赢却还想着刚才于昭佩说的话,反问说道:“嬷嬷,昨夜你问我想不想见赵旸,我说不想,倘若我今日反悔,有用吗?”

    竹繁看她一眼:“老身试试。”

    竹繁去了一会儿,没有回来。

    怀赢翻了个身,心想,赵旸待她一向冷淡,近来与她又多有不快,哪是她说想见就能见得到?

    身子还发虚,左右赵旸不会来,她不如继续睡会儿。

    半梦半醒之间,怀赢听到身后响起低沉的嗓音:“朕来了,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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