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症
沈青朗看竹枕余红了眼睛，内心也无比感叹，这种命运的巧合带给他的惊喜太多了。
“好了好了，”沈青朗把竹枕余拉起身，“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了？”
“我没有。”竹枕余依依不舍地松开凤梨酥。
沈青朗故意道：“怎么没有？我都看见你在凤梨酥肚皮上擦眼泪了。”
竹枕余听到这话，一改愁容，扑哧笑出声来。
凤梨酥也终于过了人来疯的那股劲儿，不再那么缠着自己心怡的两脚兽了，乖乖到一边喝水去了。
伴随着小狗喝水的吧嗒声，两人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沈青朗给她泡了一壶花茶：“晚上怕你睡不着，就喝花茶吧。”
竹枕余客气地道了谢。两人好不容易因为凤梨酥距离拉近了一些，沈青朗有点不习惯她这样带着疏远的道谢，便说了句俏皮话。
“瞧好，这才是待客之道。”他说完，非常花哨地用玻璃壶表演了一个花式背后倒茶。他写过一个茶艺表演师的角色，当时专门做了这方面的研究，此时露一手还挺像模像样。
竹枕余却道：“谢谢你领养了凤梨酥。我那时候只能住在宿舍里，哥哥又对小动物过敏，所以没法养它。”
沈青朗却抓住了这句话里头的关键点：“为什么只能住在宿舍？你高二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他们之间不能回避的问题，那时候竹枕余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然她不会说自己只能住在宿舍。他内心此时已隐隐有了一点预感。
竹枕余端起杯子啜饮，略作停顿，不知为何，咽下花茶后，喉头反而更干涩了，但她还是勉强自己的嗓子发出了声音：“因为我没有家了。”
沈青朗说出内心的那个预感：“是不是阿姨出了什么事？”
竹枕余点了点头：“我们开车去书店，发生了车祸。”艰难地吐出这句，她就再也张不开口了，她越想说，身体就越不受控制，接着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沈青朗连忙站起身，把她揽在怀里，让竹枕余的头靠着自己腰腹部，一边给她顺气，一边道：“别勉强，不想说我们就不提了。”接着用语言引导她规律地呼吸。
竹枕余应该此前也接受过这样的指导，很快就在安抚下镇静了下来，沈青朗感觉她的身体停止了抖动，呼吸不太那么急促了。
“还好吗？”沈青朗把竹枕余的脸抬起来，用手指为她揩去脸颊上的泪珠，那双圆溜溜的小狗眼此刻盈满水光，看起来煞是可怜。
竹枕余有些不好意思，耳朵红红的，像是才发现自己竟然和对方抱在了一起，迅速松开揽在沈青朗腰间的手，装作自然地抹了抹眼泪。
“没事了，谢谢。”她抬手看了一下时间，道，“到洗澡的时间了。”说完也不等沈青朗回复，生怕他继续追问一样，快步打开门往外走。
“你刚这样，就洗澡，没关系吗？”沈青朗跟上她的脚步。
竹枕余在门口停下，然后低头看了看脚边跟着她跑到门外的凤梨酥，在她迟疑的几秒内，小狗像是知道她的目的地一般，直接跑上走廊，往她家那边拐过去了。
这下沈青朗也值得锁上门，跟着一起过去了。等两人走到竹枕余家门口一看，凤梨酥正在那儿扒门呢，听见两人过来的动静，就停下动作，两只小爪子搭在门上，然后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他们。
竹枕余却有点紧张，带着点歉意道：“凤梨酥，我不能让你进去。”
“为什么？”沈青朗替自己的爱犬发出疑问。
竹枕余诚实地回答：“因为哥哥过敏。”
“他什么时候会过来？”沈青朗问。
竹枕余道：“月底的周末。”
沈青朗看了看表上的日期，蹲下身去把凤梨酥抱了起来：“没事，这才月中，他来之前，我帮你打扫干净不就好了？”主要是他也想进去看着她，情绪波动之后马上冲澡，真怕她晕在里头。
竹枕余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努力说服了自己，最后道：“那好吧。”
两人一狗进了屋，竹枕余给沈青朗倒了一杯水，又把冰箱里的煮鸡蛋拿出来一个用小碗盛了，示意他剥给凤梨酥吃，然后就从卧室拿了睡衣进浴室了。
沈青朗把鸡蛋给小馋狗喂了之后，就开始在书房里打量起来。凤梨酥也一步一步紧跟着他。
房内书籍的排布应该是按照书的类型分的，除了竹枕余比较喜欢的小说、漫画，还有不少其他类型的，每一层会有一个小标签，写明放在这里的是什么类型的书。
沈青朗走到书桌边，着重看了一下椅子右手边的书架。这里是人坐下之后，离得最近、拿取书籍最方便的架子，他本以为上面会是编辑、校对相关的专业工具书，但架上放着的竟然是心理相关的书籍，从书名看，许多本都和孤独症有关。
更奇怪了，眼前的一切提醒着他，竹枕余的不对劲并不是她的性格使然，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初恋滤镜，而是，也许，确实有什么病症困扰着她。
沈青朗从离他最近的位置取了一本孤独症相关的书打开看了起来，书名叫《我想飞进天空》是一个日本作家的自传作品。
越看，沈青朗便越心惊，作者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自述了一个孤独症患者的内心，但他所描绘的很多症状，和竹枕余所表现出来的太像了，但她像是更轻微版本的。沈青朗很快投入内容中，捧着书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作者的笔触诚恳又自嘲，他认真地从头翻到了尾，抬起头的时候长出一口气，才发现凤梨酥已经趴在他手边睡着了，而竹枕余也洗完了澡，正湿着一头短发，站在书桌前看着他，像是等着他的读后感。
还不待他开口，竹枕余抢先道：“你知道了。”她说的不是一个问句，像是在陈述某种事实。
“知道什么？”沈青朗被她这句话说蒙了。
竹枕余没有迟疑，把显而易见的事实说了出来：“我是孤独症患者。”
哦，原来如此，难怪她总是那么执着，对数字、对时间、对人。沈青朗在心里道。
凤梨酥也像是感受到了两脚兽的紧张情绪，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摇着尾巴，绕着竹枕余的腿转圈，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竹枕余却没有理它，只是把小巧的头颅向右低了下去，像是在认错，短发发尾下光滑的后颈露出来落在沈青朗的视线里，那里的皮肤被热气蒸成粉色，晕开的颜色下却透出一种不见天日的白。
沈青朗看着面前乖乖站着的人，最终还是不忍，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靠近她，然后用温暖的手心托起竹枕余的侧脸，看着她的眼睛道：“那又如何？我知道了，可你还是你啊，我也还是我。”你不必露出脆弱之处，来等待任何人的审判。
当晚回到家，沈青朗就给自己的心理医生打了个电话，他之前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不与外界接触，陷入瓶颈期，心理状态感觉不太好的时候，就会找医生聊聊。现在的人谁不看看心理医生呢。
他和医生聊了两个小时，跟他咨询了孤独症相关的事情，想知道这样的病对竹枕余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当然，是匿名的，只说是给自己的小说找新人设。
放下电话，沈青朗又一次长长出了一口气，自从和竹枕余重逢之后，他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他终于知道竹枕余的生活有多难了。而这，医生却说，竹枕余的社会化训练做得很好，已经非常优秀了。
沈青朗脑子里回忆起很多个他们相处的细节。竹枕余总要按照自己的时间规划生活，那是因为重复进行的这些环节，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可以接受的；她不跟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那不是高冷，而是不能；她回家总要数着步数，那是因为她曾经用同样步数练习过很多次，而陪着她练习的母亲、帮助她走到现在的母亲却意外去世……
她工作的这套时间规划和以前完全不同，这表示竹枕余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经历过一次彻底的摧毁与重建，也许不止一次。而如今的一切，对普通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生活，是她尽全部努力维持的现状。想到这里，沈青朗的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疼。
终于说出“真相”的竹枕余却第一次失眠了，本该10点入睡，直到11点她还睁着眼睛躺着，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是大学的导师发来的消息，内容是想引荐她去一个什么项目。此前导师提过好几次，觉得她在校对公司工作太浪费才能，应该继续大学时的研究，也推荐了她几个项目，但都被竹枕余拒绝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
或者说，她不愿意离开现在的生活，虽然这平静的生活里出现了沈青朗那样一个对称的、不寻常的人，但目前为止，她还是安全的。
竹枕余头一次没有直接回复拒绝，而是把手机放了回去，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努力酝酿睡意。她不知道内心那种不平静到底从何而来，一些声音在说让她难受的话，厌恶、憎恨、嫉妒，曾经那么她无动于衷的情绪，原来都被身体装进记忆里了，到如今才发酵生疼。
最后，沈青朗的声音出现了，盖过了所有嘈杂，他说：你就是你，我知道你，并且接纳你，一如既往。虽然沈青朗并没有直接这么说，但竹枕余感觉自己听到了。
“好了好了，”沈青朗把竹枕余拉起身，“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了？”
“我没有。”竹枕余依依不舍地松开凤梨酥。
沈青朗故意道：“怎么没有？我都看见你在凤梨酥肚皮上擦眼泪了。”
竹枕余听到这话，一改愁容，扑哧笑出声来。
凤梨酥也终于过了人来疯的那股劲儿，不再那么缠着自己心怡的两脚兽了，乖乖到一边喝水去了。
伴随着小狗喝水的吧嗒声，两人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沈青朗给她泡了一壶花茶：“晚上怕你睡不着，就喝花茶吧。”
竹枕余客气地道了谢。两人好不容易因为凤梨酥距离拉近了一些，沈青朗有点不习惯她这样带着疏远的道谢，便说了句俏皮话。
“瞧好，这才是待客之道。”他说完，非常花哨地用玻璃壶表演了一个花式背后倒茶。他写过一个茶艺表演师的角色，当时专门做了这方面的研究，此时露一手还挺像模像样。
竹枕余却道：“谢谢你领养了凤梨酥。我那时候只能住在宿舍里，哥哥又对小动物过敏，所以没法养它。”
沈青朗却抓住了这句话里头的关键点：“为什么只能住在宿舍？你高二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他们之间不能回避的问题，那时候竹枕余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然她不会说自己只能住在宿舍。他内心此时已隐隐有了一点预感。
竹枕余端起杯子啜饮，略作停顿，不知为何，咽下花茶后，喉头反而更干涩了，但她还是勉强自己的嗓子发出了声音：“因为我没有家了。”
沈青朗说出内心的那个预感：“是不是阿姨出了什么事？”
竹枕余点了点头：“我们开车去书店，发生了车祸。”艰难地吐出这句，她就再也张不开口了，她越想说，身体就越不受控制，接着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沈青朗连忙站起身，把她揽在怀里，让竹枕余的头靠着自己腰腹部，一边给她顺气，一边道：“别勉强，不想说我们就不提了。”接着用语言引导她规律地呼吸。
竹枕余应该此前也接受过这样的指导，很快就在安抚下镇静了下来，沈青朗感觉她的身体停止了抖动，呼吸不太那么急促了。
“还好吗？”沈青朗把竹枕余的脸抬起来，用手指为她揩去脸颊上的泪珠，那双圆溜溜的小狗眼此刻盈满水光，看起来煞是可怜。
竹枕余有些不好意思，耳朵红红的，像是才发现自己竟然和对方抱在了一起，迅速松开揽在沈青朗腰间的手，装作自然地抹了抹眼泪。
“没事了，谢谢。”她抬手看了一下时间，道，“到洗澡的时间了。”说完也不等沈青朗回复，生怕他继续追问一样，快步打开门往外走。
“你刚这样，就洗澡，没关系吗？”沈青朗跟上她的脚步。
竹枕余在门口停下，然后低头看了看脚边跟着她跑到门外的凤梨酥，在她迟疑的几秒内，小狗像是知道她的目的地一般，直接跑上走廊，往她家那边拐过去了。
这下沈青朗也值得锁上门，跟着一起过去了。等两人走到竹枕余家门口一看，凤梨酥正在那儿扒门呢，听见两人过来的动静，就停下动作，两只小爪子搭在门上，然后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他们。
竹枕余却有点紧张，带着点歉意道：“凤梨酥，我不能让你进去。”
“为什么？”沈青朗替自己的爱犬发出疑问。
竹枕余诚实地回答：“因为哥哥过敏。”
“他什么时候会过来？”沈青朗问。
竹枕余道：“月底的周末。”
沈青朗看了看表上的日期，蹲下身去把凤梨酥抱了起来：“没事，这才月中，他来之前，我帮你打扫干净不就好了？”主要是他也想进去看着她，情绪波动之后马上冲澡，真怕她晕在里头。
竹枕余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努力说服了自己，最后道：“那好吧。”
两人一狗进了屋，竹枕余给沈青朗倒了一杯水，又把冰箱里的煮鸡蛋拿出来一个用小碗盛了，示意他剥给凤梨酥吃，然后就从卧室拿了睡衣进浴室了。
沈青朗把鸡蛋给小馋狗喂了之后，就开始在书房里打量起来。凤梨酥也一步一步紧跟着他。
房内书籍的排布应该是按照书的类型分的，除了竹枕余比较喜欢的小说、漫画，还有不少其他类型的，每一层会有一个小标签，写明放在这里的是什么类型的书。
沈青朗走到书桌边，着重看了一下椅子右手边的书架。这里是人坐下之后，离得最近、拿取书籍最方便的架子，他本以为上面会是编辑、校对相关的专业工具书，但架上放着的竟然是心理相关的书籍，从书名看，许多本都和孤独症有关。
更奇怪了，眼前的一切提醒着他，竹枕余的不对劲并不是她的性格使然，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初恋滤镜，而是，也许，确实有什么病症困扰着她。
沈青朗从离他最近的位置取了一本孤独症相关的书打开看了起来，书名叫《我想飞进天空》是一个日本作家的自传作品。
越看，沈青朗便越心惊，作者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自述了一个孤独症患者的内心，但他所描绘的很多症状，和竹枕余所表现出来的太像了，但她像是更轻微版本的。沈青朗很快投入内容中，捧着书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作者的笔触诚恳又自嘲，他认真地从头翻到了尾，抬起头的时候长出一口气，才发现凤梨酥已经趴在他手边睡着了，而竹枕余也洗完了澡，正湿着一头短发，站在书桌前看着他，像是等着他的读后感。
还不待他开口，竹枕余抢先道：“你知道了。”她说的不是一个问句，像是在陈述某种事实。
“知道什么？”沈青朗被她这句话说蒙了。
竹枕余没有迟疑，把显而易见的事实说了出来：“我是孤独症患者。”
哦，原来如此，难怪她总是那么执着，对数字、对时间、对人。沈青朗在心里道。
凤梨酥也像是感受到了两脚兽的紧张情绪，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摇着尾巴，绕着竹枕余的腿转圈，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竹枕余却没有理它，只是把小巧的头颅向右低了下去，像是在认错，短发发尾下光滑的后颈露出来落在沈青朗的视线里，那里的皮肤被热气蒸成粉色，晕开的颜色下却透出一种不见天日的白。
沈青朗看着面前乖乖站着的人，最终还是不忍，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靠近她，然后用温暖的手心托起竹枕余的侧脸，看着她的眼睛道：“那又如何？我知道了，可你还是你啊，我也还是我。”你不必露出脆弱之处，来等待任何人的审判。
当晚回到家，沈青朗就给自己的心理医生打了个电话，他之前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不与外界接触，陷入瓶颈期，心理状态感觉不太好的时候，就会找医生聊聊。现在的人谁不看看心理医生呢。
他和医生聊了两个小时，跟他咨询了孤独症相关的事情，想知道这样的病对竹枕余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当然，是匿名的，只说是给自己的小说找新人设。
放下电话，沈青朗又一次长长出了一口气，自从和竹枕余重逢之后，他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他终于知道竹枕余的生活有多难了。而这，医生却说，竹枕余的社会化训练做得很好，已经非常优秀了。
沈青朗脑子里回忆起很多个他们相处的细节。竹枕余总要按照自己的时间规划生活，那是因为重复进行的这些环节，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可以接受的；她不跟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那不是高冷，而是不能；她回家总要数着步数，那是因为她曾经用同样步数练习过很多次，而陪着她练习的母亲、帮助她走到现在的母亲却意外去世……
她工作的这套时间规划和以前完全不同，这表示竹枕余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经历过一次彻底的摧毁与重建，也许不止一次。而如今的一切，对普通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生活，是她尽全部努力维持的现状。想到这里，沈青朗的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疼。
终于说出“真相”的竹枕余却第一次失眠了，本该10点入睡，直到11点她还睁着眼睛躺着，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是大学的导师发来的消息，内容是想引荐她去一个什么项目。此前导师提过好几次，觉得她在校对公司工作太浪费才能，应该继续大学时的研究，也推荐了她几个项目，但都被竹枕余拒绝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
或者说，她不愿意离开现在的生活，虽然这平静的生活里出现了沈青朗那样一个对称的、不寻常的人，但目前为止，她还是安全的。
竹枕余头一次没有直接回复拒绝，而是把手机放了回去，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努力酝酿睡意。她不知道内心那种不平静到底从何而来，一些声音在说让她难受的话，厌恶、憎恨、嫉妒，曾经那么她无动于衷的情绪，原来都被身体装进记忆里了，到如今才发酵生疼。
最后，沈青朗的声音出现了，盖过了所有嘈杂，他说：你就是你，我知道你，并且接纳你，一如既往。虽然沈青朗并没有直接这么说，但竹枕余感觉自己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