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黄花俯首。她沿着山路断断续续走了几十里地,吃也如蛮夷,睡也如蛮夷,依旧没望见人烟。

    姜颓玉席地而坐,右手前伸,掐算片刻,说:“没走错。”

    这样远的一段路,早知道便偷匹马再前进了。

    她快要把两条腿走断,叹息一声,慢慢躺到了野草丛里,一动不动。

    “我以为你下定决心要走到裕州。”阿蛮说。

    “我只知道是这个方向,离得远,哪里算得出来距离。”姜颓玉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大可以买张地图。”

    “我不会看。”

    阿蛮愤愤地骂了两句笨蛋,又怨她出身低微去了。

    姜颓玉也不反驳,只是躺着,又伸出手掐算。

    风吹草动,菊香飘摇。她说:“有马车经过官道,离这里大约两里地。”

    “你敢坐吗?”阿蛮冷哼一声。

    说得也是,逃犯哪里敢去坐别人的车,万一扯上什么坏事就完了。

    但姜颓玉完全没有逃犯的自觉,她只是站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底,说:“无所谓,我去看看。”

    *

    官道。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速度很快。马夫的长鞭挥出破空声,似乎急于赶路。

    阿蛮讷讷:“我们还是再等——”

    姜颓玉早就从灌木里钻出去,举高双手挥舞,“大人请留步!”

    谁能想到敞阔如此的官道上会突然冲出来一个人!

    马夫表情巨变,勒紧缰绳,一副要出口骂人却又不敢的样子,憋得面色涨红。

    眨眼间,马蹄如惊雷落下,掀起一丛飞扬的尘土。姜颓玉拱手作揖,笑着说:“敢问大人要去何处?”

    马夫抿紧嘴,怒意已经收敛不住,眼看就要骂出来。

    “叮——”

    一声茶盏碰撞的敲击骤然响起,打断了马夫酝酿的情绪。

    “你又要去哪里?”马车中的人含笑问道。

    天色微霁,小雨西斜,姜颓玉的发梢滴着细细的水珠,衣服也早被雨水洇透了。

    但她形容虽然狼狈,表情却无比自如,朝着马车一拱手,说:“我要去裕州。”

    “也巧,我也去裕州。”那人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宽和的圆脸,“小友可愿与姜某同乘?”

    原来是个慈眉善目的长须老头。

    姜某?

    姜颓玉站在原地,没动。

    阿蛮奇怪道:“他邀你同乘,你怎么反倒愣住了?”

    少女扭脸看了一眼表情不忿的马夫,又看向正和蔼盯着自己的老者,忽然叹道:“也罢。”

    她一撩衣摆,跳上了马车。

    “今日同乘,倒也算有缘了。”老者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老朽姜泽兰,苍州人士。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姜颓玉低眉敛目,规规矩矩见了一礼,说:“姜官人,我姓鹤。”

    马车里忽然一静。

    “你怎么想的?”阿蛮幽幽说。

    姜颓玉咳嗽一声,在识海中暗暗答道:“我在想遗言。”

    鹤二本名鹤泽兰,苍州人。对方把话说到这种境地,眼见是认出来她的身份了,何必再粉饰。

    也许今日一过,姜婢身死裕州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

    姜颓玉对阿蛮说:“事已至此,你听好了。”

    “听个头!”阿蛮大怒,“让你非要坐马车!这下好了,我们一尸两命!”

    “那也成,总归我已经要死了,死后的事轮不到我操心。”

    她念头落罢,心里顿时一松快,对着老者哈哈笑了一声:“既是如此,那我先死一步了!”

    老者并不答,只低头按开车厢里的暗格。

    姜颓玉心说不妙,她飘零半生,只有孤零零小命一条,难道怎么死还轮不到自己决定吗?

    再则天下人恶她至深,万一绳子一绑被削成鱼脍,人家酱一蘸嘴一张,她往哪里说理去!

    布衣女侠把银牙紧咬,一声不吭地抽出了腰间短匕。

    眼见这一泓秋水如雷似电,直直擦着脖颈刺去,马车里依旧无比安静。

    阿蛮失声大叫起来。

    “活生生冤家一个!害得本君又要昏沉三百年——!”

    “啪”一声,有人打开了棋匣。

    阿蛮泣不成声,姜颓玉双眼紧闭,一枚石棋倏然飞来,如同掰麦秸一般把短匕敲成了两截。

    姜颓玉呆若木鸡地停了一阵,没敢把眼睛睁开。

    对面传来极轻的啜茶声。一口热汤咽下,老者才说:“哈哈,姜小友好生幽默。”

    “……”姜颓玉不搭腔,只默默收了匕首。

    “你且放心,我的确要去裕州,也只想载你一程,别无他意。”

    阿蛮大为光火,怒骂:“臭老头!气煞我也!”

    骂完又转移剑尖,在姜颓玉识海里蹦来蹦去地大叫:“蠢婢子!”

    “我并无杀心,你却有死意。”老者把茶盏放回小桌上,淡淡道,“只几句话,你便已被逼上梁山,挥刀自刎。”

    姜颓玉眼皮一跳,辩解说:“分明是你话语暗含威胁,抖落出我的身份,又以鹤二之名自居,还修为难测,我才杯弓蛇影……”

    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寻常逃犯都是风声鹤唳之辈,哪敢去拦什么马车,察觉到不对也早就兵戈相接,万万没有自断生路的道理。

    可她连问都不问,就已心向黄泉。

    半晌,她讷讷道:“是我自乱阵脚。”

    老者摇头,伸手把车帘掀开,让姜颓玉去看远处的群山。

    他的手指伸向天边,慢声说:“你瞧,昔日你看这山,正如现在隔窗远眺。身处樊笼,视界何其拥挤。”

    他又指向更高处,道:“雨幕一遮,云雾一拢,你就瞧不见它了。”

    “山有什么好看的。”姜颓玉纳闷,“看不见也轮不到我着急。”

    “假如你在山里呢?”老者呵呵一笑,“现在可没有什么窗子,姜小友,你在山里。”

    鹤二既死,白马踏山,流亡过这一遭,她已经从樊笼里冲出来,如飞鸟一般纵身山林了。

    年轻修士抱臂凝眉,一声不吭地盯着车窗看,直要把那丛翠莹莹的山看出一个窟窿来。

    老者欣然抚须,悠悠道:“你等着世人给你一个身死的理由,可我只想把你送进天地更深处。”

    马车忽然一停,马夫敲了几下车壁,恭敬道:“老爷,裕州到了。”

    “去吧。”老者含笑说,“恨意既消,不如远游。”

    姜颓玉打算下车,又转身认真问道:“敢问前辈姓名?”

    “我姓宋,宋不辞。”

    “宋官人,一路顺风。”她跳下车,长施一礼。

    *

    那老者是在城外把她放下的。

    姜颓玉目送他的马车一路疾驰,只在城门晃了下令牌就畅通无阻,只当裕州城防不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官兵长戟相交,拦住城门口,朝着她把手一伸。

    “……什么意思?”姜颓玉问。

    “路引!”

    坏了。

    姜颓玉装模作样地往身上翻了一阵,惊慌道:“官爷!我路引找不着了!”

    “边儿呆着去。”官兵摆摆手,“甭管你是丢了还是根本没有,不许进。”

    姜颓玉低眉顺眼地连连称是,转身就往回走,一副要回白鹄州的可怜模样,没走几步路就翻出来了一张隐身符。

    一道城墙,还真以为能拦住她?

    她嘿嘿一笑,脚尖点地,几步飞上了墙头。

    刚一踏进城关,她眉头一蹙,说:“不对。”

    阿蛮本来被气得郁郁,许久没有搭腔,闻言好奇道:“哪里不对?你感知到真气了吗?”

    姜颓玉面色凝重,把脚收回去,绕着墙头走了几步,轻声说:“这城里,有阵。”

    可这阵并非杀阵,只是能感知真气的踪迹。她刚才一脚踏出,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你还要硬着头皮去吗?”阿蛮有气无力地说,“别又整一出逼上梁山。”

    姜颓玉忽然笑起来。

    “真气已经泄露,我不去,他自会来找我。”

    更何况……

    “我又不是什么恶人,哪里会真的打起来。就算真要拔剑,我也不会自戕的,非要打他个天昏地暗不可。”

    “你不是非要死吗!”阿蛮怒道。

    “我的眼界被困得太狭窄了,”姜颓玉坐在城楼上,仰天叹息,“杀了鹤二以后,我确实不知道该去哪里。”

    长久的恨意烟消云散,天下之大,何处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罢了,罢了,深山自有路,现在还不是一死了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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