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金菊送香。
白鹄州早早便准备了这场赏菊会，州兵布置了数日，将各色秋菊抱到河边。观赏此景的最佳视角就在高处的小金亭。
不少雅客相聚于此，扶着朱色的栏杆向下眺望，神色怡然。
红鲤戏碧水，聚首小金亭。
人群中却也有些爱听传言的，嘀嘀咕咕道：“闻说隔壁苍州的知州被人给杀了，还是一剑斩首。”
听者连连摆手，反驳说：“哪里是一剑？这侠女用的是一朵菊花，还留下了半首反诗！”
话音落，秋风起，亭中为之一静。
直到红鲤出水，用湿润的鱼唇去碰池中枯黄的半片荷叶，才终于有人从涟漪中回神，低声说：“为何说起这种事？”
言语中多有隐藏，竟是避之不及。
“任公何必避讳？”先前开口的紫衣商贾笑道，“苍州多士族，逼得南地众商让利三成。侠女力挫不正之风，为民诛恶，自当敬佩。”
“正是如此啊！”有人附和道，“唐施这蝇营狗苟之徒能上任知州，不过是捧着苍州士族学犬吠罢了！今朝姜姓女将他斩杀，实乃大快人心！”
亭中议论纷纷，多言士族高傲刻薄、唐施沽名钓誉，竟反倒忘了去赏菊。
*
“……为何会如此？”童音茫然询问。
姜颓玉正坐在小金亭不远处的桥边，闻言啜了一口茶，并不回答，只问道：“为何不如此？”
“你连杀两人，畏罪而逃，本应是穷凶极恶之辈，世人却称颂你，何其不公！”
姜颓玉向亭台投去视线，眼睛微眯，“那你便这样以为吧。”
*
小金亭上，犹闻商贾阔论；苍茫北地，只见豪族放鸽。
知州既死，姜姓女的恶名就如长出了翅膀般飞遍北地。此处多士族，闻说鹤氏子横死家中，不免兔死狐悲。
高奉淑便为其中一员。他是云州高氏子弟，掌典客少卿一职，奉帝命协调众士族。然而世家多不以为意，只忌惮国师府的众修士，为其俯首。
即便如此，高奉淑依旧自认是世家一员，因那首咏菊诗胆寒不已，立刻上书朝廷，请求为鹤二讨回公道。
三日过，朝廷未有答复。国师府来使约见，与高奉淑对饮。
又过两日，高奉淑乞骸骨，告病归家。
至此，南地未有怨言，多赞颂姜姓女侠肝义胆；朝廷态度暧昧，携国师府作壁上观；意欲声讨恶妇的，竟只有北地世家而已。
“这与天子的忌惮有关。”鹤启沉吟片刻，低声道，“士族与扶桑仙山关系密切，多不听帝令。若非国师府镇守，他燕朝江山焉能保之？”
鹤三——鹤氏嫡三子鹤栖生闻言静默。他今年只有十岁，政见青涩，只敢旁听。
“你二哥死后，我不向朝廷传书，就是知道官家不会有所表态。”鹤启说得很慢。
鹤栖生待他说完，双眼一亮，拍掌道：“是矣是矣！北地多世家，南地却多商贾，向来受世家欺侮，怀恨在心；更何况黔首多恶士族，皇帝小儿怕的是失民心！”
“你太急躁，只看透了一层。”鹤启摇头，却没有反驳三子对新帝大不敬的称呼，“再过几日，官家便会传令拘捕此毒妇，你可知道为何？”
鹤栖生沉思，忽而抬眼，回答说：“她杀了唐施！就算此人不过是我世家爪牙，也到底是朝廷命官，杀之折损了皇家颜面！可说是追捕，终究不过是走过场，日后指不定还要给姜婢平反。”
“依你看来，为何局面会至此？”鹤启询问。
“人心之失，竟至于此……”鹤栖生喃喃，“父亲，依我拙见，世家当前只有两条路可走。”
鹤启并不打断他，他就鼓起勇气说：“一则向帝党低头，屈居人下；二则……”
他犹豫了，但眼见父亲眼中异彩连连，又忍不住继续道：“二则跪问道台，效忠扶桑！”
与其做皇帝小儿的鹰犬，不如跪拜仙山，求取仙官之位！
鹤启点头，含笑道：“我早已传信扶桑，提及此事。我儿……栖生啊！你是大才！”
鹤栖生并不多言，只是腼腆一笑。
风云涌动，王土摇荡。
*
小金亭那群商贾的高谈阔论告一段落，又开始悠然赏菊。
姜颓玉听了半晌的局势分析，淡然饮茶。她脑袋里的童音迷糊道：“这是什么跟什么？国师府和朝廷是什么关系，世家又为何如此行事？难道不知何为忠君爱国？”
“你不明白？”姜颓玉挑眉。
“我如何明白？”童音气愤道，“我已睡去足足三百年，天下大势巨变，我当然看不穿！”
三百年之久，沧海桑田。
姜颓玉眼中并无惊讶，她早猜到这童音来历不凡，于是托着脸颊说：“我可以讲给你。不过……你需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这……”童音讷讷，“我当真透露不得。”
姜颓玉耸肩，退而求其次，“那你的姓名呢？”
“……”祂也退步，支支吾吾说，“先主爱叫我阿蛮。”
“好，阿蛮，”姜颓玉又倒了一杯茶，缓声道，“国师府是朝廷的靠山，用以抵抗仙山的神权。世家则与仙山亲近，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昔日忠良之义呢？”阿蛮失落道。
她扬唇一笑，“仙山下凡，便烟消云散。”
“先主遗志，最终还是……”阿蛮哽咽一声，不再多言。
姜颓玉一边摇晃着茶杯，一边思索阿蛮的身份。
起初她以为阿蛮是夺舍的鬼魂，但现在看来，祂有一位足以搅动仙凡风云的先主，不像是什么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这阿蛮只能耍耍嘴上功夫，使不出来什么仙家手段。否则依祂对鹤二的喜爱，自己提剑时早便出手阻拦，哪里会眼睁睁看着鹤二身死呢？
“世人多以姜姓女代称……”姜颓玉忽然叹息，“我在鹤家服侍三载，却无人记得我的真名啊。”
“婢子姓名，有何特殊？”阿蛮理所当然道，“不记得才是常事。士族内部必然多称你姜婢，奴婢杀主，何其骇人！”
姜颓玉一时无言，只觉话不投机，半晌才说：“那看来当今也忌惮于我了。”
今时有奴婢杀主，明朝会不会有臣下弑君？万事但凡有开头，就如疾驰的马儿，纵然缰绳在握，依旧难以掌控。
“今日才知姜婢乃一介恶仆。”姜颓玉摇头，“这一遭，便彻底与天下相悖了。”
“你后悔了？”阿蛮问。
“未曾。”她笑说，“我乐意做什么就只管做，何必计较后果？”
“哼，短浅！”阿蛮又骂。
祂素来与姜颓玉不对付，嫌她出身低微却心比天高，又嫌她思想清奇爱以下犯上。自姜颓玉砍杀鹤二，祂就更加横挑鼻子竖挑眼。
姜颓玉并不在意，只是托腮望菊。
小金亭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云袖，金丝挽，锦绣攀。
她将目光投去，只看见人影中的一寸罅隙，天光从这道窄窄的缝里透出来，携来半团锦簇金菊。
“倘若你仍留在鹤氏，就不必从人堆里望菊，”阿蛮恨铁不成钢地说，“春花、菡萏、金菊、雪莲，什么好的都会供到你手里！”
她闭眼，慢慢地说：“可我杀了鹤二。”
“你为何杀他？你可有悔意！”阿蛮激愤。
可有悔意？
她想起点燃鹤宅的那场大火，那时自己坐在台阶下，依旧是奴婢的装扮，仿佛下一秒就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少爷——可她身上流满了少爷的血。
长剑锋利，一颗人头就那样被削下来，颅腔中的鲜血喷出二尺高，溅得满墙都是。
婢女惊慌退步，小厮两股战战。姜颓玉冲出鹤宅，一把大火烧尽了这繁华的鸟笼。
当火焰燃烧，她的眼睛就也被点燃，烧起无比锋利的勃勃野心。
后悔？她畅快得很！
往事尽，姜颓玉把杯盏放回桌子上，冷淡道：“无论旁人如何猜测，我再也不会叫鹤二少爷了。”
要她后悔，早了几百年！
“手握长剑，爱怎么活怎么活。”她站起，整理衣摆，几步走下了河岸，离人声鼎沸的小金亭越来越远。
于是好名恶名，如云烟一样被遗留在了身后。
今朝酒，今朝醉，不思来生；千夫指，踏江去，何虑薄名？青丝将挽，可惜朝暮见雪；蜉蝣命短，只取好月一樽。
白鹄州早早便准备了这场赏菊会，州兵布置了数日，将各色秋菊抱到河边。观赏此景的最佳视角就在高处的小金亭。
不少雅客相聚于此，扶着朱色的栏杆向下眺望，神色怡然。
红鲤戏碧水，聚首小金亭。
人群中却也有些爱听传言的，嘀嘀咕咕道：“闻说隔壁苍州的知州被人给杀了，还是一剑斩首。”
听者连连摆手，反驳说：“哪里是一剑？这侠女用的是一朵菊花，还留下了半首反诗！”
话音落，秋风起，亭中为之一静。
直到红鲤出水，用湿润的鱼唇去碰池中枯黄的半片荷叶，才终于有人从涟漪中回神，低声说：“为何说起这种事？”
言语中多有隐藏，竟是避之不及。
“任公何必避讳？”先前开口的紫衣商贾笑道，“苍州多士族，逼得南地众商让利三成。侠女力挫不正之风，为民诛恶，自当敬佩。”
“正是如此啊！”有人附和道，“唐施这蝇营狗苟之徒能上任知州，不过是捧着苍州士族学犬吠罢了！今朝姜姓女将他斩杀，实乃大快人心！”
亭中议论纷纷，多言士族高傲刻薄、唐施沽名钓誉，竟反倒忘了去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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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会如此？”童音茫然询问。
姜颓玉正坐在小金亭不远处的桥边，闻言啜了一口茶，并不回答，只问道：“为何不如此？”
“你连杀两人，畏罪而逃，本应是穷凶极恶之辈，世人却称颂你，何其不公！”
姜颓玉向亭台投去视线，眼睛微眯，“那你便这样以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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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亭上，犹闻商贾阔论；苍茫北地，只见豪族放鸽。
知州既死，姜姓女的恶名就如长出了翅膀般飞遍北地。此处多士族，闻说鹤氏子横死家中，不免兔死狐悲。
高奉淑便为其中一员。他是云州高氏子弟，掌典客少卿一职，奉帝命协调众士族。然而世家多不以为意，只忌惮国师府的众修士，为其俯首。
即便如此，高奉淑依旧自认是世家一员，因那首咏菊诗胆寒不已，立刻上书朝廷，请求为鹤二讨回公道。
三日过，朝廷未有答复。国师府来使约见，与高奉淑对饮。
又过两日，高奉淑乞骸骨，告病归家。
至此，南地未有怨言，多赞颂姜姓女侠肝义胆；朝廷态度暧昧，携国师府作壁上观；意欲声讨恶妇的，竟只有北地世家而已。
“这与天子的忌惮有关。”鹤启沉吟片刻，低声道，“士族与扶桑仙山关系密切，多不听帝令。若非国师府镇守，他燕朝江山焉能保之？”
鹤三——鹤氏嫡三子鹤栖生闻言静默。他今年只有十岁，政见青涩，只敢旁听。
“你二哥死后，我不向朝廷传书，就是知道官家不会有所表态。”鹤启说得很慢。
鹤栖生待他说完，双眼一亮，拍掌道：“是矣是矣！北地多世家，南地却多商贾，向来受世家欺侮，怀恨在心；更何况黔首多恶士族，皇帝小儿怕的是失民心！”
“你太急躁，只看透了一层。”鹤启摇头，却没有反驳三子对新帝大不敬的称呼，“再过几日，官家便会传令拘捕此毒妇，你可知道为何？”
鹤栖生沉思，忽而抬眼，回答说：“她杀了唐施！就算此人不过是我世家爪牙，也到底是朝廷命官，杀之折损了皇家颜面！可说是追捕，终究不过是走过场，日后指不定还要给姜婢平反。”
“依你看来，为何局面会至此？”鹤启询问。
“人心之失，竟至于此……”鹤栖生喃喃，“父亲，依我拙见，世家当前只有两条路可走。”
鹤启并不打断他，他就鼓起勇气说：“一则向帝党低头，屈居人下；二则……”
他犹豫了，但眼见父亲眼中异彩连连，又忍不住继续道：“二则跪问道台，效忠扶桑！”
与其做皇帝小儿的鹰犬，不如跪拜仙山，求取仙官之位！
鹤启点头，含笑道：“我早已传信扶桑，提及此事。我儿……栖生啊！你是大才！”
鹤栖生并不多言，只是腼腆一笑。
风云涌动，王土摇荡。
*
小金亭那群商贾的高谈阔论告一段落，又开始悠然赏菊。
姜颓玉听了半晌的局势分析，淡然饮茶。她脑袋里的童音迷糊道：“这是什么跟什么？国师府和朝廷是什么关系，世家又为何如此行事？难道不知何为忠君爱国？”
“你不明白？”姜颓玉挑眉。
“我如何明白？”童音气愤道，“我已睡去足足三百年，天下大势巨变，我当然看不穿！”
三百年之久，沧海桑田。
姜颓玉眼中并无惊讶，她早猜到这童音来历不凡，于是托着脸颊说：“我可以讲给你。不过……你需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这……”童音讷讷，“我当真透露不得。”
姜颓玉耸肩，退而求其次，“那你的姓名呢？”
“……”祂也退步，支支吾吾说，“先主爱叫我阿蛮。”
“好，阿蛮，”姜颓玉又倒了一杯茶，缓声道，“国师府是朝廷的靠山，用以抵抗仙山的神权。世家则与仙山亲近，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昔日忠良之义呢？”阿蛮失落道。
她扬唇一笑，“仙山下凡，便烟消云散。”
“先主遗志，最终还是……”阿蛮哽咽一声，不再多言。
姜颓玉一边摇晃着茶杯，一边思索阿蛮的身份。
起初她以为阿蛮是夺舍的鬼魂，但现在看来，祂有一位足以搅动仙凡风云的先主，不像是什么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这阿蛮只能耍耍嘴上功夫，使不出来什么仙家手段。否则依祂对鹤二的喜爱，自己提剑时早便出手阻拦，哪里会眼睁睁看着鹤二身死呢？
“世人多以姜姓女代称……”姜颓玉忽然叹息，“我在鹤家服侍三载，却无人记得我的真名啊。”
“婢子姓名，有何特殊？”阿蛮理所当然道，“不记得才是常事。士族内部必然多称你姜婢，奴婢杀主，何其骇人！”
姜颓玉一时无言，只觉话不投机，半晌才说：“那看来当今也忌惮于我了。”
今时有奴婢杀主，明朝会不会有臣下弑君？万事但凡有开头，就如疾驰的马儿，纵然缰绳在握，依旧难以掌控。
“今日才知姜婢乃一介恶仆。”姜颓玉摇头，“这一遭，便彻底与天下相悖了。”
“你后悔了？”阿蛮问。
“未曾。”她笑说，“我乐意做什么就只管做，何必计较后果？”
“哼，短浅！”阿蛮又骂。
祂素来与姜颓玉不对付，嫌她出身低微却心比天高，又嫌她思想清奇爱以下犯上。自姜颓玉砍杀鹤二，祂就更加横挑鼻子竖挑眼。
姜颓玉并不在意，只是托腮望菊。
小金亭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云袖，金丝挽，锦绣攀。
她将目光投去，只看见人影中的一寸罅隙，天光从这道窄窄的缝里透出来，携来半团锦簇金菊。
“倘若你仍留在鹤氏，就不必从人堆里望菊，”阿蛮恨铁不成钢地说，“春花、菡萏、金菊、雪莲，什么好的都会供到你手里！”
她闭眼，慢慢地说：“可我杀了鹤二。”
“你为何杀他？你可有悔意！”阿蛮激愤。
可有悔意？
她想起点燃鹤宅的那场大火，那时自己坐在台阶下，依旧是奴婢的装扮，仿佛下一秒就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少爷——可她身上流满了少爷的血。
长剑锋利，一颗人头就那样被削下来，颅腔中的鲜血喷出二尺高，溅得满墙都是。
婢女惊慌退步，小厮两股战战。姜颓玉冲出鹤宅，一把大火烧尽了这繁华的鸟笼。
当火焰燃烧，她的眼睛就也被点燃，烧起无比锋利的勃勃野心。
后悔？她畅快得很！
往事尽，姜颓玉把杯盏放回桌子上，冷淡道：“无论旁人如何猜测，我再也不会叫鹤二少爷了。”
要她后悔，早了几百年！
“手握长剑，爱怎么活怎么活。”她站起，整理衣摆，几步走下了河岸，离人声鼎沸的小金亭越来越远。
于是好名恶名，如云烟一样被遗留在了身后。
今朝酒，今朝醉，不思来生；千夫指，踏江去，何虑薄名？青丝将挽，可惜朝暮见雪；蜉蝣命短，只取好月一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