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场秋雨,天色初霁,小金亭上已是人影稀疏。

    “任公为何这般脸色?”过路人稀奇道。

    任姓商人单手凭栏,将鱼食撒落。河面翻花 ,水纹闻声远传,原来是一簇红鲤拥了上来。

    他盯着翻搅的水面,忧愁道:“仙山闻声而动,弟子纷纷下凡,天下恐不得太平了。”

    若只是追捕姜姓女也罢了,怕只怕扶桑借此为由,有意要插手各州郡。届时国师府与扶桑斗成一团,谁会去记挂无辜小民呢?

    天穹舒朗,白云钩卷。梧桐叶上的露水还没有褪尽,点点滴滴,明朝却只怕又吹来无数——风和雨。

    *

    “明日又有雨。”年轻弟子手指掐算,颓靡道,“昨日才刚下过,好生烦人。”

    “往日不必烦忧,自可御剑归去;可恨这姜婢,害我等停留于南蛮之地!”他的同门神色郁闷,咬牙抱怨,“堂堂扶桑弟子,何曾走过这等泥沼路?”

    “宗主有言,此行不得轻慢。御剑实在无礼,我们进城去买辆马车就是。”年轻弟子脾气更温和,偏头劝了两句。

    “唉!”同门仰天长叹,“我辈仙山弟子,为何低头向凡人啊!”

    年轻弟子不再说话,仿佛也心有不平。

    再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忽闻异动,对视一眼,右手都已经按上了腰间的武器。

    恰在这时,林中窜出一个鞋沾污泥的女子。她扶着树干讪笑,极不自在地说:“两位老爷还请手下留情,俺只是乡野一农妇,没有坏心、没有坏心的。”

    “原来是个凡民!”同门眼高于顶,嗤笑一声,“还不让路?当心误了我等的大事!”

    年轻弟子却摇头劝阻,冷淡询问:“知州衙署在何处?”

    女子被吓得抖若筛糠,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颠三倒四地说:“俺哪里晓得具体位置,只知道是在那个方向。往日种了麦就要朝那里磕头的!”

    同门捂鼻,嫌恶挥手:“快离远些!见了就晦气!”

    二人沿着农妇所指的方向走,言语中再三抱怨,渐行渐远。

    原本被吓傻的女子却忽然收了畏惧的表情,眯眼盯着他们来时的路。

    “你给他们指衙门的路做什么?本来南地无意拘捕你,仙山与他们一接触,通缉令再拖也得下了!”阿蛮恼怒道。

    “我们要先逃跑。”扮作农妇的姜颓玉镇定地说,“事已至此,只好继续南下去裕州,别无他法了。”

    她在白鹄州待了一日,不为别的,只听小金亭的议论声。本想待足三日,但扶桑的消息一传出来她就开始往南走。

    阿蛮说她是望风而逃,她也并不反驳。

    一听她说要南下,阿蛮哼哼道:“有什么用处?无非是换一个藏身之地罢了!”

    姜颓玉微笑起来,“用处?当然有。今后就不必忧心帝党了。”

    阿蛮不懂,她却不再解释了。

    *

    建宁连旱一月有余,人心惶惶。京郊流言四起,言说新帝得位不正,才受此天罚。

    京兆尹闻之,震怒,命推官追查,未果。

    流言纷纷,帝位动摇。

    朝中诸官呈观望态,新帝孤立无援,却并未第一时间下令整治。

    不久后,新帝召前太子少师,今司天监贺扶光入承明宫密谈。次日,拜贺扶光为国师,领国师府事监。

    又三日,新帝于京郊祈雨,旱情终止,国泰民安。

    京中风云诡谲,朝臣竟都闭门不出,减少了彼此间的来往。

    “却不知官家是何用意……”张明树犹豫道,“满朝文武不传唤,只叫一个观星的术士。现在局势复杂,却无论如何都看不透了。”

    “臭棋篓子!”他哥大骂一声,“跟你下棋简直是自讨苦吃!”

    “啪”一声,白子落,张明树一败涂地。

    他只好耸肩,无奈地摇头:“小弟就只有这点本领,不若叫二哥回来陪你下?”

    “更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纨绔!”张明复又骂了一声,“送走才好,永远不要回来!”

    张明树一声不吭,唯恐受牵连,却还是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看不透看不透!这也看不透!天下第一庸才!”

    张明树拱手,心服口服:“还请大哥指点一二。”

    他顺着毛撸,张明复就顿时温柔下来,说:“新帝即位,朝臣焉能服气?官家今岁只有十三,主少国疑。他若是求援于我等,必将皇权旁落,无异于自断臂膀。”

    “重用贺扶光就不是自断臂膀吗?”张明树不服气道。

    “此乃无奈之举。扶桑早就有所异动,勾结世家,官家也看在眼里,他必须拉拢国师府。重用贺扶光一是为了表诚心,二是展露实力,抹去国师府的疑心。”

    “贺扶光是司天监,与国师府谈得上什么关系?”对面那张俊俏的脸尽是无措与茫然。

    迎着幼弟抓耳挠腮的猴样,张明复忍着怒气继续解释:“因为贺扶光是国师府的暗棋!正因为看穿了这件事,官家才能打消那边的疑虑,让他们放心效忠!”

    “难道……”张明树迷茫喃喃,“官家是大才?”

    张明复:“……你连这都没看出来?”

    “小弟愚钝。”张明树羞愧拱手。

    张明复深呼吸,缓了一阵,语重心长地提点:“无论如何,你且记住一件事。士族有意依附扶桑,扶桑又贪心不足,欲立仙官掌管州郡,架空官家。”

    “啊?”

    “唯有仙阁才可制衡仙山,国师府与扶桑……必有一战!”

    “啊?那姜婢呢?”

    “……朽木!”张明复拍桌怒骂,“那只是个由头!”

    区区一个婢子,无异于黔首草民,哪里值得士族与扶桑大动干戈?他们要的是皇权!

    张明树苦着脸听训斥,耳朵忽然一动,朝兄长伸手按了一下:“大哥,有人。”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近,一个矮瘦的小厮敲门急声说:“大人!宫中来人了!”

    “现在来人……”张明复脸色不大好。

    但他弟弟一向耿直,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冲了出去,朝着那小圆脸的女使走去。

    “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二位大人,”这女使笑眯眯地对着张明树下拜,“尤其是三公子。”

    张明复的脸僵了一下,又很快遮掩住了,“不知宫中有何要事?”

    女使从袖中拿出新帝信物,神色一肃,冷声道:“传朕口谕,张家世代良臣,朕心甚慰,今南地贼寇将乱,命张明树为裕州知州,以平匪患。张卿,即刻上任,不得有误。”

    张明树目瞪口呆,还是他哥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走上去行跪拜礼,低眉顺眼道:“草民……臣领旨。”

    女使把信物收起来,将他扶起,无比温柔地说:“辛苦张大人。我乃司天少监,陛下命我侍奉你……”

    “不敢不敢!”张明树惶然。

    气氛忽而一僵。

    张明复无奈扶额,一脚踢到三弟的后腰上,“滚!现在收拾行李给我滚出去!留你在家中,十个脑袋都不够本官掉!”

    *

    张明树离去前又听了大哥一通教诲。

    “这女使出身司天监,恐怕是国师府的人,为的是监视你。你去之后,事事从心而为,但万不可依附扶桑,背叛官家。”

    “自然。”张明树点头,“哪怕要我做一傀儡知州,我也心向当今!”

    张明复拍拍幼弟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明树,你去吧。”

    前裕州知州恶贯满盈,即将被处决。扶桑既然在南地有所动作,官家就必然不会将裕州拱手让出……令帝党与国师府的两人相携上任,既成牵制,也成盟友。

    帝京水深,幼弟从来看不透;裕州路远,自己更加鞭长莫及。

    第二日清晨,张明复送走了幼弟与那位女使,神色忧虑地思忖一阵,最终还是甩袖归家。

    “来人,研墨。”他急声,两步推开书房门,翻出信纸。

    笔走龙蛇,片刻之间,书信已成。张明复吹干墨迹,屏退下人,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红木盒。

    木盒掀开,里面正躺着一只小而圆的金鸽——竟是扶桑仙山最爱用的传信仙鸟。

    风雨敲窗,建宁的第二场秋雨哗哗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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