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人
夜深人静，四周只剩下零星几声虫鸣，沈青朗回了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重新坐在了写字台前，今天的稿子还没有下笔，他便顺着记忆的丝线打开了存储云里一个未命名的文档，那是他大学刚出道时写的一个小故事，关于自己那段无疾而终的恋爱——
高二，父亲工作调动，举家搬迁，无奈，沈青朗只能跟着来到这个南方的小城市，转学进了这个市最好的中学，一中高二八班。
这种小城市的高中，孩子们一般都从高一开始读，鲜少有转学的，沈青朗这个半路的插班生，存在就有些尴尬。
人生地不熟，加上他平时又总拉着一张臭脸，人高马大的，十分不好惹的样子，也没几个人敢主动和他搭话，就连同桌的男生也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才说两句，比如进出座位、收作业、发试卷之类的。
进学校没多久，一次体育课上，沈青朗就混进了踢足球的那批人里，因为展现出了较为超群的球技，赢得了不少男生的赞赏，平时总不至于成了一个特别显眼的异类，班上还是有几个愿意和他打招呼的，这营造出一种较为自然的状态，不至于被老师察觉到他的孤独，进而告知家长。
这种孤独并非常态，只是放在他一个插班生身上不太合适，放在原本就很独的人身上就非常自然了，比如那个拿第一的小孩。虽然成绩非常好，经常超过第二名几十分，但是周围的同学都不跟她说话，连老师也很少在课上关注她。而因为沈青朗是转学生，有段时间，老师总喜欢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次数多得人腻烦。
沈青朗一转学进来就碰上月考，因为不同省份所用教材版本不同，考试大纲也存在出入，沈青朗这次考试成绩不是很好，卡在一个中游的名次。这和以往的成绩差距挺大，他心里有些落差，顺着排名表一路往上看，第一排的十几个分数很好看，都是6字头，看来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还是不错的。
看到第一名的时候，他停了一下，708，一个超过第二名50分的分数，比自己高了将近二百分，再一看名字，竹枕余。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心闲梦稳。好洒脱的名字，他心里便对这个第一名多了一些好奇。
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和人对应上，那是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一个戴眼镜的学究式人物，总喜欢将大开本的语文教材卷起来，背着手在课桌间的小过道上边走边讲课，讲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时，说：“不过有时候要看一个人做了什么，不要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说完便停了，不再继续。
觉得奇怪，沈青朗抬头看去，发现语文老师停在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面前，说她是小孩，只是因为这个同学明显看起来比其他人年纪要小一些，虽然已经抽条，但脸颊上婴儿肥还没退。而此刻，小孩手上正捧着一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阻挡太平洋的堤坝》看得津津有味，不仅毫不遮掩，连老师停下讲课看着她，她也毫无所觉，实在是胆大。
“竹枕余，你说，我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果然，语文老师发话了。沈青朗这才反应过来，哦，原来她就是那个708，难怪那么嚣张。
只见那小孩将书一合，站起身来，也不看人，只回道：“归有光还写过一篇《女如兰圹志》，是为他早夭的女儿写的，早就有论文分析了，这个女孩是1534年八月初出世的，而他的妻子病逝于1533年，下一任妻子是1552年入门的，说明这个孩子是别的女人为他生的，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极有可能是妻子刚过世的时候。他的另一篇《寒花葬志》，在《归有光全集》里头的版本，则明确写了‘有女如兰’，而这个寒花，正是归有光妻子魏氏的婢女。当然，这在当时是无可厚非的。”（1）
语文老师听后点了点头：“不错，有的学者也推测，是魏氏主动将自己的婢女送到主人身边，请她照顾自己的孩子。可惜这个小寒花也早逝了，归有光为她创作的《寒花葬志》同样是一篇很好的古文，大家感兴趣可以自己找来读一读……”老师自然而然地又将话引导到了课本上，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不再找竹枕余的麻烦。
竹枕余呢，回答了这么一通，也不见一点自得，只是继续打开书，翻到刚才的页面，看了起来，仿佛归有光是否深情，她一点都不关心，她只关心杜拉斯的堤坝能否阻挡太平洋的潮水。不愧是708，知识积累比自己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难怪那学究老师也对她上课光明正大开小差而视若无睹。
沈青朗敲敲自己前桌的椅子，问：“那个小孩怎么回事？”
前桌听他叫人小孩也不惊讶，只说：“她呀，神童，不用听课，大家都知道。”沈青朗跟同桌也不熟，不再多言，只是上课下课偶尔会往那边打量，看竹枕余在干什么。
果然，这个小孩，不止语文课明目张胆开小差，其他的课也基本不怎么听，不是看书就是自己埋头写写画画，桌子上堆着各种书，各科的习题册居多，和教材泾渭分明地摆在桌子的两边，她常看的小说漫画都塞在桌斗里。
沈青朗还特意绕到对方常进出的那边过道，装作路过看了看，桌子底下的书架上也摆满了，王后雄、曲一线、五三和玛格丽特·杜拉斯、毛姆、杰克·伦敦一左一右挤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个硬皮小本子。
桌上摊着一本习题册，沈青朗扫了一眼，基本都空着，只做了一道大题，旁边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种解法，字整齐板正，一笔一划，解题步骤清晰，旁边用红笔画了一个钩。看来第一名不是假的，这道题给了自己，一定想不到那么多解法。
“喀喀！”沈青朗还低头看着，竹枕余的同桌突然咳了一声提醒他，抬头一看，那小孩从前门进来了，估计是上洗手间了，还用纸巾擦着手。什么人这是？除了上洗手间基本不离开自己的座位，怎么坐得住的？沈青朗扫了一眼一旁挤眉弄眼的同学，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小孩估计也看到他了，和他擦肩而过，也没说什么，走到座位坐下继续翻习题册了。
坐下没多久，上课铃就响了，数学老师特意叫了竹枕余发重点资料，班上37个人，也许老师忘记了，只给了36份，发到单独坐在饮水机边的沈青朗，她手上空了。
空气一时间尴尬住了，竹枕余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了，沈青朗也不意外。这几天，沈青朗从其他的表现中看出来了，这个第一名是个清高孤傲的性子，其他同学也都将她当做个小雪人，不敢靠近。
没想到，竹枕余回到自己座位边，却没有坐下，而是拿起自己的资料回来了，递到沈青朗桌上。
“给你。”这就是竹枕余对沈青朗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气氛实在有些尴尬，沈青朗便也不冷不热地这么回了一句，心里却想着，这小孩对自己还挺友善的。
黑板前，老师开始画重点了，竹枕余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沈青朗盯着她看了两秒，果然又没有听课，而是打开一本厚厚的蓝皮资料书，低下了头，看着她胳膊匀速平滑地移动，沈青朗几乎想象出了小雪人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样子，一定很可爱。
下课后，沈青朗跟着数学老师出了教室，边走边说：“李老师，竹枕余把她的资料给我了，您这儿还有多的吗？我还她一份。”
数学老师一拢手中过大的三角尺，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少印了一份，毫不在意地说：“哦，我这儿没有多的了，不过也不需要，这份资料本来就是我和她一起整理的，她那儿的才是第一份呢。”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沈青朗，歪了歪头，看了看窗户玻璃，倒映的自己脸上是不是写着“自作多情”几个字。
原来人家不是乐于助人，而是根本就不需要。
“人家可是老师的心尖肉，老师怎么可能不想着她呢？”是竹枕余那个同桌，一副酸里酸气的样子，估计是在一边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那也是人家有这个能力，不然李老师怎么不找你呢？”沈青朗之前就对这个人有些反感，这会儿被人逮住了尴尬时刻，不免毒舌反击。
“哎，你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那人被?得哑口无言，甩袖离去。
高二，父亲工作调动，举家搬迁，无奈，沈青朗只能跟着来到这个南方的小城市，转学进了这个市最好的中学，一中高二八班。
这种小城市的高中，孩子们一般都从高一开始读，鲜少有转学的，沈青朗这个半路的插班生，存在就有些尴尬。
人生地不熟，加上他平时又总拉着一张臭脸，人高马大的，十分不好惹的样子，也没几个人敢主动和他搭话，就连同桌的男生也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才说两句，比如进出座位、收作业、发试卷之类的。
进学校没多久，一次体育课上，沈青朗就混进了踢足球的那批人里，因为展现出了较为超群的球技，赢得了不少男生的赞赏，平时总不至于成了一个特别显眼的异类，班上还是有几个愿意和他打招呼的，这营造出一种较为自然的状态，不至于被老师察觉到他的孤独，进而告知家长。
这种孤独并非常态，只是放在他一个插班生身上不太合适，放在原本就很独的人身上就非常自然了，比如那个拿第一的小孩。虽然成绩非常好，经常超过第二名几十分，但是周围的同学都不跟她说话，连老师也很少在课上关注她。而因为沈青朗是转学生，有段时间，老师总喜欢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次数多得人腻烦。
沈青朗一转学进来就碰上月考，因为不同省份所用教材版本不同，考试大纲也存在出入，沈青朗这次考试成绩不是很好，卡在一个中游的名次。这和以往的成绩差距挺大，他心里有些落差，顺着排名表一路往上看，第一排的十几个分数很好看，都是6字头，看来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还是不错的。
看到第一名的时候，他停了一下，708，一个超过第二名50分的分数，比自己高了将近二百分，再一看名字，竹枕余。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心闲梦稳。好洒脱的名字，他心里便对这个第一名多了一些好奇。
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和人对应上，那是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一个戴眼镜的学究式人物，总喜欢将大开本的语文教材卷起来，背着手在课桌间的小过道上边走边讲课，讲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时，说：“不过有时候要看一个人做了什么，不要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说完便停了，不再继续。
觉得奇怪，沈青朗抬头看去，发现语文老师停在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面前，说她是小孩，只是因为这个同学明显看起来比其他人年纪要小一些，虽然已经抽条，但脸颊上婴儿肥还没退。而此刻，小孩手上正捧着一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阻挡太平洋的堤坝》看得津津有味，不仅毫不遮掩，连老师停下讲课看着她，她也毫无所觉，实在是胆大。
“竹枕余，你说，我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果然，语文老师发话了。沈青朗这才反应过来，哦，原来她就是那个708，难怪那么嚣张。
只见那小孩将书一合，站起身来，也不看人，只回道：“归有光还写过一篇《女如兰圹志》，是为他早夭的女儿写的，早就有论文分析了，这个女孩是1534年八月初出世的，而他的妻子病逝于1533年，下一任妻子是1552年入门的，说明这个孩子是别的女人为他生的，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极有可能是妻子刚过世的时候。他的另一篇《寒花葬志》，在《归有光全集》里头的版本，则明确写了‘有女如兰’，而这个寒花，正是归有光妻子魏氏的婢女。当然，这在当时是无可厚非的。”（1）
语文老师听后点了点头：“不错，有的学者也推测，是魏氏主动将自己的婢女送到主人身边，请她照顾自己的孩子。可惜这个小寒花也早逝了，归有光为她创作的《寒花葬志》同样是一篇很好的古文，大家感兴趣可以自己找来读一读……”老师自然而然地又将话引导到了课本上，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不再找竹枕余的麻烦。
竹枕余呢，回答了这么一通，也不见一点自得，只是继续打开书，翻到刚才的页面，看了起来，仿佛归有光是否深情，她一点都不关心，她只关心杜拉斯的堤坝能否阻挡太平洋的潮水。不愧是708，知识积累比自己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难怪那学究老师也对她上课光明正大开小差而视若无睹。
沈青朗敲敲自己前桌的椅子，问：“那个小孩怎么回事？”
前桌听他叫人小孩也不惊讶，只说：“她呀，神童，不用听课，大家都知道。”沈青朗跟同桌也不熟，不再多言，只是上课下课偶尔会往那边打量，看竹枕余在干什么。
果然，这个小孩，不止语文课明目张胆开小差，其他的课也基本不怎么听，不是看书就是自己埋头写写画画，桌子上堆着各种书，各科的习题册居多，和教材泾渭分明地摆在桌子的两边，她常看的小说漫画都塞在桌斗里。
沈青朗还特意绕到对方常进出的那边过道，装作路过看了看，桌子底下的书架上也摆满了，王后雄、曲一线、五三和玛格丽特·杜拉斯、毛姆、杰克·伦敦一左一右挤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个硬皮小本子。
桌上摊着一本习题册，沈青朗扫了一眼，基本都空着，只做了一道大题，旁边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种解法，字整齐板正，一笔一划，解题步骤清晰，旁边用红笔画了一个钩。看来第一名不是假的，这道题给了自己，一定想不到那么多解法。
“喀喀！”沈青朗还低头看着，竹枕余的同桌突然咳了一声提醒他，抬头一看，那小孩从前门进来了，估计是上洗手间了，还用纸巾擦着手。什么人这是？除了上洗手间基本不离开自己的座位，怎么坐得住的？沈青朗扫了一眼一旁挤眉弄眼的同学，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小孩估计也看到他了，和他擦肩而过，也没说什么，走到座位坐下继续翻习题册了。
坐下没多久，上课铃就响了，数学老师特意叫了竹枕余发重点资料，班上37个人，也许老师忘记了，只给了36份，发到单独坐在饮水机边的沈青朗，她手上空了。
空气一时间尴尬住了，竹枕余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了，沈青朗也不意外。这几天，沈青朗从其他的表现中看出来了，这个第一名是个清高孤傲的性子，其他同学也都将她当做个小雪人，不敢靠近。
没想到，竹枕余回到自己座位边，却没有坐下，而是拿起自己的资料回来了，递到沈青朗桌上。
“给你。”这就是竹枕余对沈青朗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气氛实在有些尴尬，沈青朗便也不冷不热地这么回了一句，心里却想着，这小孩对自己还挺友善的。
黑板前，老师开始画重点了，竹枕余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沈青朗盯着她看了两秒，果然又没有听课，而是打开一本厚厚的蓝皮资料书，低下了头，看着她胳膊匀速平滑地移动，沈青朗几乎想象出了小雪人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样子，一定很可爱。
下课后，沈青朗跟着数学老师出了教室，边走边说：“李老师，竹枕余把她的资料给我了，您这儿还有多的吗？我还她一份。”
数学老师一拢手中过大的三角尺，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少印了一份，毫不在意地说：“哦，我这儿没有多的了，不过也不需要，这份资料本来就是我和她一起整理的，她那儿的才是第一份呢。”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沈青朗，歪了歪头，看了看窗户玻璃，倒映的自己脸上是不是写着“自作多情”几个字。
原来人家不是乐于助人，而是根本就不需要。
“人家可是老师的心尖肉，老师怎么可能不想着她呢？”是竹枕余那个同桌，一副酸里酸气的样子，估计是在一边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那也是人家有这个能力，不然李老师怎么不找你呢？”沈青朗之前就对这个人有些反感，这会儿被人逮住了尴尬时刻，不免毒舌反击。
“哎，你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那人被?得哑口无言，甩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